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睡了.” “是.” 睡衣也没有换,朝香宫真彦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他早已厭煩透了在軍部里的勾心斗角,爭權奪利.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來到遙遠的異國行軍打仗.在家族里的表哥東久邇宮親王,舅父伏見宮親王等都紛紛來到中國以圖建功立業為皇族爭光之時,為了家族的榮耀,他不得不來.來了以后才發現,原來遠征軍是這樣一個瘋狂,封閉,混亂的地方.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小圈子,他們排除異己,爭功奪名,劃地為王. 在军部里,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效忠于自己的人.除了柳川正男.但柳川正男严格说起来,是国会而不是军部的人. 柳川正男已经打过无数次电话来找朝香宫亲王.朝香宫知道他所为何事.他就是不想听这个电话. 虽然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刚才和容嫣的对话也让他极不愉快.他没有什么卑躬曲膝的经验.从来没有人敢象那样对他说话,除了容嫣.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忍气吞声,并且低声下气. 他的床头,放着一尊奇怪的雕塑.是一个法国领事送他的礼物.那是一个类似人头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头有三张不同的面孔.一张微笑,一张严厉,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 那领事说:“这代表了人的多面性.一张代表别人眼中的你,一张代表你真正的内心,而另一张,则是失去了一切的时候的你----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朝香宫真彦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于是将它从众多的礼物中挑选出来,放在床头.他常常凝思,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另外两张脸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在别人眼中还是自己眼中,他都是严厉而毫无人缘的. 此时看到这雕塑,他不禁想,他认为他在容嫣面前展现出微笑的那一面,而容嫣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第二天清晨,刚开始用早餐的时候,侍卫就来通报:“柳川队长求见殿下.” 朝香宫叹了口气.柳川正男不找到他是不会死心的. 他把红茶的杯子放在一边. “让他进来.” “柳川君,连夜从上海赶过来,还真是辛苦.”朝香宫真彦不动声色的说:“应该还没有用过早饭吧?” “不必了.”柳川正男向他行礼:“真想不到,殿下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看报纸喝红茶.” 朝香宫抬起眼:“为什么我不可以看看报纸,喝喝红茶?” “難道殿下不知道嗎?上海派遣軍的情況現在已經完全失控!”柳川正男道:“他們這是在逼著中國與我們決一死戰!現在我們和中國結下的仇恨,已經永遠不可能再指望和談來化解!” “……” “我今天来就是请求殿下,立即下令约束部队!” “对不起我做不到.因为我……”朝香宫真彦冷冷的说:“根本无法约束他们.” 柳川正男怔了一会儿,突然露出醒悟的神情. “在大战前夕,一向身体健康的松井石根突然称病隐退,那时候他们就在计划着这一刻,计划着大干一场.”真彦道. “那只老狐狸,”柳川正男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朝香宫的目光落到红茶杯上:“还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舅父伏见宫亲王就快来了.自从上次他被中国海军的炮火所伤,就一直希望能够报仇血恨.松井石根,很希望做出一点成绩给他的恩主看看.” 在家族的祭祀典礼中,柳川正男曾经见过伏见宫亲王几次.他记得那是一个肥胖而无情的男人,但在贵族体系中地位崇高,有日本第一亲王之称. 朝香宫真彦疲倦的用手抚过额头:“对不起,柳川君,这一次我真的无能为力.” 在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未获亲王封号的真彦,从小在贵族子弟中就很出名. 少年的他皮肤苍白,眉清目秀,很受贵族妇人所宠爱.他永远都是那么衣冠整洁,谈吐端庄,所以很多贵妇都以他为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孩子,动不动就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真彦”“或者你要是能象真彦那样”之类的话.从柳川正男认识他起,就从来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讨厌什么.他天资聪颖,学音乐,学西洋画,学柔道,成绩颇优秀,但从来不象柳川正男一样为某物而痴迷. 但柳川正男的母亲并不喜欢他.她总说:“真彦太奇怪了,那么小,却一点也不象个孩子.” 他总是那样的一本正经,老气横秋,从不和谁游玩. 等到后来,他到欧洲学绘画那几年,正好柳川正男也在欧洲学音乐,他们两人才多了些交集.柳川正男慢慢对他有些了解.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贵公子其实很不快乐.他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给他的.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而去追求过什么.他什么也不缺少,所以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的沉闷别人以为是斯文,他的茫然别人看来是骄矜,而他的礼貌在别人眼中是冷淡. 但有一点柳川正男很了解他.那就是他内心的骄傲.不管做什么他都希望自己绝对优秀.他也学过拉小提琴,但当他听过柳川正男的琴声之后,便立刻放弃了.他就是那么不服输的人,如果他认为自己在某个领域绝对无法再超越,那他宁可选择停止. 所以,当他揉着额头说无能为力的时候,柳川正男就知道再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这还是第一次,柳川正男看见他露出挫败的表情,也是第一次,他亲口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沉默了一会儿,柳川正男道:“容先生呢,他还好吗?” 朝香宫真彦将手从额头上拿下,有点诧异柳川正男改变了话题:“并不算太好,但总算开始吃东西了……怎么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放了他.” 朝香宫真彦吃惊的看着柳川正男. “殿下,我们和他们……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们在一起会有好的结果.” “可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我现在放了他,就是等于杀了他.” “让他死,或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朝香宫真彦直直地望着柳川正男,直直的望着他. 柳川正男避开了他的目光.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时真彦的心情.这大概是这位亲王人生第一次遇到他真正渴求的东西,可是自己却在建议他放弃. “殿下,现在还不算太……” “我绝不会放弃.”朝香宫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留在我的身边.即然我找到了他,我就绝不会再失去他.” 柳川正男无言的行了礼,退下. 在转身的某一刻,他很想说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是愚蠢.但接下来的那一秒,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点说不清的感情,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所有的事重来一次,他会选择怎么做呢?五年前的旧伤,传来隐隐的疼痛. 第 87 章 一开始时美沙酮显现出的神奇疗效,在一段时间之后渐渐失去作用. 戒毒越到后期,容嫣越是痛苦. 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滚来滚去,哭泣,尖叫,嚷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把自己全身都抓出一条一条的红色血印.他谁也不认识,乱砸东西,连伺侯他的小树手上脸上都挂着彩. 朝香宫真彦每天都会定时去看看他.有时隔着门就听到他象野兽一样的嚎叫,朝香宫紧蹙眉头,站在门口迟疑着,他的心口处隐隐作痛. 有时他发作过了,清醒一点,靠在小树的怀里喝水,喘息.看到朝香宫,他咬牙切齿:“你就是要折磨我,对不对?你就是要让我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不对?” 有一次毒瘾发作的他,看到朝香宫,竟然向他爬过来,抱着他的腿,哀求他给他一针海洛因,他苦苦哀求,声泪俱下.那情景足以让朝香宫想起四个字:惨不忍睹.朝香宫弯下腰,伸出手想扶他起来,容嫣拉住他的手,突然翻过手腕,一口狠狠的咬下去.朝香宫痛极大叫.李小树吓得尖叫一声扑上前来,却怎么也把容嫣拉不开.他咬住了就是不松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衬衣的袖口.门口的警卫听见亲王的惨叫声,冲了进来,一枪托把容嫣打得歪到一边.想不到亲王殿下怒吼一声,反手一耳光将那警卫抽到地上.容嫣满口是血,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的大笑.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我们在给他逐渐减少美沙酮的份量.熬过了这一段,毒瘾也可以慢慢根除.”斋藤医生说. “谢谢你,医生.”朝香宫真彦皱着眉头. 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折磨.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这天朝香宫真彦去的时候,容嫣总算比较安静. 小树说:“二爷今天下午喝了点燕窝粥,就一直睡.” 朝香宫俯视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正打算收回手,容嫣睁开了眼睛. 但这一次容嫣没有发怒.他的眼神很平静的望着朝香宫,他的神智看起来也很清醒,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朝香宫真彦的手. 真彦怔住了. 李小树见状,屏息静声,静静的,静静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容嫣的手顺着朝香宫的手臂往上移,象蔓藤一样攀爬上他的肩头.朝香宫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心里涌过一阵滚烫.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朝香宫已经不由自主的俯下身,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彼此的气息中接触到唇,容嫣的嘴唇柔软而冰凉.他张开口,将湿润温热的舌头吐进他的口里,朝香宫笨拙的响应着他,紧张得象个初吻的孩子.容嫣收紧双臂,将朝香宫拉向自己.朝香宫拥抱着他,全身滚烫而动作僵硬,仿佛下一步不知该如何是好.容嫣的手指伸进他的衬衣,接触到他发烫的皮肤,他抚摸过他光滑的背脊,他的手指滑过的地方,都起了一层鸡栗.朝香宫打了个激灵,喉头里发出一声的呻吟.呼吸越来越粗,吻突然变得狂热起来.他还是不太会吻,看来这亲王殿下没什么与人接吻的经验,但就象初动情欲的少年一样激扬而鲁莽.他好象要把容嫣一口吃下去一样的亲他,发狂的亲他,用发抖的手指去抚摸他,急不可耐的想脱掉两人间之的衣服,他渴切的需要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却只会拼命的挤压他,压得容嫣呼吸困难,好象如此就可以融入对方的身体. 在他最意乱情迷的时候,容嫣在他的耳边说:“给我……给我……” 朝香宫真彦沙哑的嗯了一声. 容嫣道:“……答应我,给我海洛因……” 一开始真彦并没有听清容嫣说的是什么.那三个字在脑子转了几遍,突然一下他明白过来.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真彦错愕的抬起头,近距离的望着容嫣的脸. 那精美得象玩偶一样的面孔,刚刚吻过而显得湿润的发红的嘴唇,半阖的眼眸中涌动的欲望----但这不是对他的欲望,而是对海洛因的渴望. 满腔沸腾的血剎时间都冷了. “怎么了?不好吗?你给我我想要的,”容嫣的手指顺着他赤祼的胸膛一点点的往下滑,最后停留在皮带上:“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真彦瞪着眼看着他说不出话. 容嫣用手臂半支着身体,抬身去吻他的嘴唇:“放心,我的技术还不错,我会尽量做到公平交易.” 真彦迅速的侧过脸,避开了他. 他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如果可以,他真想狠狠的给容嫣一个耳光.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推开容嫣,跳下床穿衣服. “装什么装.”容嫣露出讥讽的笑意:“你也好,石原康夫也好,你们想要的不都是这个吗?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只要你给我海洛因!” “住口!”朝香宫真彦猛地转过身来:“我和石原康夫不一样!” 容嫣挑起眉,打量了他一下:“哦,是啊,你比他年轻,长得也比他好看.如果是你,说不定我也会有点快感.” 真彦低低的,咬牙道:“请你停止再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侮辱你?”容嫣大笑:“我还想杀了你!你把我关在这儿,和他的手段有什么两样?” “别再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你听到吗?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就象杀了石原康夫一样!” “不一样.”朝香宫握紧拳头:“我和石原康夫不一样.” 他脸色惨白,近乎绝望的说:“我是真的爱你.” ※※※z※※y※※z※※z※※※ 打下南京之后,战事稍稍平静.戏班子已数月没开工,许稚柳又是最公道的一个人,班子里每个人该多少银子还按从前照发.只是这坐吃山空着实让帐房吃力. 没办法,上海第一戏班子也只好随大流,跑码头,到处唱戏赚钱. 上海现在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四大达人的势力顿减,再加上容修已死.华连成现在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许稚柳带着戏班子东泊西荡,少不了应酬的人是形形色色,宪兵队长,商会成员,日伪警察,地皮流氓,乡下土财.当初滴酒不沾的少年,现在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是常事.每一次喝醉了回来,都是含杏帮他擦脸换衫,安顿他乖乖躺到床上,不要随随便便的缩在墙角就是一夜,第二天起来全身酸痛. 含杏机灵俏丽,戏是越唱越好.现在已经靠着叶上蝶老板后面挂的三牌.走到哪里,指名要含杏姑娘应酬的人是越来越多.因为她是女孩子,许稚柳只怕她吃亏,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派人跟着她,帮她挡酒挡驾.华连成上下谁不说现在含杏是许稚柳的心肝宝贝.秋萍这些老资格的丫头有时还取笑含杏叫她“柳嫂”.含杏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儿,对这些打趣又气又笑,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去撕秋萍的嘴.许稚柳有时看到几个女孩在院子里追着笑的疯玩,只道她们天真可爱,完全不知事情的原委. 玩笑归玩笑,该怎么疼柳叔含杏还是怎么疼他,该怎么对他好,含杏还是一样的对他好,才不怕别人说嘴呢. 华连成来到一个叫皂市的小镇,预计在那里演出一个星期.初到宝地免不了去拜见当地镇长,商会之类的.虽然许稚柳的酒量已今非昔比,但几番车轮战下来,回到华连成时已经头昏眼花.哪知大师兄带队去拜会戏院经理的弟子们,连庚子春儿都已经回了,含杏却被硬留在那里没回来.许稚柳一听,酒醒了一半.他气得一跺脚,叫孙三备了马车立时去那间会仙楼找含杏. 孙三人生地不熟,兜兜转转找到那酒楼,许稚柳急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楼去,老远就听到一堆人的大笑大闹声. “含杏姑娘不但戏唱得好,个性也泼辣啊!好,这酒泼得好!” “张老哥这次没脸了吧?” “含杏姑娘不喝老张的酒,我蔡某人的面子总要给吧,来来---” 许稚柳用力推开门,只见含杏被挤在一堆油光满面的男人们中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嘟着红红的小嘴,好象快要哭出来了,面前的酒盅子还在不停的递过来. 听到推门声,她猛地抬起头,所有的人都望这边看过来. 许稚柳面带微笑抱拳:“各位爷好,鄙姓许,许稚柳.”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许老板呀,这边请.” 错愕之后,这些人的兴趣暂时转移到许稚柳身上. “不好意思,”许稚柳一边走到含杏身边,一边微笑:“适才本应在下亲自带队前来拜会,谁知鲁镇长已经先一步设下小宴,非要小可作陪不可,所以才来晚了,还请各位老板见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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