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虽不认识这人,却认识这黄梨雕花的轮椅,叹道:“我不知道你还会如此高明的易容术。” 陆小凤面前的男人正是尚樱。 尚樱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已经变了,低沉磁性的男声。 尚樱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这么好的院子,烧了不可惜?” 尚樱望着那随风舞动的火焰,漆黑的眼底暗潮涌动,一瞬间陆小凤以为她会流泪。 然而尚樱只是淡淡道:“若懂得欣赏这院子的人不在了,留下这院子独自败落,只是徒添悲凉;若是真的欣赏这院子,那这院子必是已经记在心里,这院子终是成了什么样子,便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陆小凤无语,只能叹气。 尚樱道:“走吧,马车都已备好了。” 尚樱摇着轮椅上的一个把手,轮椅缓缓前进。穿过一片树林,便看到不算宽阔的路上并排停着两辆马车。黑衣奴早已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等侯差遣。 两辆车制式相似,皆由两匹马拉着。只是一辆稍宽,显是双人马车,而另一辆稍窄,是单人马车。 尚樱道:“猫儿已经在车上了,在下刚刚喂她喝了些茉莉根,怕是要睡上两天。不如就此别过,七月二十八扬州再见吧。” 陆小凤点头,足尖轻点上了那辆梢宽的双人马车。 尚樱在单人马车上拍了一下,车上放下块板子,尚樱摇着轮椅上了车,随后放下的板子又自动收回。 架车的黑衣奴扬鞭策马,两辆车子很快就各自消失在初生的晨辉中。 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飞驰的马车停在了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翠竹小巢前面。马车是花家的马车,赶车的也是花家的家丁,车里坐的自然是花家的七少爷,花满楼和他刚满月的女儿,花晚枫。 昨夜灵堂遇袭,花满楼辗转难眠,因果缘由皆在嘴边呼之欲出。再回想昨日,陆小凤心事重重。送花满楼回花家的路上,一直沉默寡言,还没到花府大门,便借故匆匆离去。 花满楼和陆小凤是朋友,朋友不愿意说的事情花满楼是不会去问的。但是不问不代表不会去想,这件事牵扯到他刚满月的女儿,尸骨未寒的妻子以及白家上下七十几条性命,他又如何能不想。 长夜漫漫,犹豫再三,花满楼决定去找陆小凤。他知道陆小凤对自己有所隐瞒,隐瞒了一些本应由他来面对,来解决的事情。 花满楼是相信陆小凤的,就像他相信自己的耳朵和鼻子一样,所以他知道陆小凤的隐瞒一定有充足的理由。然而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花满楼都不喜欢这种隐瞒,他从来不害怕面对危险,更不会逃避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 所以,清晨天还未亮,载着花满楼和花晚枫的马车便冲出了花府的大门直奔翠竹小巢。酒后高歌 天涯茫茫又别离,燕双飞,人影只。 一片残砖碎瓦之中,尚未燃尽的梁木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花满楼抱着花晚枫站在废墟之前,他不愿意走近,浓烈的焦糊味让他皱眉。当然,让他皱眉的不仅仅是浓烈的焦糊味,还有心中越加深刻的疑问,和难以言表的忧闷。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发出长长叹息。他需要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很困难,况且有人已经代他做了选择。 路现在似乎只剩一条。 但,他是花满楼,他比任何人都更热爱生命,更珍惜生活。所以,他更愿意遵从自己真真正正的想法,而不是别人安排的完美结局。 他有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就算是陆小凤也不行。 花满楼不愿意女儿在晨雾中逗留太久,走上马车。 吩咐家丁道:“日落之前赶到万梅山庄。” 是的,花满楼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是他心里依然充满了痛苦和矛盾。 他爱他的女儿,一刻也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身边。但是,对于这次的事件,他有一查到底的责任感。陆小凤的匆忙离去,翠竹小巢的焚毁,没有打消他的想法,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心。 花满楼知道女儿有危险,就如同她的母亲,随时可能被飞来的银针夺去性命。但是,如果他要追查凶案,他的身边也一样不安全。 而他希望女儿绝对安全,所以他只能和女儿分开。 江湖上如果真的有什么地方算的上安全的话,那住着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大约算是一个。 西门吹雪不是花满楼的朋友,他们甚至还有些不合,但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花满楼相信陆小凤,自然也相信西门吹雪,不是因为西门吹雪的绝世武功,仅仅因为他是陆小凤可以信任的朋友。 万梅山庄花满楼之前也曾拜访过几次,多是随了陆小凤去赏梅喝酒。每一次的心情都有所不同,但大约都是快乐的。而这一次,他独自前往,心情也与往日大相径庭,十分阴郁。 花满楼觉得有什么郁结于胸,让他不能顺利的呼吸,不能像平时一样快乐。他想控制自己的感觉,却又偏偏没法子控制。 他的耳旁仿佛总有个嘲笑的声音:“你是个瞎子,一个没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绝望的黑暗。 他的悲凉似乎感染了怀里的花晚枫,婴孩的啼哭声一下子响起,充斥了整个车厢。 花满楼抱紧了女儿,将女儿弱小的身躯紧紧的环在胸前,从相互的依偎中给彼此带来温暖与慰藉。 急驰的马车上,六月的暖风从车窗吹入,吹散了车厢中婴孩的哭声,却吹不散花满楼胸中的阴郁。人生并不是永远都像想像中那么美好的,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得到解脱。 离万梅山庄还有十里,便不能行车。花满楼打发了家丁,自己带着女儿向山庄走去。 当花满楼从万梅山庄出来时,无边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 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了,他将女儿留在了山庄里。西门夫人孙秀青热情的接待了他,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保证待他回来女儿一定又白又胖。 花满楼不用再担心女儿的安全,可心中的郁结却一点都没有减轻,还更加肆无忌惮的延伸蔓延,侵蚀着他,折磨着他。 六月的天气,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山坡上各色的野花却开了不少。风中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仿若神秘而美丽的梦境。 面对着满山遍地的鲜花,花满楼走的很慢。 若是平日他一定不愿再离开这地方,因为繁茂的花草象征着火热的生命,是他所热爱的。然而,这些曾经给他带来无限幸福的花朵,现在却只能平复他混乱的心绪,带不来哪怕是一点点的快乐。 夜色已深,花满楼却没有睡,他在喝酒,大碗大碗的喝,很少有人看到花满楼这样喝酒。 今朝有酒,醉今朝。 忧愁的人总是喜欢喝酒,仿佛酒是解愁的良药。却不知借酒浇愁,愁更愁。 山村野店,劣酒粗菜。 这感觉似曾相识,只不过当时是两人对饮,现在却是一人独酌。 同样是心情阴郁,当时是关心则乱,现在则是纠缠不清。 花满楼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突然对空举碗,一饮而尽,道:“陆小凤,你唱歌还是那么难听,听我给你唱。” 随后高声而歌 “云一纟呙,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同一首《长相思》,不同的时间,唱给同一个人。 同样是叙不尽的相思之意,曾经他知道是为的谁,现在他却是真的不知道是为的谁。 这歌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花满楼现在唱来显得格外合适,这歌自是唱给亡妻白春雪。 然而,另一个名字却趁着花满楼的醉意生生闯入他的意识。 他们曾是好朋友,好兄弟,把酒言欢度过无数长夜;然而却有了肌肤只亲,他欠他甚多,他却从不曾怨他;在微寒雨夜,他借了怀抱,借了温暖,陪他度过转瞬的脆弱,却克制隐忍,拒绝他主动逢上的忏悔;现在他不辞而别,独自面对未知艰险,留下无数疑问与纠葛,他才借着酒力,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思念已深。 他怨他不信任自己能力,他怨他不愿与自己共同担当,他怨他独自赴险,他怨他……不,他一点不怨他,因他知道,他只是太关心他。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所以越是相爱深的人,越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越痛苦。 花满楼又喝了一大碗酒,长长叹了口气,却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然后他就醉倒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番外)落花香 江南水乡 翠径花台,蝶舞莺啼。 不知名的小镇,河水纵横,蜿蜒曲折,临河而起的水阁木楼,绰影幢幢。不宽的河面小桥轻卧,杨柳依依。 镇上开着一家熏香铺子,唤作落花香。 镇上的姑娘、媳妇都喜欢往这铺子里跑,一个是这铺子的香确是上品,价格又便宜的紧;再一个便是为了这香铺的老板。 落花香的老板是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年轻人,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身量挺拔俊秀。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坏坏的勾人心。这大姑娘、小媳妇看了没有不脸红心跳的,大姑娘暗暗的就许了芳心,盼着将来的郎君便是这老板的样子;小媳妇则恨不得家里的死鬼也能有这老板的一半。 老板没有老板娘,却有个女儿,叫晚枫,端的是个好名字。 小丫头五六岁上下,那样子就别提多可爱了。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粉嫩嫩的小脸,大大的眼睛,将来不定要勾了多少男人的魂去。小丫头,爱说爱笑,总喜欢坐在高高的柜台上,荡着小脚看老板作生意。嘴里凤爹爹,凤爹爹的叫着。 让人听了去,大家也都跟着叫凤老板。 有人说,凤老板和女儿长的不像,老板也不恼,黑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的看着小丫头,然后大笑:“确实不像,不过这心里头可是随了我的。” 于是,大家也跟着笑。 落花香的香有上百种,可制香师傅只有一个。这师傅样子比凤老板年轻些,世家公子的模样,却是个温润儒雅的人。师傅姓花,弹的一手好琴,身上也总散着花香。平日里话不多,却总是笑,仿佛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烦恼的事。 于是这镇上的姑娘、媳妇就更喜欢往这铺子里跑。但若说来这铺子的姑娘、媳妇里是去来看凤老板的多,还是来看花师傅的多,便是分不得高下。 就像春风和夏雨分不得高下一样,各有各的美。 晚枫平时爱跑爱闹灵牙力齿的,可见了这花师傅却安静温顺的紧,只是缠着让师傅抱。花师傅到也极宠这小丫头,从不见拂过她意思,常整日的陪着她耍。 许是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晚枫身上也带了温润儒雅的气质,偶尔静心读书的时候,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细细看了更觉得和那花师傅有七分像。 于是便有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讨论晚枫的身世,竟是有了好些个不同的版本,什么李代桃僵版,虎落平阳版,兄弟相争版,个个编的有声有色。直到有一日,小妮子正在铺子里耍,听凤老板开口道:“晚枫,你爹爹叫你读书去呢。”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风老板是个干爹,花师傅才是亲爹。 这熏香铺子旁边还开着一家糕饼店,四开间的门面,门上雕着极精致的花纹,金字招牌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宇,“合芳斋。”听说是从京城开过来的分号,是大买卖。铺子里的糕饼做的也是精细考究,一副皇家御用的样子,味道更是好吃的不得了。 只是糕饼店从来不见老板出来主事,总是着掌柜先生忙前忙后。偶尔看到老板娘出来招呼,也是个标志人儿。说话爽朗,干事干脆,不似寻常女子般的娇柔。 掌柜的常说:“这老板是个大人物。” 可究竟怎么个大人物法,掌柜先生却是说不清楚。说来说去,也就是这老板一年四季都是一袭白衣,从来也不笑。众人初听觉得确实是有个大人物的味道,可听多了,也没见这大人物老板有过什么动静,也就当了笑话。况且,大人物又怎么会在这小地方开糕饼店呢。 糕饼店的少老板,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平时也不常出来走动。只是旁边熏香铺的小丫头,一叫便掂掂的跑出来,脸上那笑便像是被春风吹过的大地一般。 这废话也说的够多了,明眼的看官早就猜出了一二三。 春日午后 落花香后园 外面看不出,落花香铺子的后面其实是好大一个园子。从穿镇而过的河中引来一弘清水,沿池筑一复廊,蜿蜒曲折。借了远处的山型,在园子内堆了假山。山上遍植梧桐,此时开的正艳,紫红色的花浓烈大胆,几支翠竹摇影于其间,几缕藤蔓垂挂于其上。 在开的最盛的那棵梧桐树下修着个精巧的亭子,栖凤亭。 栖凤亭里一曲阳春缓缓奏出,乃是花满楼午后闲暇借着春暖花开,抚琴抒情。 一旁晚枫正扑着纷飞的蝴蝶,忽然转头道:“凤爹爹已经出门好久了,爹爹可是想他了?” 花满楼笑道:“只是刚刚听到脚步声,你风爹爹怕是已经回来了。” 晚枫道:“爹爹莫骗我,我什么也没听到的。” “哈哈,乖女儿,你爹爹他什么时候骗过你?” 此时,一个人影已经坐到了花满楼旁边。手啊,还不老实的环上了花满楼的腰。 花满楼也不恼,只是笑。 晚枫眨着眼睛,扑到这人怀里道:“凤爹爹,凤爹爹,枫儿好想你。” 这凤爹爹又怎么会是别人,当然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笑道:“爹爹也想枫儿了。爹爹给枫儿带了礼物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猫,放到晚枫怀里。 晚枫道:“凤爹爹,每次都带猫回来。家里都有好多好多猫了。”她嘴里虽这么说着,却还是高兴的抱着小猫逗弄。 陆小凤看晚枫玩的开心,便转过头笑着对花满楼道:“枫儿都想我了,你可是也想我?” 花满楼笑道:“我为何一定要想你?”他笑的很甜,很美,很幸福,所以陆小凤已无需答案。 陆小凤道:“你不想我,我却是想你想的紧,只盼着能长上翅膀。”说话间,手已经掐上花满楼的下巴。 这时,正逗小猫的晚枫突然大声道:“凤爹爹,你不老实!你嘴上说想爹爹,可心里却想要咬爹爹,还想吃了爹爹。爹爹,爹爹,别被凤爹爹骗了。” 就是陆小凤脸皮再厚,听着花晚枫无邪的童言,也不由得脸红。 连忙咳嗽两声,已做敷衍。 花满楼却笑着对晚枫道:“乖女儿,你什么时候看到爹爹,让你凤爹爹欺负了?” 晚枫眼睛转了转,想想道:“爹爹说的对,到是每次都是凤爹爹吃窘的。” 陆小凤的脸更红了。 花满楼把脸板起来道:“不过晚枫,爹爹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窥视你凤爹爹的想法了么!” 花满楼很少板着脸孔,所以他板起脸孔来,对人的威慑力很强。 晚枫立刻低下头道:“爹爹,爹爹,晚枫以后不会了。” 花满楼温柔的摸摸女儿的头道:“爹爹也是为了你好。你凤爹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你现在还小,知道了对你不好。你以后长大了就懂了。” 晚枫忙道:“爹爹说的是。” 花满楼又柔声道:“我和你凤爹爹还有话要说,你去隔壁找你西门哥哥玩去吧。” 晚枫吐了吐舌头,抱着小猫一溜烟的跑了。 晚枫刚走,陆小凤叹气道:“这小妮子,当真不是气我又送她小猫?” 花满楼笑道:“她这般模样,还不是你教的。你那些个坏,这小妮子是一点都不遭尽,学了个十成十。” 陆小凤的手现在已经开始不老实,在花满楼身上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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