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板既然来迟了,理应罚酒!” “是,是,在下这就自罚三杯!” 说着许稚柳当真拿了含杏面前的杯子,满了三杯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向四周一照. “许老板即喝了,含杏姑娘也当赏脸才是啊.” “何必为难这孩子,好,含杏那三杯,也由我代喝,这位仁兄意下如何?”说着又是三杯落肚. 含杏抬脸看着许稚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许稚柳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意在叫她宽心. 然后情势大逆转.许稚柳由挡酒变为敬酒,以一对六,一轮一轮的向这些地头蛇们发起攻势.偶然离席,许稚柳尽量脚步稳便,来到门外已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吐完了,用手帕擦擦嘴,又象没事的人一样回去继续喝. 那一夜,席间五六个壮汉全都醉了.醉了还在拍着桌子大叫:“许老板好酒量!” “许老板咱们再喝过!” “柳叔,你没事吧?”含杏扶着许稚柳. “没事,”许稚柳强忍着反胃,道:“咱们快走.”孙三远远的见状,飞跑来扶. 上了马车,一路上许稚柳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半靠在含杏身上. 含杏紧紧握着许稚柳的手. 回到家,进到屋里,含杏忙把许稚柳扶到床上.许稚柳皱着眉头,缩着身子. “柳叔,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稚柳不答. 只是捂着胃,身子微微颤抖. “柳叔,喝口水---你是不是胃疼?” 许稚柳喝了口水,酒气上涌,翻肠倒胃的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含杏忙拧了湿毛巾来给他擦脸,一边哭道:“柳叔,对不住,都是为了含杏让您受苦了.” 许稚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微微喘气. 好久没有这样醉过了.他已经不太清楚身边的人是谁.昏昏沉沉的好象又回到少年時,二爷就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二爷. 许稚柳低低的哭泣起来. 含杏第一次看见许稚柳的眼泪,吓坏了. 他用力的拉着自己的手,哭得象个孩子. “柳叔,你……你别哭……”含杏用发抖的手臂将许稚柳揽进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不知该如何劝慰. 许稚柳紧紧的拥抱着她,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 含杏努力的听着,听清了. 他在說:“二爷,二爷.” 第 88 章 朝香宫真彦低头坐跪在席位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淡绿色的青茶,不过他连碰也没有碰过.从一进屋到现在,他一直在听着眼前这个男人滔滔不绝的训斥. “……陛下命我们前往中国,并不是叫我们来这里寻欢作乐.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整个皇室的声誉和形象.就连一些不太优良的场所,例如高级军官会所之类的地方都应该尽量少出入,更何况你还收养了一个支那男妓在室内!成何体统!” “容先生并不是什么男妓.”朝香宫真彦低低的,清晰的回答:“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艺术家.” “荒唐!现在还在无用的辩护!支那人不过是卑贱的猪而已!更何况,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刺客,一个凶手,他残暴的杀害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高级将领!你做为一个亲王,天皇陛下的叔父,作为上海远征军总司令,竟然包庇纵容这个凶手住在你的亲王府里!”说话的男人肥胖的身子气得颤抖,让他面前的低茶几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你怎么对得起信任你的陛下,怎么对得起为陛下,为日本牺牲生命的出征将士!难怪手底下的将军们都不服你!你的品格如何让人信服?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可到如今,你竟然一点没有这种觉悟!太让我失望了!” 真彦闭上眼睛,深深伏低身子:“对不起.” “若是沉迷于肉体的欢乐,就会对品行造成严重的影响!但你毕竟是年轻人,远在这落后沉闷的他乡,会有迷失,我也能够表示体谅.如果有时间要追求生存的快乐,还是多看一点文学书藉,或是写写新诗,俳句之类高尚的精神娱乐,如此方不失我皇族亲王的威仪……” “是.” 朝香宫低垂着头. 不管是从地位,辈份,还是军阶,他都没有丝毫的资格可以和伏见宫亲王对抗.会见已经进行了快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以来他基本上都在说对不起和是是是,脚已经跪得有点发麻.不过幸好,看样子,舅父大人冗长的训话快要结束了. “您远道而来,还请多注意休息.那么我就告退了.”真彦行礼后准备退出. 伏见宫亲王细缝似的小眼睛锐利的盯着这年轻的侄子:“那个支那男妓,你必须处理掉!” 真彦动作一滞. “如果你不忍心,那就把他交给我.这个男人绝对不可以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对不起,舅父大人,”真彦仍然低着头,声音依然和顺:“我无意冒犯,但也绝不想欺骗于您.只有这件事,我无法做到.” “什么?!”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决定他的命运.那就是我.除非我要他死,否则,没人可以伤害他.” “什么?!” 真彦深深的鞠躬行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伏见宫那苍白的面色气得更加苍白,臃肿的大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最难挨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减低药性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容嫣的毒瘾发作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痛苦程度也大大减轻了.虽然南京已经来到初春,但仍然寒冷.被毒品掏空了身子的容嫣又染上了风寒感冒,一个星期以来持继的发烧.随军的医生好不容易治好了他的风寒,但接下来又出了一点状况----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容先生有数年的吸毒史,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再加上戒毒时可能造成声带充血,病毒性的感冒细菌乘机入侵……”斋藤医生说:“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值得庆兴的是,正常生活谈话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如果要再唱戏嘛……” 真彦非常的犹豫.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把事实真相告诉容嫣.这两天容嫣好不容易才正常一点,乖乖的吃药,打针,吃饭,睡觉.他真的有点害怕再刺激他. 有时候他去看望他,只见容嫣躺在床上,举着自己的手细细的看,他的手,那双风华绝代的手,在屋顶上投下放大的阴影. “小树,为什么这两天你都不唠叨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 “……我的嗓子哑了好多天了,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够好起来?” “二爷,你放心,医生说这是暂时的,等二爷的病好了,就好了.” 容嫣总是这样追问小树. 可谁也不敢把真相说给他听. 日军继续挺进,深入中国内腹. 本来真彦不必随军亲征,但因为伏见宫亲王留在南京,所以他决定离开.一来他不想和这威严的舅父太近接,二来伏见宫亲王曾经威胁要除掉容嫣,这件事一直沉甸甸的压在真彦的心头.他知道伏见宫亲王绝不是开空头支票的人.所以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安全. 部队行进到一个叫皂市的地方.那里应该曾经有支那的军队驻扎过,不过不久以前已经撤走了.一路上还可以看到灰黑的墙壁上刷着粉白的标语口号:“誓死保卫祖国!”“与日本鬼子抗战到底!”之类的.墙壁破败不堪,多数标语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一条一条的了. 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他们一直前进到市里,部队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真彦的副官下车问. 前车的保卫人员回答:“是这里的镇长,商会的人前来欢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 果然,敲锣打鼓的喧哗声远远的传来,越来越清晰. 朝香宫皱着眉头往车窗外看去,一些穿著黑马褂,抬着大红花的中国人闹哄哄的向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还放着鞭炮.他们不停的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希望如此讨好献媚可以博得皇军的欢心,所以搞了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欢迎仪式,敲锣打鼓的与皇军一同行进. 士兵们进行例牌扫荡. 这个镇子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想来可以逃跑的都跑了.国民驻军踪迹全无.日军走过的地方,总看得到一些抱着包裹的姑娘在慌乱逃跑. 朝香宫真彦的车队来到镇子中心.当地的中国人并不知道这队车队里的人物是谁,但总之是皇军就一律敬烟敬酒的鞠躬作揖. 打开车窗,红鞭炮的火药味刺鼻,朝香宫皱起眉头. 真彦对副官说:“我们只是过境,不要太扰民,让他们散了吧.希望天黑之前可以行进到天门.” 容嫣也缩在车里往外面看. 路边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直直的盯着那个方向. 那种非常专注的神情,引得小树也好奇的往那个方向看去,他看的是一所外国人修的教堂,上面还挂着教育女子读书的标语. “二爷,教堂有什么好看的?咱们上海多了去了.” 容嫣不答. 他突然敲打着车门说:“停车,停车!” 司机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 等不及司机开门,容嫣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往那教堂直走过去.小树莫名其妙的紧跟在他身后:“二爷,这外面冷,风大,您的病才好……您小心……” 前车的真彦突然看到容嫣下了车,一怔,也立即命令停车. 而这满街来欢迎的中国人,突然看到日本人的车上走下来两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男人,也全愣了. 容嫣根本不管别人诧异的目光,他紧紧的盯着前方,直往前走. 然后他停了下来,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副贴在教堂墙上的大海报,一个白衣素衩的古装美人像,旁边有一行大字:白蛇传---上海第一名戏班华连成当家红旦许稚柳拿手名曲,另还几行小字,写着二旦,小生,武生的名字. 看来已经贴过一段时间了,海报被雨水阳光侵蚀得有些褪色,其中一角已经松脱,在风里卷来卷去的. 容嫣瞪着眼睛看着这张海报,象变成了石头. 在他身边的小树也沉默了.朝香宫也慢慢的走上前来,在一旁站定.他们两人都看着这海报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容嫣伸出一只手,象是想去抚摸海报上许稚柳的面容. 他低低的唤道:“柳儿,柳儿.” 他的嘴角抽动,那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声音沙哑,鼻音浓重的说:“柳儿,他来过这里.” 朝香宫真彦注视着容嫣. 然后他走上前去,亲手撕下了那张旧海报递给他.他转过身:“小树,带容先生上车.” 一整晚上,容嫣都看着那张海报发呆.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海报上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柳儿,是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子,更艳丽成熟,更曼妙的身段,那几乎就是自己的分身.好象是另一个自己,在世界的另一处继续唱戏生活. 他突然很想喝酒. 自从被石原康夫囚禁以来,好多年都没有喝过真正的中国酒. 因为容嫣感冒才好,小树担心酒会伤身.但容嫣很固执,小树没办法,只好向朝香宫请示.真彦想了一会儿,同意了.他想容嫣此时的心情一定很需要喝一杯.而且,如果说酒会损坏喉咙,那也没什么必要担心的了. 军队驻扎在天门市.朝香宫亲王突然表示要一瓶好酒,手下的士官们立即找到送上. 最上等的高梁白酒,一开封已经酒香扑鼻,喝了一口,热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下肚,腾起一股熟悉的温暖. 容嫣就望着眼前那海报上的许稚柳,一杯接一杯,喝得眼圈都红了. “二爷,你别喝那么多了,别……” 容嫣笑了起来. “别担心,小树,这一点酒,还不算什么.”他笑:“你知道从前他们叫我什么吗?千杯不醉!呵呵,千杯不醉.再满上.” “可是……” 一只手拍了拍小树的肩头,李小树回头,朝香宫真彦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他用眼神示意他退下,亲自拿起酒杯,为容嫣满了杯酒. 容嫣拿起酒杯,送到唇边:“小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前……可爱喝酒了.我喜欢酒的香味,喜欢酒顺着喉咙热辣辣的下去胃里的感觉,喜欢喝醉了以后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我哥,总是管着我,不许我喝酒.他说我的嗓子要紧,酒最坏嗓子.你知道我怎么说吗?我说我天生就是唱戏的命,百毒不侵,哈哈,百毒不侵!” 低低的,沙哑的笑声,说不出的古怪. 容嫣笑道:“不过后来我发现了,比酒更过瘾的东西.那也不是我发现的,是被人绑着,用针头硬塞进我血管里去的.一开始难受极了,就象作恶梦一样,又想吐,又想发狂,但说也奇怪,后来我渐渐就爱上那东西了,离了它一天也活不下去.” 朝香宫一怔,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后来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唱戏的命.我天生就是被人作践的命!” “只要有那东西,我可以脸也不要,命也不要,心里明明恨得要死,还可以闭着眼睛让那人骑在我身上……” 一双手放在容嫣的肩头,容嫣错愕抬头. 一个人从他身后拥抱着他,将脸埋进他的头发:“不要再说了,容先生,不要再说了.” 容嫣挣扎了一下,但那个人拥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容嫣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的回答我.” 朝香宫心底已经隐隐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我的嗓子坏了,对不对?” “……” “你不说也没用.我的嗓子坏了,我早就知道了……”又是那种古怪的笑声:“我早就知道了.很久以前,它就不行了,再唱不了,哈哈,其实我比谁都清楚.” “容先生!” “我也是一直在假装不知道而已.我一直在假装,我还是从前的容嫣,我还想回华连成,我还想唱头牌,我扔下的那半出戏……”他就是忘不了,那就是他的命. 容嫣笑得全身发抖:“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做梦.我还在骗自己,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去,总有一天我能再唱戏……” “这不是你的错.”真彦将容嫣紧紧拥在怀里:“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容嫣闭上眼睛:“这是我的错.我爱错了人,也生错了命!” 两行眼泪顺着容嫣的面往下滴. 只是他再也不敢了. “今后,让我来保护你.”真彦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再也不会吃那些苦,再也不会被人欺负……”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容嫣惨然道:“我已经一无所有.” “……你难道真的不懂?”真彦只觉得心都抽紧了. 容嫣摇了摇头:“你白费力气.” 第 89 章 在石原康夫被刺以后,伪政府宣传部部长一职由沈汉臣正式担任. 在攻下南京以后,日本人一直在对占领区进行文化方面的宣传和洗脑,所以沈汉臣的工作一下子吃紧起来. 他不是没有听说容嫣被捕的消息,说他完全不心痛,不难受,是不公平的.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那一夜他大醉了一场.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希望自己能象水浒传中的好汉,突然奋起,带一把枪冲进军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抢进牢去救出容嫣;或者也能够象西方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就算救不出容嫣,至少也可以凄凉的和他同上断头台,血流在一起.但他也只是喝醉了酒以后这样想想而已.不要说他已经不是十八岁的热血少年,就算他是十八岁,他也不会那么做,永远也不会那么做.什么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都是胡扯.写这句诗的人现在出出入入起码有一个班的警卫跟着他,随便去哪里都还带着私人医生,比谁都怕死.死了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现在活得也象条狗,但至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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