凤璇在心下喃喃念叨了几次月泠之名,这才抬头,望进那双清冷的眸,「我是南炎太子凤璇,可记好了。」 语罢,凤璇也不行礼,迳自离开这片以白为基调的处所。 月泠的眸仍是冷冷的,月华下的身姿清绝如梅。 可叹这样雅致的人不知,他已成誓得天下的凤璇心中必摘之月,哪怕需要登天,也势在必得。 这锦绣河山终有一日将臣服於凤璇脚下,而他的宫中将有他。 他要他日日为他抚琴,夜夜伴他身侧。 那年,凤璇作为南炎使者,押送一批粮草援助北明。 那年,凤璇遇见了月泠。然後,再相见时,已是北明亡国之时。 月泠千里迢迢地被带到凤璇跟前。 金銮殿上,已将天下尽纳袖中的凤璇,从龙椅上远远地望见了他──这人仍是这麽清绝婉转,纤尘不染,即便已成阶下囚。 瘦了许多,仍是摄心夺魂。 凤璇微笑不语,雍容气度越发显得他的身分尊贵。 很好、很好,几年未见,你仍是这样出尘,仍是不染世间浊气。 月泠,你可知道? 你是我心中封存已久的月华清泠。 凤璇自龙座上起身,走到那人身旁,笑意盎然,「可还记得我?」 他知道,放眼整片大陆,再无人能与他争夺这轮明月。 现在的他,已较从前更懂得隐藏自己,收敛自己的野心。 毕竟,天下已尽纳袖中。剩下的,便是好好运用帝王权术,收拢人心而已。 那双清冷的蓝眸抬眼,清远悠然的声音恍若跫音响起,「你是南炎帝王。」 凤璇对他的回答但笑不语。 不错,我是南炎帝王,你则是我的阶下囚。 两人身分高低不言而喻。 「素闻月泠太子抚得一手绝妙好琴,不知有幸得闻否?」 凤璇一席话问得突然,却是多馀。 月泠身为战俘,且有北明太子的身份,焉有拒绝之理? 「琴何在?」 月泠问得简单,却不知……凤璇等他这话,等了多年。 南炎皇宫之北,有一新筑院落──月华宫。 月华宫内小径曲折蜿蜒,一重一重的梅树栽满了整座宫殿,将整座院落隐在梅林之中。以素白为主修成的宫殿,不见皇家特有的雕梁画栋,只有一个雅致可以形容。 清风徐来,月已中天。 凤璇命宫女设好一简单小宴,一个琴座,然後令他人退下。 许是得偿所愿,凤璇今日显得特别欣喜。 月泠,你不知道……为了你,我究竟费了多少心思。 南炎失去了战神,他的爱弟踏上沙场,只为取得这如画江山。 这座月华宫,亦是为你而筑的。 而今,你终於站在我面前。 ──终於。 净过身的月泠,飞瀑般的银发微湿。长及脚踝的发,在月光照映下显得媚人。行走间,发略略随风扬起,更添出尘。 月泠缓步行到琴前,素手焚香。 幽幽袅袅的香气散了开来,月泠静静地看著眼前的琴。 琴名为落华,琴长四尺,以上好杉木制成。 这人竟这麽大方,不知自何处寻来这把历史悠久的古琴? 想来也不难,他已为天下共主,要什麽不容易? 月泠缓缓闭上眼。 须知弹琴必先定神绝虑,情意专注,方可奏出好曲。 如此才不没弹者、闻者,及琴和琴曲本身。 纤指抚弦,似爱抚琴人。 低掩的眉略略一挑,清亮的音色流泻而出,低回婉转。 曲音泠泠。 凤璇知道这曲,此曲名为──相思。 不知这月般卓绝的人物,思念的究竟是故国,还是人物? 无论你思念的是谁,如今你都回不去了。 这轮明月,终究被他困於这窄小天地之间。 曲罢,凤璇起身,欲替那人拭去额上沁出的汗水。弹奏琴曲甚耗心力,何况月泠跋山涉水千里行来,毫不歇息地为自己弹奏。 月泠对凤璇突如其来的碰触,不避不闪。 像认了什麽一般。 凤璇细细端详起月泠的样子。 仍是一身墨衣,衬得一头银丝越发柔亮,光只是看著,便知那头长发必定如丝绸般光滑。 纤长羽睫下,藏著的是那双碧蓝如洗的瞳眸。 清冽如雪,高傲如梅。 那双幽蓝的眸也静静望著他,若有所思,方问,「你在想什麽?」 「想你。」凤璇如实答道。 而後凤璇听到一声轻轻叹息,几若无闻。 瞳眸低敛,藏著一缕不为人知的,痛。 凤璇不懂。 此後,凤璇日日前来月华宫,即使那人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 凤璇喜爱坐在他身旁,对他讲述天下异闻,天南地北的谈著。 那人偶尔也会回他两句,淡淡的。 凤璇经常细细地瞧他,欣赏这如雪容颜,及那对苍蓝冷澈的瞳。 有时,兴致好了,凤璇也会亲自磨墨,为那人描上一幅丹青。 只是怎麽画都不甚满意,往往既成即毁去。如何才画得出这副容颜? 每个夜晚,凤璇都要在月下摆个小小的宴,挥退旁人。 细细听那人抚琴。 凤璇喜欢见那纤纤十指下,泠泠流泻的琴音,如清泉悦耳。 如高山悠远,似流水延绵。 凤璇甚少言语,但月泠知道这人知晓自己内心所思。 无声胜有声。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如此亲密了。 只是还未有过比这更亲密的关系。 一晚,凤璇忽感琴声中有忧虑之意,便开口道:「心内是否有所烦忧?」 月泠一惊,纤指染上一丝红豔。 凤璇只觉那红豔刺目非常,忍不住伸手拉过,眉头微皱,「抱歉,唐突了。」 「无妨。」月泠摇摇头,便想抽出手。 凤璇又握得更紧,两人僵在那,一动也不动。 月泠薄薄的唇瓣开合了几次,似是犹疑什麽,方道:「回去小心。」 而後用力一抽手,凤璇只见银光闪过,那月华般的人已飘然离去。 凤璇笑得开心,雀跃不已,满满情意在心内激盪著。 月泠叫他小心呢。 想来这人有一点点在意自己了。 不料回宫路上,遭遇刺客。 凤璇虽受惊,所幸并未受伤。 次日,朝中沸沸扬扬,为了同一件事──天子遇刺。 刺客究竟受谁指使? 凤璇虽君临天下,统一四海,但因其手段和缓,并未将各国皇族行赶尽杀绝之事,也严令下属即便破城,亦不得行烧杀掳掠之事。 故天下太平,平静无波。 凤璇亲自逼供刺客,很快地,刺客便招了── 他受北明太子月泠指使。 凤璇一听此言,血色尽失,瞬时间,面色惨白如纸。 ──是他? ──真是他? 那清冷如月的人,那晚还用那样暧昧的语调低嘱:「回去小心。」 原来,竟是要他小心刺客? 凤璇身体强烈颤抖著,他不愿相信,不肯相信。 为了不辱没那人,他至今,仍未越雷池一步。 只是静静等著,耐心等著。 静待那月华为自己展颜盛开。 即便身为天子仍细细讨好著那人,丝毫不敢怠慢,就怕亵渎了那人。 天之骄子的他,何曾如此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人? 只有他、只有他,月泠。 他知道,他灭了他的国,将他千里迢迢地寻来,禁锢深宫,绝了他的自由。 他知道,他斩去他的翼,令他只能以琴寄相思,不得随意,绝了他的归路。 即使他为他造了一座月华宫,一个独属他的天地,他仍是忘不了…… 忘不了他的国,他的家,他的身分。 即使北明已经不在了,他仍是忘不了、放不下。 凤璇的心痛得受不了,但他仍想听那人亲口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抱一线希望。 月泠坐在窗旁,望著梅树上结起的花苞。 想来快到梅花盛开的时候了,到时这必然热闹起来,那人……应该也会高兴吧? 心中突然浮现那张神气的脸,骄傲的眉目。 以凤为名的氏族,确实性烈如炎,却又华美如画。 月泠面上浮起一缕浅浅的,淡淡的,笑。 如烟。 却闻一阵急匆匆的步履行来,月泠眉刚颦起,来人已推开房门── 是凤璇。 月泠正想开口问他为何走得如此急促,凤璇便开口道:「是你吗?」 才要问他所谓何事,月泠却突然想起近日宫里大哗,天子遇刺。 ──原来,竟是疑他。 月泠瞧著眼前这人,紧咬著唇,竟咬出一缕血痕。 身躯微微抖著,如风中落叶。 ──原来,你怀疑我派人杀你。 月泠几度想开口辩解,但高傲的心又不允许他如此。 ──原以为,你是懂我的。 凤璇将月泠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他误会他了。 心中一颗大石落下。 但更深沉的悲哀蔓延了开。 ──他知道,他已伤了这高傲的人。 ──他知道,他已永远得不到他了。 凤璇只觉全身脱力,巧舌如璜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满满的绝望席卷而来,他无力回天。 他缓缓离开,甫一阖上门,凤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那样鲜红的血,豔丽如三月春花,还是热的。 他的心,已然冷了。 那天,漫天大雪,下得天地间只见一片白茫。 这天,无论对月泠还是对凤璇来说,都是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天。 ※※※z※※y※※z※※z※※※ 凤璇不再踏入月华宫。 或可说,不再出现在月泠面前。 作为补偿似的,凤璇日日亲自过问月泠生活起居,吃穿用度,深怕那人短少什麽,或受了委屈。 只是,即使他处处留心照料,那人仍是日日清减,日渐清瘦。 听在凤璇心里甚是著急。 不敢再出现在月泠面前的凤璇,每夜每夜在宫外守著,隐在梅树之後。 夜深且冷,凤璇浑然未觉,他只在意那人的琴声。 琴音中,有离开之意。 凤璇几乎可以见到,那人是以什麽神情抚琴。 必是清冽冷寒,几似冰雪。 想来是不想和他再多做纠缠了。 凤璇心下懊悔不已,原本他已渐渐靠近那抹明月。 只因自己的疑心,兼之莽撞,将那轮明月推得远了。 远在天边。 果然只有痴人,才会妄想捉月。 凤璇想到自己费尽心血、穷尽气力所做的一切,竟因一时鲁莽,令多年来的梦碎了。 忍不住令宫女送来酒水,企图麻痹自己。 把一切都给忘了。 忘了那幽蓝的眼。 忘了那银白的发。 忘了那已然在他心中生根的人。 忘了,忘了,都忘了吧! 堂堂天子至此日日自醉杜康,不问世事。 伤心若此。 月泠仍是那个月泠。 仍是如月般幽冷。 但他不再是以往的月泠了。 他的琴音,不再纯粹,因为那人。 他经常想起那人,那名叫凤璇的人。 他知道那人喜欢他,喜欢到不惜纡尊降贵地处处讨好他。 他知道那人在意他,在意到不愿见他稍微清减一分一毫。 其实,月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 说是恨,那人却未曾对自己稍微粗暴一分,连大气也不敢粗喘一个。 说是怕,那人亦未曾拿帝王身分压制自己,除了让他相伴再无其他。 月泠出身高贵,加之久居愋锍驛对情爱之事,竟是慒慒懂懂的。 即便如此,月泠仍知道他已在那人日日夜夜小心讨好中,逐渐喜欢上那人。 明知道不该的,明知道不能的。 明知道那人便是令自己家破人亡的人。 明知道自己只是人家阶下囚、笼中鸟。 但那人…… 原是如骄阳般骄傲万分的人,却对自己处处维护,细细关照。 只是,月泠不愿向那人轻易低头。 是故,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心事是掩不住的。 未曾有过的情爱慢慢滋长,那天,他终於小心翼翼地说出口,要那人回愋飌心。 那麽不容易,费尽心力才说出口的话。 却因刺客的事,被误会了。 月泠的心因那人的话语,一寸一寸的凉了,几乎成灰。 ──不知不觉间,已爱的深了。 据闻北明人生性淡薄,七情欲念极淡。经常不知所爱为何。往往要到失去之时,才晓得深深爱过。 月泠再不是冷心冷情的月泠。 ※※※z※※y※※z※※z※※※ 又是无眠夜,月华宫中梅花盛开,铺天盖地的白。 枝桠上的梅,一枝枝傲雪胜霜。 月泠坐在一片雪白中,仍是墨衣,银发,蓝眸。 似是相同,却又不同。 罕见的,月泠今日没有抚琴的欲望。 他望著面前的琴,心中没有曲。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月泠抬眼望去──果然是他。 许久不见的他。 瞧那人踉踉跄跄的样子,该是喝醉了? 想不到那人沉迷杜康的传闻,是真的。 ──因为我吗? 月泠还在思索间,已然起身,缓步走向那人,「你醉了。」 凤璇脚步虽踉跄,神色犹自维持著些许清醒,「月、月、月泠……」 月泠二字甫一出口,凤璇的身子便软软倒下了。 醉倒了。 月泠不禁感到好笑,这人醉酒後大老远走到他面前,只为了喊他的名? 轻摇铃铛,唤来月华宫里伺候的愋颒,令他们将凤璇抬进去休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凤璇,待要离开,只听那人不住呓语著,月泠忍不住驻足倾听。 「月泠,我错了……」 「我错了。」 「原谅我……我错了。」 「原来你不恨我……」 「月泠、月泠……」 「我想要你……喜欢我。」 「……对不起。」 「我……好想你……」 只听凤璇反覆呢喃著这几句话,来来回回。 ──这人心心念念的,放在心头的,是自己。 ──他原来这麽在意,这麽伤心,为那日的伤害。 月泠站在床头,彻夜未离。 不料,凤璇大病一场。 素来身强体壮的凤璇,也有大病的一天。 许是过於压抑,心结难解,加之纵酒伤身,竟使五脏郁结,病来如山倒。 月泠想不到凤璇居然为了自己病成这副模样。 御医在月华宫内来来去去,宫人往来穿梭,凤璇却仍病著,不见起色。 首席御医终於将自己叫去,神色郁郁地告诉他,凤璇的心结在你,只有你才能解开。 月泠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在那人床头守著,听那人呢喃著自责後悔之语,不见醒转。 凤璇一日比一日还见虚弱。 月泠心也一日一日的沉了。 一晚,月华宫外又飘起大雪,如同伤透心的那日一般。 月泠忽然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抚琴了。 灵光一现。 心内隐隐有了计较。 月泠转身,抱来落华,在凤璇床畔坐定。 一阵高亢的琴音扬起,清越悠扬,如在高山。 而後低回婉转,似是流水。 ──正是当年两人初见,未竟的高山流水。 曲全。 凤璇的眼缓缓睁开了,看向琴音来源。 心中一颤。 眼眶一热。 月泠那碧蓝的眼也轻轻淡淡地望向他。 微微一笑。 --自他为凤璇弹琴开始,从未弹过这曲高山流水。 凤璇不知道,原来他心中有那麽一根刺。 那日,北明皇宫,两人初见。 月泠那冰冷的话语,已然伤了凤璇高高在上的心。 竟将凤璇的自尊心,硬生生地踩到泥里。 无怪凤璇对月泠心心念念,不曾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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