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建成十二年,天山静日宫,谢琅官正与一男子对弈,柳西楼请见。 “何事?” 柳西楼躬身作礼。 “万事皆备,师尊请二十一师叔起驾。” 谢琅官笑。 “行十日水路只为给一群死人烧纸……” 他支着面颊,拿棋子敲击盘面,纤长的手指比指间的玉棋子还莹润三分。 “师兄自诩静日宫创派以来第一人,却也要被这个死规矩束缚住么?” 柳西楼又躬深了些。 谢琅官无声的笑。 “也好,南宫的景致是不错的……” 他转头向对座的男子。 “十七你不是病了么,正好散散心。” 他起身跨下殿阶,白色的长袍如流云扫过,金色的头冠在日光下刺人双目。 柳西楼仍不敢平身,直到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殿前的荼蘼花影中。 芳菲尽 1 赵雁声这年回南宫是十月十三,晏琼关随口道了句今年回的早,赵雁声便说其实也没有别的事,不过是修葺打扫,收些田租。去年雇了个管家住在宅子里,今年就轻松许多了。 晏琼关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你不用这样奔波……如果他回来了,定会到这里来找你的。” 赵雁声笑。 “死人一个,怎么会回来。” 晏琼关微笑,点点头便让他去了。 从东园退出来的时候,赵雁声本想照例去和苏同生打个招呼,进了院门却看见几十口大箱子堆在廊下。 “雁声~~~~~~~~~~~” 赵雁声吓一跳。 这惨叫声他倒是听习惯的,只是叫的不应是“雁声”。 只见阮四时急急忙忙跑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单袍子,脸色还在泛红。 赵雁声看他,他也看赵雁声,终于咳嗽一声。 “这个拿去后山泉庄。” 交到赵雁声手里,是一个剑匣。 赵雁声向屋里看了两眼,苏同生已走了出来,斜靠在廊柱上朝他点了点头。 赵雁声笑,好吧,就替师嫂跑这一趟。 阮四时不知他心里讨了他一个便宜,还大力的拍拍他肩膀。 “搁在泉边亭子里就是了,自会有人去取的。” 赵雁声也不多问,执了木匣告退了。 阮四时微微笑。 苏同生瞥他。 “你还有时间想别人?” 阮四时抖了抖,耷拉着耳朵叫,“同生……” 阮四时所说的泉庄是在天阴山第五峰,因地脉有异,泉眼所出的水疗养功体甚佳。 从前苏同生与赵雁声言到西风决曾说,西风决极阴极阳,犹以第七重为重,损及心脉,唯以眠泉泉水辅以碧玉功还能缓和几分。因此静日宫几代掌门都曾在那里长住,建有庄园。 赵雁声明白又未知是哪位师兄在那处调养,阮四时远道而来却不得空,才要他走这一趟。 他越过山峰,山路上的老树多有奇突,枝桠将灰蒙天色割裂,虽是丧景却勾人心魄。 入了园门,主屋后就是最大的一个泉池,他顺着石阶往下,一座小亭渐渐入目。 “十七?” 赵雁声一怔。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池中传出,他看向池中背影,突然明白了。 那人回头。 “赵雁声……?” 一时两人只是对看。 谢琅官起身出来,赵雁声发现他长高不少,眉目已真正长成,墨玉一样的眼珠在寡淡的日光下显得遥远而陌生。 他拿亭中一件长袍给他。 谢琅官自己披上,也不道谢。 赵雁声道。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留个服侍的下人?” 谢琅官喃喃的也不知是答他还是自言自语。 “今日随侍的是十七,大概见你面目凶恶,吓跑了。” 赵雁声笑。 “原来是这样。” 这里虽也是静日宫地界,远近却全是连绵的山影,并不如宫中遍植花木以山石隔挡造园。 不知哪一代掌门品位高雅,将这里的庭院俱以青石青瓦盖起来,敞目望去,与山水连成一片。 谢琅官坐在这一片淡漠晦涩的山影中,只一件白袍,却显得绮丽。 赵雁声走过去,替他擦头发。 谢琅官支着面颊。 “有劳师侄……” 赵雁声无声的笑。 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山中,他们并不谈过去的事。 谢琅官显得有点懒,他刚泡过泉水,心中有股倦意。 他斜靠在亭中的石柱上,天上飘下淡淡的雪落在他的肩上。 赵雁声见雪花并不融化,知道他正在行功,西风决应已上到第七重了。 想到多年前他刚修习第二重时,红着脸问自己真气异动,如何来解。他想现在一定有其他人来陪他散功,这个少年已不会将感情带入房事中。 赵雁声笑。 这个纯真的少年,他曾说他喜欢他,为他哭泣。可现在他与他这样对坐,就像他们只是多年不见的旧识。 从前曾有人对他说,江海寄萍生,只要还在一片水上,终会相聚。 只是那个人不知道,即使再相聚,沧海桑田,人心翻覆,已不会是往昔的模样。 芳菲尽 2 雪还是一直在下,十七也没有回来。 赵雁声抱他去里屋床上替他散功。第二日醒来,人已不在。 赵雁声推门出去,谢琅官正在亭中拿出他带来的剑相看。白袍垂地,长发散在剑匣上,脚上只趿了双睡鞋。 赵雁声看向他手上,竟是把无鞘的剑。 剑身比寻常短,只二尺有余,青玉制成。 谢琅官回身一斩,赵雁声胸前衣襟被破。琅官道,“好剑。” 赵雁声也笑。 “确是好。” 他看着谢琅官一步步踏上石阶,墨玉一样的眼珠在晨光中透着光,面孔白皙,黑眉微挑,骄傲飒气,已全不复昨日的懒洋洋。 他右手执剑试在赵雁声肩上,赵雁声也不退让。 他笑。 “雁声,我们之间,果然还是淫事而已。” 赵雁声还是挑着眉毛笑,墨染一般的眉眼,一如当年雪里走来的那个人。 谢琅官左手抚在他脖子上,赵雁声握住他手,与他亲吻。 雪又落下来,纷扬明净。 “借问……” 陌生的声音,两人警觉。 谢琅官回手就是一道指风,那人大叫着躲开。 赵雁声向庭中望去,一个年轻人正对着自己身边枯干上的深痕惊疑不定。 谢琅官甩门而入。赵雁声无奈笑。 他上前道。 “不知兄台何人,入我庄园。” 他问的心平气和,仿佛只是饮茶时被打断,那人不觉一楞,忙拱手道。 “擅入有罪,只求讨杯水喝。” 赵雁声笑。 天阴山崇山峻岭与世相隔,本就是几代祖师寻访出来的福地,何人能过几重关口来讨水喝? 当下他也没有多说,引那人去到廊下。那人展颜,俊脸上一双朗目,形容开阔,讨人欢喜。 大灌了三杯,那人起身大谢。 “多谢白兄盛情。” 这下轮到赵雁声一楞,他看向男子目光所及处,原来是那套瓷杯上印了个“白”字,想是当年白宁或白陌花祖师的私物,倒叫男子错认了人。 这时谢琅官已出来,他重新装束,一身白袍如是檐上的雪,细黑的眉毛挑的要竖起来。 “你是什么人,来此做什么?” 赵雁声莞尔,还是那么容易生气,一生气就竖眉毛。 他只笑看着,男子却被这两人一笑一怒弄的尴尬,他摸摸头只道。 “我是山下村子的人,本想入山打些野味,走着走着便迷了方向。” 谢琅官眯起眼。 张口扯谎。 一个猎户即便机缘巧合过了阵式,又怎能避得过他一指?这人分明是个练家子,看身手更是个经验老到的江湖人。 只听赵雁声道。 “看兄台是从西面来的,莫不是从第四峰过来的么?” 那人笑。 “正是。” 赵雁声微微笑。 “那兄台就是扯谎。” 那人一脸受辱。 赵雁声道。 “第四峰上开有毒花,鸟兽尽绝。兄台是为了追猎什么而来的?” 那人立时脸色一红,仰天打了个哈哈。 “其实我是个武人,听闻山里有仙人居住,好奇心起,来看个究竟。” 静日宫行事诡秘,山下村民也有好事的,见着一些不寻常的人迹便组织人手寻觅上去,常常在第一峰山腰即被迷倒。久而久之便说山里住着精怪,或说神山有山神庇佑等等。这人这话倒像实话,只是他说的爽快,谢琅官一怔。 赵雁声笑。 “想必不是说仙人,是说精怪吧。” 那人大笑,伸手便拍在赵雁声肩上。 “兄台真是爽快人。” 他道。 “总之我干粮吃尽,又老在那里打转,本以为死定了。幸遇上两位……两位……” 他突然口吃,搔搔头,谢琅官知他是想到刚才他们是在做什么,哼了一声。 赵雁声接口。 “我们是师兄弟,我是白雁,这是我师弟二十一。” 那男子立时又两边作揖。 “在下沐七。”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 “和这位小兄弟一样以数为名,真是缘分。” 芳菲尽 3 赵雁声入里屋换衣,出来时沐七已拿了那柄玉剑啧啧称奇,谢琅官看似神情缓和了不少,正和他有搭没搭的说这东西就是个古董,锋也没有怎么伤人。 赵雁声又上了遍茶。 “兄台不知是哪里人,听口音应不是本地人吧。” 沐七嬉笑。 “我是沽州人,家里做点小本买卖,我爱武,就出来闯荡闯荡。” 赵雁声奇。 “沽州可是好地方,花好,慕容世家也有名望。” 沐七不动声色道。 “名门世家,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沾不上光。不过花确实是好的,哪天白兄可带这位二十一兄弟去看一看。” 谢琅官瞥他。 “我想去便自己去了,为什么一定要他带着。” 沐七诧异。 “你们不是……不是……” 他绕了半天没敢说出来,已经被谢琅官上下扫视,在他满身杀气下自觉是个死人…… 赵雁声笑。 “说起来正要和沐兄打个商量。” 他停顿一下。 “我师兄弟在此隐居,……山下那些埋伏沐兄必也看出来了,正是为防仇家。” 沐七点头,只听赵雁声续道。 “只请沐兄下山以后只说迷路就好,切莫和旁人说起我俩的行踪……” 沐七恍然。 “那是自然……” 赵雁声见他答应,似放下心来,谢琅官却听得不耐烦,起身就走。 赵雁声问。 “哪里去?” 谢琅官道。 “舒展筋骨。” 他进入雪中,开始舞剑。 他并未用那柄玉剑,而是从屋里又提了把寻常长剑出来。一弹指,剑身先作一声清吟。剑锋回雪,将周身的雪花舞成一片。 沐七眼睛一亮,满口与赵雁声称赞他剑法美妙,直到剑气纵横,终于渐渐收敛笑容。 忽而谢琅官身形一滞,剑尖直指沐七。 沐七眼中精光闪动,赵雁声见他一手已按在腰上,只是苦笑。 谢琅官道。 “要是你不守诺言,将此地的路径透露出去,这只杯子就是你的榜样!” 沐七一怔,这才看向桌面,面前的瓷杯突而“啪”的一声碎成两半。 沐七见切口均匀平整,桌上毫无剑痕,终于动容。 赵雁声叹了两声,只将茶水试去。 晚上赵雁声做了三菜一汤,把谢琅官惊的不小。 他不敢露出不知道他手艺的样子,只是忍不住进进出出跟在他后面,看他将厨房里留着的一些菜蔬洗切炒了,也没有肉,就打了几个鸡蛋,又现捉了鱼做了汤。 沐七好奇的问平时也是这样吗,赵雁声当然不会说平时打了焰火宫里会有人来做饭,随口便道春夏会种些易熟的果蔬,其他到山下采买便行了。沐七看赵雁声,又看谢琅官,谢琅官不理他,只盯着赵雁声,赵雁声盯着火,小小的灶旁三个人挤着,各看各的,倒也安静。 米实在是没有了,赵雁声从地窖里找到一坛酒,又切了盘咸肉,就厚着脸皮招呼沐七上桌。 谢琅官看着沐七把汤尝了一口,露出意外的样子,忙若无其事的也盛了一碗。 意外…… 他向赵雁声看过去,他竟真的会做菜…… 谢琅官想起从前他说自己“品性也贤德的很”,趁沐七离桌便凉凉说了一句。 “果然贤良的很……,师兄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 赵雁声一阵猛咳,谢琅官作势要替他拍,赵雁声躲开。 “师弟力气太大……师兄消受不起……” 沐七回来便看见他的二十一兄弟掐着白雁的脖子,两个人做的跟真的一样,眼睛里却都是笑。 芳菲尽 4 赵雁声仍然说自己不能饮酒,他反正没有下毒,也就随沐七猜测。 意外的是谢琅官也不饮。 “两年前伤了功体,茶酒都不沾了。” 他闲闲的这么一说,沐七也只是安慰了两声,赵雁声却心中一动。他想起谢琅官来此原本也是为了温泉,那两年前的伤难道也是西风决的缘故?却不知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 这时沐七道。 “……你们山下的布置实在厉害,若不是我身上带着……避毒粉,早已死在第二峰了。什么样的仇家要做那许多机关?” 赵雁声道。 “沐兄的避毒粉是沐兄自制的么?竟能破了荆木的毒,好生厉害。” 沐七眨眼睛。 “白兄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以白兄的人品……”他敬畏的看了眼一旁的谢琅官。“……还有二十一兄弟的武功,竟自愿隐居在山中,什么样的仇家逼迫两位如此?” 谢琅官恶声恶气道。 “他自愿跟我私奔来的,你管得着么。” 沐七张口结舌,赵雁声闷笑。 他清了清喉咙道。 “正是……” 谢琅官瞪他,他作没看到。 “我俩的事不容于师门,到此处寻个安宁罢了。” 他编得顺理成章,沐七唏嘘了一番,又作不经意间问起。 “不知两位的师门是在何处?” 赵雁声微笑。 “我俩既叛出师门,师门的名号自不能再提了,沐兄莫怪。” 沐七连连称是。 他忽道。 “只是今日见二十一兄弟舞剑,想起一个人,不知白兄可听过?” 赵雁声笑。 “沐兄但说无妨。” 沐七嘿嘿笑了两声。 “说起此人,在江湖上也是顶顶有名的。三五年前拔起的新秀,如今人称江湖四公子之一的北凤来:夏凤生。” 赵雁声只作沉吟。 “北凤来的名号倒是听过,还是我俩到此之前的事,听说他与另一位沈洛城公子一同破了一个奇案,因此闯出名头,可是?” 沐七道,“正是。” 他笑看谢琅官。 “今日见二十一兄弟这套剑法,便如多年前夏凤生在无盟教前那一战的风姿,好叫沐七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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