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 他始终记得,当芳菲尽的药力对他再没有用处的时候,他不再做梦,竟是厌倦疲惫。 也许这才是芳菲尽的用处,它使他尝尽渴望,于是他知道再深的执着也有尽头,知道从疯狂的热情中醒来的快意。 时间流逝,人心变幻,总不会有始终如一的情爱。所有激烈如火的爱意,情到浓时的爱语,终将在岁月中消磨成无光的幻影。 昨夜宛如梦境的情事,今日也已遥远的仿佛没有发生过。 现在心中的疼痛,两三日之后也将消失。 他会再忘记他,所有烧伤过他的爱恋的错觉,都会被他忘记。 赵雁声,这是你教我的。 无望的事,一刀斩断,永不要回头。 屋外一个消瘦苍白的男子慢慢行来。 二十三四的年纪,茶色的眼珠显得与世无关。 谢琅官看了一会儿。 “十七……” 男子躬身作揖。 “师尊请二十一师叔回转。” 谢琅官轻轻笑。 “又是谢玲官……” 他起身更衣,出门时见到庭中的赵雁声。 他并不在意,再不停留。 谢琅官从泉庄回来,谢玲官已在酷月殿端坐。 谢琅官知道总是为了赵雁声的事,按礼数见过,叫十七上茶。 谢玲官受了礼,问他身体如何了。 谢琅官答已无大碍了。 谢玲官又问。 “太阴肺经里的真气呢?” 谢琅官答。 “无再复发了。” 谢玲官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这样默默坐了一会儿,谢玲官终于道。 “我听说,这两天随侍的是赵雁声?”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谢琅官瞥见他目光冷淡,知他已动了杀机。 他淡淡笑,只说。 “是啊。” 谢玲官又默。 谢琅官笑。 他知道,谢玲官比谁都想杀了赵雁声。 这个自以为是他兄长的人,习惯于校正他的前路,赵雁声却是他失败的一步棋。 谢琅官嘲讽道。 “师兄太过多虑,今日不比往昔。” 他垂下眼帘。 “我对他已无意了……” 谢玲官眼神深邃,谢琅官对视上去,慢慢道。 “如今不过是一朝风月,两厢尽欢。” 芳菲尽 8 赵雁声站在庭中,眼前是淡漠的山影和泉水,他又站了一会儿,出了庄园。 张持在屋前劳作,小童看见赵雁声来了拉拉他的袖子。 “赵公子。” 张持皱眉。 赵雁声道。 “本以为是两具尸身,面目捣烂或烧为灰烬,死无对证。没想到还能再见张总管一面,张总管好沉得住气啊。” 张持神情倨傲。 “赵公子单身寻来,也是胆大。” 赵雁声笑。 “我回不去,宫中自然知道有什么变故,张总管也脱不了干系。” 他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慕容柒若无张总管指引,断过不了第四峰,这半日无有火炮通信,宫中也绝了消息,自然也是张总管欺上瞒下的缘故,雁声只是不知张总管为何如此。张总管自前代宫主时便在宫中,前代头领在掌门继任时多有退隐,能现任琼华殿总管的,总是掌门的亲信。既如此,张总管勾结外匪,犯宫中大忌,何至于此?” “赵公子这便是兴师问罪了?” 赵雁声神情本有点淡,这时弯了嘴角。 “不敢。” 这里是第四峰山腰,因谢琅官住去泉庄,张持带了小童在这里做杂事。 张持形容枯槁,这时更如山间的老石一般。 “李宫主退位,谢宫主继位,我历任朝露、琼华两殿总管,这四十年也够了。” 他看着屋前花草。 “赵公子每年往返于岭南宫中,对外面的花花世界自不希奇,老朽却是多年没有出宫了,这就想出去看看。” 赵雁声莞尔。 “宫中戒律,张总管该比雁声更懂。” 张持哈哈笑。 “什么戒律,一宫的活死人,人淫淫人罢了。” 赵雁声呵呵笑。 张持续道。 “前代老宫主时,公子间争斗角力,谢宫主最有手段,也是晏公子竭力相帮,才能坐上这个位子,于是散尽了,死的死走的走,走了的又有多少还活着的?谢宫主对晏公子许的话,我是不信的。” 他道。 “静日宫这一代虽都是敷衍之辈,谢宫主的手段却还是在的。离宫之人能真正活着的,是没有的。” 天已放晴,他眯眼看前方的花。 “我只是想,总要我孙子见见外面世界。 “平庸也好,贫贱也好,绝不能再朽木泥雕一样的死了。” 赵雁声苦笑。 小童一直在一边看,这时走去拉张持的袖子。 “爷爷……” 他摸摸小童的头。 “活了和死了一样,不如出去死。反正我四十年前便已经死了。” 赵雁声沉默一会儿,只是苦笑道。 “宫外有什么好……” 他道。 “山也这样,水也这样,人也无非就是这样……” 张持嘿嘿一笑。 “对赵公子便是这样? “那赵公子年年出宫,又是为了谁?” 赵雁声脸色骤变。 张持呵呵一声,背着手向屋内走去。 “慕容柒是单身前来的,请赵公子放心,只要老朽不死,这件事就尽能遮掩。” 他步履沉稳,嗓音沙哑。 “只可惜慕容柒没有伤到赵公子分毫,不然宫中追查起来,先取贺玉笙与夏凤生审问,老朽便可如赵公子所料的那样借机脱逃。再要待得谢宫主与晏公子为了贺夏两人的处置争出胜负,老朽二人也该天高地远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天边,静日宫因毒与阵法的关系鸟兽尽绝,只有天边云絮飘散,宛如羽翼一般。 他等了半晌,不见赵雁声离去不禁挑眉。 “这件事最要紧不过是保住老朽的性命。赵公子害怕风声透露出去,难道又真能杀人灭口吗?” 赵雁声苦笑。 “张总管说哪里话来……” 他道。 “要保住我两位师兄性命,就先要保住张总管性命,这点雁声还是懂的。” 张持斜目。 赵雁声道。 “只是……雁声不懂,雁声的事,张总管又是如何知道?” 他道。 “我年年出宫,所去何处……张总管为何都在掌握之中?” 张持哈哈大笑。 “赵公子真的猜不到?” 他挖苦道。 “老朽是琼华殿总管,老朽要这些消息是为了谁,什么人,赵公子真的不晓得吗?” 小小的茅屋本就是静日宫毒阵后的第一处前哨,藏在山花老树之中。两人站在这毒花丛中或问或答,赵雁声黑衣袍面与花刺钩划,已然纠缠不清。 张持摸着胡子笑。 “老朽多事,赵公子还是不要再与谢殿主有什么牵扯。在静日宫里谈这些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从前赵公子尚懂得截断众流,如今又为何不明白了?” 他惋惜。 “若是惹厌了谢宫主,引来杀身之祸,又有什么好处?” 赵雁声道。 “……这是我与谢琅官的事,与掌门无干。” 张持作诧异状。 “谢殿主的事便是谢宫主的事,有什么无干?” 他道。 “何况他如今被西风诀所困,虽是因赵公子而起,也早已不是一桩情事。” 他悠悠然道。 “跳不脱,不能解,劫数罢了。赵公子竟不知西风诀第七重的魔障,只是‘身不由己’。” 芳菲尽 9 回到宫中,天色已近傍晚。 赵雁声先去明珠院,又去到夏凤生的檀香院。 冬日的檀香院盛放白梅,暗香漂浮。 夏凤生正与沈洛城坐在廊下赏花,身前一座废筝,筝尾已有极深的裂痕。 他手中擦拭筝柱,听到慕容柒怀中有避毒散,一双细目显出迷惑的样子来,仍是英俊非常。 沈洛城依旧态度冷冽,望向院中的花树不发一言。 夏凤生向赵雁声笑。 “有劳师弟,不然师兄便要去试北宫顾行舟的手段,更要连累了贺师兄,叫师尊在掌门跟前为难。” 说完他眨眨眼,别有含义的样子,赵雁声见他这时还要开晏琼关的玩笑,也不知是佩服他洒脱,还是头痛他口无遮拦。 果然沈洛城也转头看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夏凤生仍笑。 “你说慕容奇何必如此?自七八年前筹划到今日?光这避毒散,他要按我当日落在他那处的零星半点配起来,要死多少人?” 他抚着身前筝身。 “就为了这具凤凰筝?” 沈洛城似乎轻叹一声。 “自然不是的……” 夏凤生奇。 “那是为什么?” 沈洛城仍看院中,再不理他了。 夏凤生朝赵雁声道。 “你看你七师兄的脾气,越发孤僻了。知道的人知他是心静,不知的还真以为他如草木无情。” 赵雁声听出他这一句话语气怪责,却有百般维护之意,想到他二人从十一二岁即长在一处,至年长又同被派入江湖理事,十多年来情意深厚,非常人可比,心中一处触动,又是黯然。 出了檀香院,他直行至苏同生处。 苏同生仍是在廊下坐着,见他面色沉重,只说。 “见到了?” 赵雁声反问。 “师兄说的是谁?” 苏同生与他对视一会儿,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 赵雁声走至他跟前。 “为何骗我?说他们生活安定,衣食无缺?” 苏同生摆布棋子,也不说话。 赵雁声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坐到他面前。 苏同生与他递了杯茶,赵雁声闻出有安神的草药味,露出苦笑。 “多谢师兄……” 他却并不饮,将茶盏搁在座旁。 这时雪早已停了,也许宫中的雪停的还要早,苏同生这里已少见有积雪,只是池塘里浮萍湿成一片,在夕照下映着残破的光。 赵雁声抵着额头,直到苏同生站起来道。 “至大祭仍有几日,你若不再信我,就自己去问清楚吧。” 赵雁声并不回答。 院中冬风将枯枝吹得作响。 苏同生招童仆去梧桐院取常服换下他的湿衣,自己转身入屋,留他一人对着院中哽咽。 芳菲尽 10 密云殿中,三位师长仍未列席。北宫傅囹主持开宴,贺玉笙与顾行舟寒暄来往,仍是五年前一派太平的模样。 赵雁声位居南宫末座,这时下仆上酒,朱曼生“咦”了一声。 “雁声,你可饮酒的吗?” 赵雁声站起。 “只愿敬十七师弟一杯。” 他这一句出,北宫鸦雀无声。 五年前谢琅官与赵雁声的事众人皆知,如今十七身为谢琅官随侍,赵雁声这一敬又是什么意思? 当下朱曼生阮四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苏同生等几个知道内情的却显得凝重。 只见赵雁声行至北宫末座。十七弟子周平还是一脸无波的坐着,似乎赵雁声这一句并没有听入他耳中。 “十七师弟。” 赵雁声立在他身旁,面目在烛光中朦胧不定。 阮四时觉出有些不对,站起来道。 “萍生,你是否与雁声师弟有什么误会?……” 苏同生将酒盏一搁,“夺”的一声,阮四时诧异回望,又望二人。 赵雁声看着他。 “哦?萍生?” 他说。 “江海寄萍生,师弟是盼与何人重逢?” 周平苍白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波动。 “周平,你在这里,我妹妹又在哪里?” 赵雁声道。 “周平……” “竟是他……” 谢琅官手上的木筷化为碎屑慢慢洒落,他看向谢玲官。 他教他琴棋,教他认字,名为师兄却长兄如父。 五年前他知他爱慕于他,不惜在朝露殿做出那场惨烈的情事,他日后虽渐渐察觉,但也知他是为了自己好,是要不伤他颜面的绝了他的念头。 之后他又让自己找去如意塔,见到赵雁声。 师兄,这是否是你唯一一次失策?你是否时时想杀他,只是怕晏师兄再与你分治十三年? 谢琅官胸口剧痛,强压下肺经里紊乱激荡起来的真气。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将十七派于我,为何总要将我玩弄在股掌之中! “师兄……你早知道对不对…… “这世上有什么你不知道?有什么不在你掌握之中?” 密云殿中,赵雁声想起认出周平时的情景。 远山渺渺,山路边的溪水尚未结得结实,从泉庄有活水从积雪浮冰间涓涓流下来。一个苍白削瘦的男子从谷中行来,默默的行过他身边。 世上万物皆有法度,人事变迁皆如梦幻。 殿中的灯火辉煌,殿外已是沉沉的墨色。赵雁声看着这个少年好友比白日更显瘦削的身材只是问。 “我妹妹在哪里?” 他说。 “如果你在这里,我妹妹又在哪里?” 周平道。 “死了。” 他的声音如同薄冰,说这一句时几乎含笑。 赵雁声再发不出声音。 周平说。 “画娘死了,我赔你一条命。” 赵雁声道。 “有什么用……” 周平听出他的哽咽,竟似一种久违的快意。 赵雁声道。 “你答应过我什么……” 周平笑。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他向殿柱撞去。 “周平!” 芳菲尽 11 年少时,他沉稳聪敏,少年老成。 他帮他打架,陪他喝酒,他也投桃报李,不嫌弃他一无所成,与他相交。 直到他要娶他的妹妹。 “你明明并不喜欢她!你要娶她不过是报恩!” “那又如何?” “你!” 赵雁声气极。 “你若负了画娘?” 他笑。 “那我便发个誓吧。” 他道。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果然画娘死了,他也要死了。 “雁声!” 朱曼生喝了一声,周平已倒在地上。 几个下仆围在他身边。殷红的血流了他满脸。 从前不是这样。从前他的脸虽然白净,也不是这样鬼魂一样的苍白。 贺玉笙见景似乎感叹了什么,又与顾行舟作唏嘘状。 苏同生走去看了伤势,“不妨。” “先将周师弟带去院中疗养吧。” 却是二师兄李扶的声音。 “扶娑园临时的客居,到底不便。请周师弟去你的院中静养吧。” 他道。 “有什么别来的隐衷,细说清楚。莫要遗憾。” 赵雁声心中一震。 李扶回头却正看到傅囹。“傅师兄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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