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可是我去了,想看看也好,然后看见那些东西,竟也觉得很好。” 他看向苏同生。 苏同生摇头。 “你并没有忘记他。” 赵雁声道。 “可是我已不再记得他。” 他悠然道。 “那种痛,我忘了好久了。” 阮四时已跨进门内,赵雁声正抬起头,目光穿过屋中的暗影落在枝稍上。梧桐的枝杈曲折屈张,在风中凛然不动。 “等我再想起来,竟是再见到谢琅官。” 他很疑惑。 “只是几年的时间,我走过去触到他,竟觉得是鲜活的。我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每日看看书,回家收些田租,打扫庭院,将陈家的踪迹再藏的好一点。可一触到他温热的身体,心中竟痛起来。好象什么伤口裂开了。” 他思索着。 “我本以为他离开便好,可只要再见到,这种感触便更深。我想带他走,他吃我做的饭,穿我选的衣,整日与我一起,天一黑即欢爱,他在我身下流泪,辗转呻吟。每日每日,我醒来再不会宛如一梦,他必在我怀中。他的心,他的身,只能记住我一个人的名字,他无论何时,都只能叫赵雁声。 “可这是什么? “他也是堂堂男子,凭什么必要被我囚禁,为我左右?他凭什么必要受我辖制,由着我日夜在他身旁,强他一个一生一世?” 苏同生叹气。 “你这难道不是喜欢他?” “师兄,这才是最寒心的事。” 赵雁声笑。 “他竟早料到了。他早知道我会忘记他,他早知道所谓情爱不过幻影,记忆终将破灭。他早知道思念抵不过还活着的人,我却真的抵不过,把他忘了。” 苏同生眉头皱紧。 “雁声,你想的太多……我就从来不想,你阮师兄当年对我一见即衷情,是不是为了谢玲官。” “同生!” 苏同生道。 “你的私事,我不能再管,只是你这一走,这段情缘便会断绝。你想清楚,多年前你已错过一个人,如今自己再要抛下一人,再不是上天的过失。” 芳菲尽 27 周平也在听。人走后,他进去书房,赵雁声还是坐在坏掉的木架旁,一手撑着头。 周平说,“你明明是喜欢他。” 赵雁声说,“那又怎么样,终于有一天会忘记,那时候谁又是谁?”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赵雁声嘴角弯了弯。 “周平,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平身躯摇了摇。 “原来你早知道……” 赵雁声摇头。 “我不知道。” 周平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抱住他。 “我这样抱着你,你觉得怎么样?” 赵雁声被他枯瘦的手臂搂住,只像两支木柴靠在肩上。风从当中流过,安宁的像从前坐在桃树下,一边的柳叶拂在肩头。 周平道。 “如果是谢琅官抱着你,你觉得怎么样?” 赵雁声想了一下。那个人看自己的眼里只有怨恨,自己看他只有悲哀。 “雁声,对自己好一点,他是真正爱恋你,你为什么不可以相信他?” 赵雁声固执。 “等他过了第七重,就会如梦初醒。” 周平抵在他肩头。 两个人在黑暗里相拥,如很久以前的雨夜,或是不久以前的那一天。 “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他?” 赵雁声还是问。 “这些并不全是旧伤,静日宫除了他还有谁能伤了他的近侍?” 周平沉默一会儿。 “你难道以为他对你也会像伤我时那样,只是一时之激?” 他说。 “芳菲尽,是使人知道自己心意的毒。” 他说了这一句,却像难以忍耐一样,还是将剩下的话咽进喉咙里。 终于放开他。赵雁声盯着他的眼睛看,周平的眼珠是有些浅的茶色,这两日浓重的痛苦使它们浑浊,此刻却像重逢时那样。 “那你的心意呢?” 赵雁声问。 周平答,“我已经死了。” 赵雁声又笑了。 只有他懂得这句话。 只有周平在那么多年后与他重遇,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与他灵犀相通。 “你都喜欢我什么地方?” 赵雁声忽然轻松起来。他开着玩笑,摸自己的脸。 周平却叹。 “你现在要我说,我可说不出来了。” 赵雁声的身形已和往日完全不同,只有眼睛的形状还像当年。 他记忆里黑白分明的眼睛,寂寞的气息,已经变了另一种样子。他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越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 但是即使这样,两个人只要挨着,竟马上又像回到从前。 “雁声,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赵雁声“吓”的一声。 周平不好意思。 “我以前就想亲亲你……” “……来吧!” 好大方啊…… 周平迟疑的亲在他肩上。 赵雁声笑,又有点想哭。 “你亲那种地方干嘛?你以前就想亲这种地方?” 周平不好意思。 赵雁声遮住泪光。 周平慢慢亲在脖子上。 这样的姿态,丝毫看不出他受过多少创伤,曾经有过多少矛盾着徘徊在生与死的岁月中。他好像初次做这些事,显得犹疑又凝重。 赵雁声怀抱住他,与他亲吻。 周平的身体都在发抖。 他竭力与他吻着,沉重的令赵雁声难以回应。 周平也感觉到了,他脸上不知是羞惭还是情欲,热热的熨在赵雁声脸上。 “对不起,雁声……” 赵雁声骂。 “你究竟还做不做?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把周平又搂紧一点,周平不好意思的呵呵笑,把头埋在他胸前。 “雁声……” 周平只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多少年了,他每夜睡在他身边的时候,想做的事,在和别人做的时候,想着他……,现在终于可以做,却都回不去了。 “雁声……” “好了……” 插曲 之 良宵 之一, 天山静日宫,琼华殿。 “萍生,你看。” 谢琅官向一旁一个苍白消瘦的男子扬了扬手上的白绢。 “十月初七,他已经回南宫了。” 谢琅官漆黑的双目笑的有些张扬,绮丽的眉扬起来,生动异常。 “才十天,除却路上的时间,他只在那宅子里呆了十天呢。” 谢琅官支着面颊微微笑。 “都给我料中了吧,这个人。” 周平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不用说话,这个二十一师叔让他坐在这里,只是要说给一个人听。 “萍生……” 谢琅官撒娇的走过去抱住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问师兄要了你吗?” 他抱着他轻轻的摇晃。 “就是因为你不说话……” 他挑开周平的衣衫,吻在那些狰狞交错的红痕和青印上。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很安静。” 他笑。 “就是要这个样子……” 他拿指甲轻轻划着那玉石一样麻木的皮肤。 “我知道顾除夏都是跟师兄怎么编排我的……” 他拥住周平,压在他耳边学那位药堂总管的语气。 “二十一师叔天纵奇才,三年已窥至西风决第七重门径,然心魔丛生,真气躁动,若再一意孤行不加收敛,终将成为伤在这一神功下的又一人……” 谢琅官轻笑。 “什么心魔丛生……他当我不知道……” 周平感到他指下加力,闷哼一声。 “他无非是想说,我被赵雁声迷昏头了。” 谢琅官亲他的眉头。 “萍生你是知道的是不是?我只是想看着他怎么死……” 他喃喃道。 “我只不过要看他怎么把自己困死在自己设下的牢狱之中……” 他磨蹭着周平的鬓边。 “……父子逆伦,真是什么痴情种子?不过是再无可信之人罢了。” 谢琅官微微笑。 “他只是在绝望。” 他说。 “愚蠢的人。” 之二, “十七,朱蠛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是圆月,谢琅官召了周平相陪。 他曾经多次问过,那个死在芳菲尽之下的崇清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师侄都只是沉默。 但这次他却答。 “是可怜人……” 琅官笑。 “听说他折磨的你生不如死?你的妻子也因此身亡……你仍觉得他可怜?” 身下的眼珠依然波澜不惊。 琅官想念起他刚来的时候,文雅清秀,恐惧绝望。 他失望的看着现在这双茶色的眼珠依旧剔透脆弱,却已无动于衷。 他说,“他只是困于自己的幻境中,和弟子一样。” 琅官趣味的看着他,他叫他的名字,“萍生。” 他问,“是怎样的幻境呢?” 周平微笑。 “和师叔也一样……” 琅官大笑。 他捏断了他的臂骨,周平疼痛的落下汗珠。 琅官一一舔去,又吻到他突出的断骨上。 “萍生今天和别时有些不同……是喜欢这样的天气么……” 他将他的躯体翻折过来。 “那就好好尽兴……莫要负了这圆月良宵……” 之三, 谢琅官只是去看一个梦境。 那夜夜入到他梦里,折磨他无法入睡,使他久久无法突破第七重的梦魇,杀了他就好了。 “可是你知道吗,十七,我放过了他。” 谢琅官斜支着下颚,在真气激荡的长久的抗衡中,他渐渐放弃了以前的那种端坐,而开始妥协为这样舒适的姿势。 周平静默着,干净的五官变成一种淡薄。 他笑。 “那时我本想就杀掉他了……,但为什么要那么急呢?让那个绝望的眼睛再多呆一会儿……让他沉迷在那些死人的东西上……再多一会儿,多么好。” 他说。 “你不知道,十七,他吻我时有多小心,那个废人……他只配和死人做爱……” 他捏着周平还未愈合的伤处,欣赏他疼痛的苍白的脸浮上红晕。 “他只配在幻想中与死人谈爱……” 谢琅官笑,忽然放开周平。 “十七,若是当时师兄没有救你,你就不必跟着我吃苦。” 十七平淡道。 “师叔说哪里话。” 谢琅官笑。 “我伤你的时候虽然是真气激荡,不由自主,但心志还是清醒的。我有多少次折断你的臂骨,你身上那些愈合不了的伤痕是我用什么器具划出来的,我都记得。” 他道。 “这两年多亏了你,我知道。” 他望向空中渐渐缺失的圆月。 “你当年与妻子相遇,有否为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芳菲尽 28 酷月殿里,谢琅官对着静谧的大殿,柳西楼忽而道。 “师叔,师侄斗胆……” 谢琅官道。 “讲。” 柳西楼道。 “师侄劝师叔再与他行一次。” 谢琅官张目,“你说什么!” 柳西楼躬身。 “情爱之前,无有自尊的余地,请师叔再与他行一次,三头六面,与他说个清楚。” 谢琅官烦躁。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柳西楼笑。 “师叔可知师侄当年入师尊门下,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旋即道,“其实是当今圣上看上我了,皇太后派人追杀我出逃。” 谢琅官吓了一跳。 柳西楼快速说。 “师侄出身也算书香世家,当年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建成皇帝重开科举,我便进京应试,殿试上夺了榜眼,也因此招人嫉恨。皇帝那时正烦恼他弟弟朱淇对李家侄子的心事,便找我出谋划策,与我同寝同食,太后老太婆受人挑唆下了格杀令。幸好李扶师兄与我多年同窗帮我逃到楚江城,这才拜了师尊为师。” 他滔滔不绝。 “其实我知道这皇帝确实对我有意思,老太婆不算冤枉他,只是他年纪太小做事天真。以为我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就整日跟我吟诗作对,要走春风化雨的路子,小人就有了可乘之机,挑得老太婆的影卫亲自来追杀我,傅师兄送我上船的时候我已经脖子上都挨了一刀,恹恹一息。” 谢琅官脱口。 “你和他……?” 柳西楼笑。 “他长相中看,脑中也不是空无一物,当然有些可爱。只是做皇帝讲究的是治国平天下,情情爱爱能占多大地方?我祖父那时纳了十三个小妾已经搞的家中乌烟瘴气,他后宫佳丽男女不下三千人,我怎么能把自己搅进去弄个不明不白。” 他叹。 “可怜他还以为我是不通男事,天天招我同床共枕,我忍得辛苦的不得了。” 谢琅官骇笑。 柳西楼继续碎碎念 “当时西风楼是师尊在休养,就收我做第八弟子。后来师尊带阮师兄韩师兄出游,我便化了姓名暂管西风楼。……” 他拧拧眉头,一带而过。 “总之我本以为就此与官家无缘了,天天在西风楼管我们七八路的生意,后来听说端懿皇太后死的奇怪,也就自我陶醉一下许有一两分是为我,又听说他拔除外戚一门做的决绝,也有点怀念当初陪他在御书房议政的时光。” 他叹一声。 “后来想是当时仓促,替身的事做的不周密,被他查到楚江城。” 他说。 “我知他已寻到楚江,就存心去清平书院的老板娘那里吃花酒,他找过来眼睛直喷火。我当时就和自己打赌,他若一拳挥上来,跟我说他三年来从未忘过我,我就陪他一世又如何,人生在世,还真怕那点子虚名不成?可他竟只那样看着我,过会儿说,你没死,好的很,明日便跟我回京做官吧。” 柳西楼笑。 “这算什么,他明明气的要死,却连往日的疯话也不说。好,这便是皇帝,他要千秋万代,要帝王权术,不甘示弱,我便知道我们终究过不了这一关。” 他说到这里,看向谢琅官。 “可是师叔,你们不同,你们要什么家国?无非是你们两个自己的事,就是失了脸面又如何?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你一踌躇,他再犹豫,终将错过。 “师叔,告诉他你喜欢他,说你五年来从没一刻忘记过他,说你对他冷淡,装作并不在意,只是他伤你太深。师叔,告诉他你恋他爱他,即使是人心易变,世事翻覆,也愿与他求一个一生一世!” * * * 谢琅官在园中穿行。 梧桐院里,赵雁声在说,“周平,你真是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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