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如此。” 众人却都没有说起一只金杯,或是刻意不去说起。刚才正是它从后殿飞出来,将周平撞偏了一点,保住他性命。 此时那个掷了这金杯的人却正咬紧下唇,被谢玲官按住手上要穴压制体内真气。 晏琼关不忍相望,长叹一声。 * * * 冬日的梧桐院比别的院落都萧瑟些,因赵雁声连池塘也不曾有,除了前院两棵光秃秃的梧桐,就是后院两块假山。 周平醒来时房间也正暗着。 “醒了?” 床前一人见他醒了拉开帐子。周平见到他面孔,别过头。 赵雁声看着这位久别重逢的好友。 他少年时的五官明明还在,却奇异的多了份与世隔绝的味道。当年他虽然沉默,至少会怒会笑,现在却如朽木一般。 他默默的看他,床上的人却闭上眼睛。 童子端了粥进来,见他们在黑暗里一躺一坐吃了一惊。 赵雁声见他袍下都湿了才知道又开始下雪,他接过餐盘示意他出去。 “喝一点粥?” 床上的人还是不答。 赵雁声于是问。 “你将画娘葬在何处了?” 这一句却不能不答,周平终于道。 “葬在家中的树下了……” 仍是薄冰一般的声音。 赵雁声道。 “没有立碑?” 周平道。 “无人祭扫,立碑也没有用。” 赵雁声点点头。 两人又不说话。 曾几何时,他们虽然性情相异,总是无话不谈。 当年虽为了婚事决裂,但赵雁声从未想过,再见的一日竟是这样相对无言的一天。 又有人敲门。 是刚才的童子。 “有客到。” 赵雁声站起来,这时会是谁? “你服侍周公子食粥。” 他顿了顿又问。 “你还是以前那样喝白粥的是么?” 周平再没有回答。 他看着帐顶,没有睡过去。额头的伤很痛,因为很痛,倒能把其他的事再不去想。 他希望赵雁声再不要回来。 芳菲尽 12 谢琅官端坐在窗下的榻上,白袍金冠,在翻一本批过的旧书。 发黄的书页在他指尖掠过,如同轻薄的枯叶。 赵雁声进到书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只听谢琅官语调自然的说。 “你每年去岭南,就是去搬这种东西回来的?” 他丢下书看向他。 “只是笔力不济……倒是个有情有趣的人。” 赵雁声道。 “那都是他十二三岁时做的注,作不得真。” 谢琅官微笑,“你倒护着他。” 赵雁声也笑。 “师叔所为何来呢?” 谢琅官淡淡说。 “我真气异动,找你行个房事。” 赵雁声走过去,吻上他的唇。 和往日一样,谢琅官感到他将自己压倒在榻上,缓慢的近乎细致的动作,炽热而缠绵。 那人修长的手指熟练的动作着,指节带着药膏有时柔滑的触及到某个部位,有心无心的,谢琅官咬住下唇。 温柔的性事,使他疏解体内真气的滞涩,使他从中得到难以言说的愉悦……可这又是什么? 谢琅官在赵雁声肩上抓出血,感受体内灼热的力道。 一点真心也没有了…… 赵雁声握住他的手,亲吻那些血。 谢琅官别过头。 待到事毕,谢琅官问。 “十七的事,你可知道?” 赵雁声想起药童与他换衣时露出的伤痕,停顿一瞬回答。 “不知。” 谢琅官沉默一会儿。 “他科举不中,被崇清王招入王府做事。” 他终于说道。 “那王爷是个好色无耻的人……他们夫妻受到凌辱,才受的伤。” 赵雁声沉默细听。 谢琅官道。 “十七是得了机会,才逃出来。” 他道。 “恰好我师兄经过救了他。” 又是一段沉默。 谢琅官说。 “那时他妻子已经死了。” 赵雁声忽而笑,恩了一声。 他披衣坐起来。谢琅官看他穿上衣物。 “她是你的妹妹?” 赵雁声说,“是啊。” 谢琅官再说不出什么来。 赵雁声转身与他穿衣,又蹲下与他穿鞋。 他的眉目一向清晰,这时看上去更是艳丽,眉骨深刻如一条弧线。 谢琅官看了一会儿,忽而厌倦,闭上眼睛。 院外柳西楼侍立。谢琅官错身出去,柳西楼道。 “师叔现在这样瞒他,十七师弟若说出实情,师叔要如何是好?” 谢琅官停住,语音冷冽。 “我说了什么骗他的话?” 他语气生硬,一触即发。 柳西楼苦笑。 “一些要紧的关节,到底不是实话。” 他躬身。 “十七师弟当年受芳菲尽之毒,师尊要用他的精血制药,才收归门下。师叔那时病体沉重,只可以近侍之人抒发郁积,十七师弟不通武学,才有那许多外伤。” 谢琅官细眉倒竖。 柳西楼又道。 “十七师弟是受师尊旨意随侍师叔,并非师叔的缘故。如今落下残疾,师叔若觉得亏欠,用灵药也罢,请师尊恩准十七师弟返乡也罢,都是恩德。何需亲自探望,与赵师弟有什么纠缠?” 谢琅官恼羞成怒。 柳西楼一躬到底。 “师叔久症未愈,有些事应早做了断。” 芳菲尽 13 周平第一次见到赵雁声,是在董家宅子后面的池塘边上。 那天他替母亲给父亲的同僚赵文书送东西,才下过雨的天明爽干净,地上却泥泞,周平怕弄脏母亲做的新鞋,绕了点道,路过那个小池塘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十一、二的孩子在玩。 女孩子看见周平来了大约是害羞,扭捏了一下要走,那男孩子拉住她。 “明天这个时候你还来不来?” 女孩子“恩”了一声,又看了眼周平,便向小路另一头跑开了。 她穿了一件红短袄,辫子一跳一跳的,周平看的楞了神。 “已经走啦,要不要追上去?” 周平一看是那男孩子正揶揄的瞧着他笑,不觉僵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红。 男孩子见他不好意思了,倒也没再笑他,只说。 “你是到哪里去的?要不要和我玩?今天树上有新叶子长出来了,你要不要看?” 周平想新叶子有什么希奇,下了雨,总会有新芽冒出来的。 但看那男孩子盯着他等他回话,他倒有些呐呐。 “我替我娘送东西。改天吧。” 男孩子便笑。 “改天便是没有了。去吧去吧,别叫你娘亲等急了。” 他转身又拿一根树枝去撩浮萍。 周平看他很专注的样子想,这有什么好玩的,真是怪人。 到了赵文书家里已经有点晚了,但赵文书很客气,说本来应该留下来一起吃饭,但叫你娘等急了不好。说了叫一个小女孩子拿了许多干果糕饼出来给他带走,周平说不能要,赵常看着他微微笑。 “我与你父亲共事七年,你就像我亲侄子一样。” 他打开周平拿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方砚台。他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娘亲的意思我已明白……你请她放心便是,我定不负霁明兄所托。” 霁明是周平父亲的字,周平有些不明白了,这砚台是父亲的遗物,母亲说爹既去世,用不着它了,叫他送给赵文书做个念想。可现在赵文书却又将它包好了还给他,说定不负他父亲临终所托。 他看向这位赵伯父,脸有点长,嘴角有点紧,抿成一条直线,便显得有些严肃古板。但他将包裹还给他的时候,眼神是暖的。 周平自从父亲年前去世,在丧事上见过不少叔伯父辈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但赵伯父有些不同,他眼里有一种关爱,周平顿时也不觉得他不好相处了。 赵常对旁边的小女孩子说。 “画娘,这是你周叔叔家的孩子,以后会常来,和你一起念书。” 周平讶异。 赵常转头向他道。 “你父亲也教过你一些吧?明日起你就这个时候来这里吃饭,晚间跟着我读书。” 他指着那小女孩子。 “这是我女儿画娘,也在学字,你们一起也作个伴儿。” 他看着周平。 “努力读书,不要辜负你父亲期待。” 周平了然,他顿时鼻子一酸,向赵常跪下去。 周平母亲眼盲,父亲生前也只是个衙门里的抄写,无有积蓄。父亲一死,家里就再无可能供他上学。这位赵伯父不过是父亲的同僚之一,平时也不太走动,却自愿担了这个重担,周平感动之余竟是无言。 赵常受了他一礼就叫他起来,指了一旁的椅子要他坐下,问他从前都学过些什么,周平一一道来,心情仍不能平复。 这时天也黑了,赵常让在家里帮佣的一个黄妈去周平家说一声,还是留了周平晚饭。 周平见赵家虽然起居朴实却用得起煮饭打扫的佣人,不禁想起邻居大嫂有时会与娘说,赵家娘子定是有钱人家私奔来的,才娇生惯养,也不做家事。 周平正胡思乱想着,这时赵画娘软软喊了声。 “哥哥回来了。” 周平这才想起赵家确实还有个儿子。 那男孩子看到他却先吃了一惊。 “诶?你是来我们家的么?” 周平楞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原来就是池塘边上那个人。 这时赵常已经在饭桌上端坐,赵娘子果然没有出来,只赵画娘一个人进进出出摆放碗筷。赵雁声向赵常行了一礼,赵常也不说话,赵雁声自去后头厨房将一锅热汤端上来。 赵画娘要帮忙,赵雁声赶她道。 “走开走开,别碰烫了手。” 赵画娘嘻嘻一笑,还是等哥哥坐下来才挨着他坐下。 周平没有兄弟姐妹,见他们亲密很是羡慕。 芳菲尽 14 那以后周平白天帮母亲做事,晚上就来跟赵常念书。他始终不肯来这里吃饭,赵常也不勉强,只叫他早点来便是。 只是周平有时来得早了,就能看见赵雁声回家。周平常疑惑他总是天黑才进家门,但想大概是和那女孩子玩,奇怪赵伯父竟从不说他。 周平听赵常讲书时,赵画娘就在一边的桌子上练字,赵雁声却不在。 周平本以为赵雁声或许是在外头学堂上学,画娘却说是哥哥不喜欢才不学的。周平诧异,赵伯父竟这样宠儿子,赵雁声不喜欢,他也不逼他。 就算不是为了科举,也不能就这样让儿子目不识丁啊,等长大了,怎么能有出息? 周平和赵雁声有时也会说说话,周平便说到这个,赵雁声就笑。 “我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常用的字也认得。过一两年去个商铺里做伙计也足够了。” 周平还是十分奇怪。 但大家只是初识,周平几句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就又咽了下去。 也是,周平想,赵雁声父母俱在,家里连扫煮的佣人也用得起,又不像自己要靠科举才有生路。他由着性子来有什么不可以呢。 周平心中有些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厌弃赵雁声不求上进,还是嫉妒他有父母可以依靠,慢慢的也就与他疏远了。 赵雁声开始还会主动和他说说话,后来见他时时都在背书习字,便也不像开始那样会趁赵常不在和他聊天了。 就这样过了半年,周平的母亲死了。 那天下着大雨,赵画娘一早跟着赵常去集市上,大概是被雨阻住了回不来。家里只赵雁声在,周平湿淋淋的撞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赵雁声扶住他,感觉他浑身都在抖。 赵雁声七手八脚的拿东西给他擦,周平嘴唇冻的发紫,把他吓的要死。最后他索性扯了床上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周平挨了半天终于道。 “我娘死了……” 四个字说成七八个音调,声音抖的不行。 “死了?” 赵雁声还没明白过来,周平就开始哭,搂着被子直打战。 赵雁声手忙脚乱的抱住他,只会说,“你、你别哭啊……” 周平其实哭的不响,但呜咽出来总是断断续续的,叫人听了心颤。 “都、不在了……” 赵雁声听清这句,犹豫了半天只能说。 “你……还有我们啊……” 周平呜呜的哭。 “不一样的……” 赵雁声没办法,只能也抱紧他。 他身材比周平略显大一点,也不过是个孩子,其实不过能跟他靠在一起,两个人就这样挤成一团。 外面好大的雨,赵雁声想,不知道周平是怎么跑过来的,他们家住得偏僻,又没亲戚,不知道有多害怕。 他见周平脚都冻的发红了,就帮他塞到被子里,又用被子去裹他的脚。 “周家少爷?” 黄妈过来看见两个孩子在床上蜷成一团,吓了一跳。 赵雁声忙告诉她周平的娘亲死了。 黄妈念了几声佛,打了热水来给周平擦身,又再给他换赵雁声的衣服。看到被子上一塌糊涂却念。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又要被你爹骂啦。” 赵雁声嘿嘿的应了两声,又去看周平,见周平已经渐渐平静,虽然仍然在抽咽,但脚泡在热水里想必舒服了一点,不再抖了,只是眼神呆呆的,叫人看了不忍心。 赵雁声忍不住道。 “你不要这样了。” 他顿了顿又道。 “还有我们呢……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过吧。” 周平听了眼圈一红,又抱紧他,流下泪来。 赵雁声哎了两声只能又搂住他。 “还有我们呢,你别怕……” 周平抽泣的抱着赵雁声,耳边都是那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子在说,“别怕,别怕……” 后来他淋了雨发起热,黄妈去请了大夫,直折腾了半天。 赵常晚上回来听说了,看了看周平的病,就去周家办了丧事。 周平以后就真的在赵家住下来,赵雁声的床也变成了他的床,两个人在一起睡到十六岁,后来赵雁声离开家,周平娶了赵画娘。 芳菲尽 15 周平那以后才发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 比如赵娘子白天也不出房门,一日三餐都是黄妈做好以后送进去的。 对于这位赵伯母,周平也只在病好以后被赵常带去见过一次。 那是间用心布置过的房间,周平年纪小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房间里小小的摆设很多,帘子上的流苏很长,花样都是没见过的。 这位赵伯母长的很美,但比赵常更显得不亲切,听说了他的事也只是点点头,说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吧,随手给了他块玉佩做见面礼。 赵常叫他收下后就带他出去了。后来周平看到赵画娘时还想,不知道赵家孩子再小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赵伯父一个人带着的。周平想到自己母亲虽然眼盲,但对他一向疼爱,断不会把事情都交给丈夫外人来做,心中有点甜蜜又有点酸楚。 不过那以后他看到赵家兄妹就觉得有点可怜。赵雁声又来跟他说话时,他就会多讲几句了。 对了,还有就是,赵雁声居然很能干。 周平仰着脖子看他爬上屋顶敲敲打打,很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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