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画娘……” 雁声冷笑。 “情爱的事,怎么可以这样泛泛说得的!到时你若抛弃画娘……” 周平道。 “我便发一个誓吧。” 他回转身,那夜第一次直视雁声。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芳菲尽 22 建成九年 法佛寺下的山路上,周平拖着伤腿还是竭力跑着。 他要去救画娘,他答应过雁声,一辈子对她好,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雁声…… 周平喘着气。 他眼前好像出现他挑着眉毛质问他的表情。 他说,你只是为了报恩么,原来你与我这般厮混着,只是为了报恩么。 不是的雁声,不是的。 周平想抱住他,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他,跟他说他是喜欢他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一直想着他,想他总像笑一样的嘴角尝起来是什么味道,想他的发解下来,垂在他的脸上……想他的手不只是拍在他的肩膀上…… 但是他只敢在喝酒的时候看他,那时候要是坐得近了,雁声还会让他抱着他的胳臂,他可以靠在雁声身上,很近很近,雁声会很温柔的看着他,眼中甚至有点可怜…… 哼,他在可怜他,他从小父母双亡,只得努力读书求取功名,雁声双亲具在却只知厮混在街坊勾栏,到底是谁比较可怜…… 他也可怜雁声…… 为什么赵伯父就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赵伯母有时看他还会有恐惧的目光。 雁声…… 周平呼呼的喘着气,他已经跑不动了,他在山路上慢慢爬着。 他把画娘害成这个样子,雁声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画娘…… 画娘喜欢他,他知道。 他也想好好对她,他很努力的想,这是雁声的妹妹,是一样的,而且他们一起长大,他也是喜欢她的…… 周平眼前开始模糊,好像出现了雁声的脸……不,不一样,他们连长的也不相象。 雁声的眉毛要更黑些,眼睛更亮,下巴有点尖,笑起来总有些痞子样子,但很讨人喜欢。 邻里们总说赵家儿子没有出息,但他们也还是时常招呼他,愿意让他在自家门前坐一坐,吃点蜜饯果子…… 那些邻里,他们居然说是雁声带人来杀的伯父伯母……怎么会这样,他们一定是看错了,雁声…… 周平醒过来是在间宽敞的大房间,雪白的床躺着干净舒服,他身上被涂了药,腿上也上了夹板。 窗前有一个人坐着,风度高贵。 周平没见过这样的人,即使是崇清王朱蠛也不会有这样叫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这个仙人一样的人见他醒了,笑吟吟的看过来,一双凤目泠泠生光。 “你叫做周平?” 那人问他。 他点点头。嘴上有些麻木,他舔了舔,唇上的皮肤都裂开了,一片干涸。 “你已经睡了三天,你的腿断了,发了高烧。”那人简洁的说。 “三天!” 周平挣扎着坐起。这样不行……三天,王府的人肯定会发现朱蠛已经死了……也发现他逃了…… 画娘,画娘! 周平想要下地,那人凌空一指,他感到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的又躺回到床上。 “你大病初愈还不能动。” 那人说。 “你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做。” 周平隐隐觉得不对,但他还是求他。 “画娘……我的妻子被关在崇清王府里……请你去救她。” 那人微微一笑。 “我可以去救她,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你的性命归我,我的命令你也不可违抗。” 周平怔怔的看着他。他这样的人,要他来有什么用?他是逃犯……这个人却是仙人。 “你只要答应就行了,其他不必多问。” 周平说。 “好。” 后面的事就变的很简单,那个仙人去王府带来了画娘,但是画娘已经奄奄一息。她看着周平,本来澄清的眼珠先是一片怨毒,又慢慢变成一种悲哀的深情。 周平抱着画娘,他只来得及握一下她的手,还来不及告诉她那个王爷已经死了,还有他遇到一个仙人,他一定可以帮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画娘……,周平呜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和雁声念书的时候,画娘总是在一边看着,又不敢离他们太近。她曾经也有羞怯的像小动物一样的眼珠,细细的辫子分成两条,后来又渐渐编成花式,最后盘起来,成为他的妻子。 她为他操持家务,明知道他喜欢的是她的兄长,也只是冷冷的看着,等他被朱蠛折断腿的时候,那双曾经粉嫩的折下桃花送给他的小手用瓦罐砸了朱蠛的头。 画娘…… 周平哭的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心呕出来,他害死画娘了…… 芳菲尽 23 后来那个仙人一样的人说,你的妻子我已经救出了,现在我给你的第一个命令是,拜我为师,从此以后侍奉枕席。 周平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但是,这个人跟朱蠛不一样。 他看着那个仙人,乌黑清润的眼珠,一张脸一丝杂色也没有,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他这样的人。 仙人笑,我自有我的用意,何况床第之事并不全是肮脏的,你与你的爱人交欢时是如何感觉?与我虽又不同,但也不见得是恶事吧? 周平茫然,这个人能轻易看出他的想法……他长的这个样子,有多少人愿意自荐枕席……好,周平想,不管这个人是为什么,他救了自己,救了画娘…… 现在画娘已经死了,自己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他说。 “好。” 那人点点头,又问。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的妻子要怎样安葬,你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你做。但是你以后要像死了一样,有再想见的人也不能相见。” 周平说,没有人了,所有人都死了。妻子,他要带她回昌平县葬在她父母之旁。 周平想到雁声,以后再也不见,真是好,他再也不想与他相见……他把他的妹妹害死了…… 周平又忍不住哭起来,他的哭不是无声的,是呜呜的呜咽,如果在黑夜里必然毛骨悚然。 那个人却似乎看惯了,只是若有所思的问他。 “昌平县?你的妻子姓赵,那你认不认得赵雁声?” 周平一抖。 良久以后,他摇了头。 那人深深的看他一眼,只是说。 “那你今日起便是我的弟子,我收过十五个弟子,你排行第十七。 “你的字不错,正合了你这一辈的辈分,也是你我的缘分。 “你记住,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师尊,我的名字是谢玲官。” 后来谢玲官把周平带回天山静日宫,那时周平才知他身上除了那些骨折和瘀青,竟还中了一种毒。朱蠛就是被这种毒杀死的。 再后来,等到他毒清了,谢玲官就把他派去侍奉二十一师叔谢琅官。于是周平又听到雁声的名字。 他麻木的躺在床上,听谢琅官在他身上恶狠狠的咒骂着,“雁声!雁声!!” 周平心想,原来有的事是躲不过去的。 他于是知道了很多谢琅官与雁声的事。 原来雁声也可以喜欢男人,可以为一个男人做那么多……这是他不知道的雁声……为什么他不早点告诉他…… 想着想着,他就又会哭。 他哭的时候谢琅官会对他比较温柔,他会怀抱着他,对他说,一会儿就好了,忍一忍,不要哭…… 他会说,雁声,不要哭。 再后来,他跟着谢玲官一起回南宫祭祖。 雁声,站在那里,仍然是墨染一般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连他挑着眉质问他时的表情都和以前一样。 只是这次他是问他,画娘呢?要是画娘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周平笑了,他说,好吧,我的命赔给你,我终于可以死了。 那是建成十二年的事。 插曲 之 莺翠 之一, 城外,芳草晴天。 “夫人,前面就是昌平了。” 小厮向轿里的人禀报。 殷明凤打开轿帘望了望。 “歇一歇再走吧。” 小厮忙扶她下轿,一面向轿夫吆喝。 “夫人体恤我们,天气热,赏我们茶喝。” 两个轿夫连连道谢,一旁的丫鬟上前将殷明凤引到一个亭子里,又取出行李里的坐靠之物布置起来。 那只是个供进城的路人暂时歇脚的小亭,不过可遮个太阳。里面已有一个少年在,这少年见一行人衣着华贵,似有些来头,也不惊奇,只往边上腾了个地方,看在殷明凤眼里便觉得他举止大方,向他微微一笑。 那少年见她相谢,倒也顺顺当当看回去,只见他眉目清晰的像墨笔画出来的,嘴角弯弯似是含笑,殷明凤觉得有趣,想这相貌在这小地方倒是少见。 更少见的是,这笑嘻嘻讨人喜欢的少年脸上一个清清楚楚的巴掌印子,红红的,新鲜热辣,很有些故事。 殷明凤嫣然一笑。 “叫小情人打的?” 那少年呵呵两声,只说。 “夫人是去昌平的?” 殷明凤道。 “正是。” 少年又笑。 “过了这个坡就是了,夫人是走亲戚还是看朋友?” 殷明凤接了丫鬟递过来的凉茶幽幽道。 “回家。” 少年眨眼睛。 “昌平可没有夫人这样的人物。” 殷明凤微微笑。 “以前没有,以后便有了。” 她伸手,丫鬟递上一张描金帖子。 “舍下取作莺莺院,小少爷若有意,以后也可带朋友来坐坐。” 那少年接过帖子,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倒也无有嫌弃的样子,反而展眉笑道。 “可惜我只有一个朋友,他前途无量,我可不敢带他去那种地方。” 他随口调笑,无有恶意,旁边的丫鬟小厮却变了脸色,只殷明凤一人全不在意似的,笑的越发欢畅。 少年因此倒有几分好感,觉得她跟普通女子不一样。 这少年自然是赵雁声。 他今日被董家大小姐约在这里,一言不和被甩了个巴掌,正在费解女子心思,这时遇上这潇洒艳丽的勾栏院老板娘,倒忘了自己脸上的尴尬。 他又看了看那帖子奇道。 “看夫人也是有身家的,既然回乡,何必还要做这盘生意?” 殷明凤眼波流转。 “年纪大了,闲下来就觉得闷的慌……” 赵雁声“呵”了一声,并不说话。 殷明凤幽幽叹息。 “做我们这一行的,少时总盼着有人能救出火坑,越大倒越觉得天下唯有银钱靠得住。到我这般年纪,便是金子银子也不能安心啦,只是做做熟悉的营生,还似有些依靠。” 赵雁声这便若有所思。 “夫人平时,也是这样真真假假,与客人们周旋的?” 殷明凤笑得头上的钗坠子叮咚作响。 “小少爷疑心病真重……” 她搁下茶碗看他。 “看你也十五六了吧?” 她盈盈笑。 “我女儿比你小一两岁,见你只有亲切,有什么好周旋的?” “夫人没有把女儿带在身边?” 殷明凤笑。 “她可有自己的打算。” 她慢慢道。 “她笑我是丧家之犬,逃了京城就以为离了是非之地,却不知人间处处阴谋场,我退而求次不过是得一时的喘息,终没有个好下场。” 赵雁声楞了一下。 “……夫人的女儿倒是妙人。” 殷明凤瞥他一眼。 “我的女儿,自然不是庸脂俗粉。” 赵雁声呵呵直笑。 殷明凤道。 “如何?你这样用溪水捂着不顶用的,跟我回院里拿冰敷一敷?” 赵雁声意外。 “夫人果然做的好生意。” 殷明凤起身。 “我性子热,夏天没有冰不成活,可不是待客用的。不过小少爷脸上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招待得起。” 她看向赵雁声。 “如何?” 赵雁声想了想。 “若被家里知道,想必要打死我。” 殷明凤望之不过三十许,笑起来如花枝乱颤,奇异的毫无风尘。 “就当见识一下吧。作男子的多有些见闻只是好事。” 她闲闲的又加了句。 “或者你告诉我你脸上巴掌的事,我就不收你银子。” 赵雁声扑哧一笑。 “好极了,其实我只是怕花银子。” 这就是赵雁声认识殷明凤的事。 之二,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这是当年有个山西人郭守成,夜夜守在莺莺院门口向殷明凤发的誓。 当时殷明凤拿花瓶里的水泼他,赵雁声见了曾劝。 “若有人这样对我发一个誓,纵使人事无常,我也愿赌一赌的……说不定真的就是一世的良缘。” 他曾笑。 “人心翻覆,你只要不是真的死心,何妨就信一次呢?” 当时殷明凤哼笑两声,甩帘子就进去了。 赵雁声笑,若是真的毫不动心,何必从京城躲回老家来?竟是一颗真心挡不住,怕自己千年道行毁于一旦,才急急遁逃,却叫人家一路寻过来,夜夜站在院中,黑漆漆的一张炭脸,只是坦然。 赵雁声向一旁的小丫鬟莺歌儿说。 “瞧着吧,这真正就是她的良缘。” 周平此后曾问他。 “你真的信誓么?” 赵雁声奇道。 “自然是不信的。” 他笑道。 “只是发得出这样的誓,至少这一刻是十足真金,以后再有什么变故,也是天命。” 周平看了他半晌。 “原来你竟是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 赵雁声嘻嘻笑。 “那又怎么样,说都不说的人更不可信。就算是骗的,能骗得我当真,也是本事。” 周平记得当时自己生平第一次大笑,眼泪也要掉下来。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听谢琅官一遍一遍跟他讲赵雁声的事,才又记起这一天。 为什么他当时不说,为什么当时雁声明明问他了,他却不说? 这个誓,是发给他听的。 那时候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不知道殷明凤真的嫁给了那个山西人,不知道周平发了这个誓,赵雁声却决绝的离家,不知道周平求一个比人心可测的功名,却陷在崇清王府里,受尽折辱,再难回头。 芳菲尽 24 赵雁声回到房中,周平还是一样躺着,帐子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挂起来。他走近两步,周平眼睛闭着,睡的很安详。 是真的睡着了么,赵雁声搭在他脉上。深浅颜色的伤痕蜿蜒从袖中露出来,与他本身的肤色融为一体似的,如他身上的悲哀的印记,永远刻画在他心头。 赵雁声坐看着。 他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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