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朝香宫凝视着容嫣.他难道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容嫣移开了视线:“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你的.” 朝香宫黯然一笑:“我知道.”戏票已经准备好了. 今天的戏是贵妃醉酒.进门口的地方,许稚柳那三个金色的大字耀得人眼睛发痛. 检票的是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胡须上挂着一丝长长的涎水. 容嫣不认识他.想来应该是吉祥戏院的人.老眼昏花的他即没认出容嫣来,也没发现这个斯文的穿长袍的公子是日本人.他麻木的收了票,撕了一半,还给他们. 他们的位置是比较中间的地方,既不靠前,也不是最后.想来朝香宫在位置上也精心的考虑过了. 容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有点忡怔. 茶水声,招呼声,卖瓜子的吆喝声,戏台后场面的试弦声,人们的谈笑聊天声……一片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他.他沉浸其中,神色恍惚. 前后左不时听到有人提起许稚柳的名字.卖弄与他熟识的,赞扬他一把好嗓子的,散布他的小道消息的,然而没有人提到容嫣,一次也没有.他被遗忘了吗?许稚柳早已经不是容嫣的弟子了.他只是许稚柳,华连成的许老板,海派第一名旦.他真的很红,就象容嫣曾经说过的那样,唱戏的谁不想红透半边天.容嫣只觉得自己是个鬼魂,似乎完全透明的坐在这些人中间,谁也不认识他,甚至看不见他.他感受着从前熟悉的气息,自己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远远的有个铁塔似的身影走过.容嫣的心又剧跳起来. 郑大傻子! 容嫣紧紧的盯着他. ----看我啊,看我啊,郑大傻子,我在这里! 突然手一紧. 朝香宫的手握紧了容嫣的手. “不要让我后悔带你来这里.”朝香宫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失去你.” 容嫣慢慢的转过头,盯着朝香宫真彦. 郑大傻子走了过去. “我知道我爱得很自私.”真彦的脸色苍白:“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容嫣淡淡一笑. 柳儿就象是他的孩子,不,他的分身,他身体还残存的另一部份,他怎么会害他呢. “你放心.”容嫣轻声道:“我没打算回华连成.我也没脸回去.” 容嫣笑了笑:“难道要让他们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日本人身边的玩物吗.” 他最后的口气刺痛了朝香宫真彦. 他望着另一个方向,没有看容嫣. 幸好,小开门的前奏响了起来. 戏很快开场了. 随着一声清扬婉转的“摆驾----” 容嫣见到了他. 这是从前那个小柳儿吗?容嫣简直不敢相认. 他成熟,艳丽,光华夺目,容嫣竟然双目刺痛,莫敢逼视. 他幻想过很多次与他的重逢,每一次梦里都有说不完的话,抚慰不尽的唏嘘.却没想到,真的见了面,竟然是他在台下凝望,他在台上献唱,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醉酒是假,一个惊梦是真.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那一场堂会,第一次听他登台,娇怯怯的少年,用尽全力模仿心中的偶像.那时他很气他,气他抄自己,可是现在,现在他真的恨不得,他就是自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许稚柳边唱边做,说不出的百媚千娇.他已经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了,他已经完全成熟,焕然一新. 这就是许老板的风格,许老板的唱腔,许老板的韵味. 此时此刻,他就是独一无二的杨贵妃. 只是回眸一笑,已教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长腔未了,身后突然响起暴雷似的一声叫好,紧跟着鼓掌声叫好声起伏不绝. 容嫣用一只手抓紧胸前的衣襟,只觉得已透不过气来. 他唱得好,他唱得真是好. 毫无瑕疵的嗓音,无可挑剔的身段,就怕是当初的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完美无缺的表演. 这孩子,他才是天生唱戏的苗子. 他曾经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唱戏.此刻突然明白,他之出生,他之唱戏,也许是老天安排,来成就眼前这个孩子,成就这孩子此时的辉煌----另一个人的戏梦人生. 还有什么比这个领悟更让人椎心刺骨. 许稚柳唱:“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容嫣终于泪如雨下. 眼泪无声无息的夺眶而出,在脸上奔流,一滴滴的又滴在衣襟上,而他毫无知觉. 他才是离了月宫的嫦娥,下到凡间,沦回六道,历尽劫苦.他爱错了人,他认错了命.如今的他已被红尘的浊气侵染,碧海青天,他却再也回不去了.离了月宫的嫦娥----从离开月宫的那一天起,他就在一寸一寸的死去. 琴声靡靡下沉,笛声宛如风动. 许稚柳的唱腔在拔高,拔高,银线般的喉咙往上扬去,象流星一般掠过前尘往事. 在戏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南琴的一生.他相信爱情,而南琴相信理想.他们各自的道路,各自的方向,各有各的血与泪,各有各的沉寂与飞扬.然而最终的最终,也不过是虚空. 繁华盛锦的戏,流水一般从容嫣的眼底淌过.他的眼中渐渐荒凉. 他看到了,这个大时代,所有戏子的梦与悲哀,他们钟灵毓秀,他们心比天高,吃过多少苦头,挨过多少艰辛,只迷恋那一瞬间的无限光华.只可惜,他们都和自己一样,生于乱世,生不逢时. 活着是多么的辛难.这人生一世,为什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悲凉. 容嫣在无声的恸哭. 不必看他,真彦也感觉得到.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没有办法安慰.柳川正男的话又悠悠回响. “让他死,或者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朝香宫握紧了拳. “殿下,二爷.” 小树迎了上来,怯怯的叫他们. 朝香宫的脸色很不好,然而容嫣更差,神色恍惚. “二爷,您怎么了,见了想见的人吗?他好不好?怎么不开心呢?”小树扶了容嫣,小心翼翼的和他聊天. 容嫣勉强一笑:“他很好.我,我很开心.” 朝香宫道:“我用你的名字,订一只花篮送过去.你,要不要顺便给他写封信,报个平安?” “……其实,你不必为我这么做.” 朝香宫不说话.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知道.” ※※※z※※y※※z※※z※※※ 许稚柳洗了脸出来,正撞上换衫上场的含杏. 许稚柳向她微笑:“含杏.” 含杏侧过脸,从他身边过去了. 许稚柳低声道:“含杏,你真的从此不理柳叔了?” 含杏猛地站定,回转身,她的眼里含着泪. “我等了你一夜,”她低声道:“我那么求你,那么不要脸的求你,可你没来.” “含杏.” “你为什么不来?” “含杏.”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我自己好下贱,你让我讨厌我自己!” “你喝醉了,含杏,你当时喝醉了.”许稚柳低声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岂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在要什么.”含杏一字字的说:“柳叔,要是我现在对你说,我还等你,你要不要?” 许稚柳道:“我说过,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子,我的女儿.” 含杏闭了闭眼睛. “柳叔,你是不会乘人之危的君子.”她轻声道:“但也是个无情的人.” 有些事情,无法挽回.就象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做了那个惊心的梦后,他和二爷再也回不去从前一样.许稚柳知道,他和含杏,也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真的孩子,全心全意的依赖,毫无杂念的青涩时光. 回到休息室,摆了一屋捧场的票友送来的花蓝.他每天都收一大堆,许稚柳也没心情细看,换了衣服就打算回去了.走到门口,突然又倒折了回来,对着其中一个黄色香水百合的花蓝发呆.跟包的说:“怎么了柳爷?” 跟包的一说,他突然惊醒了,问:“这花蓝是谁送来的?” “好象是个年轻人,不认识的.” “他说什么了?” “好象说,这是二爷的一点心意.也没说哪个二爷.对了,还放了一封信.” 许稚柳只觉得血都倒冲上了头. 花蓝上挂了条没落名字的条幅:“恭贺许稚柳老板演出成功.” 那么熟悉的笔迹,虽然只是匆匆忙忙的晃了一眼,但他绝对不会认错. “信呢?”他颤声问. “哦,我找找,放哪儿了呢……在这儿.” 许稚柳迫不及待的接过来,信没有封口.打开来,只是一张雪白的便笺,上面写了两句话: “桐花万里关山路, 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稚柳望着信,双手发抖,呼吸困难. 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脸上的表情却好象在笑. “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他突然问. “十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的,上海腔.” 许稚柳猛地冲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门口,他焦急的环顾四周,人海茫茫,哪里还找得到那少年的影子? 跟包的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柳爷,这花篮送来好一阵子了,那年轻人早走了.” 许稚柳抖着手里的信,对他说:“二爷,二爷还活着!这是二爷的字!” 跟包的紧张的看着他,许老板在那一刻看上去好象要疯了一样. “是,是,二爷当然还活著,他不是来听柳爷的戏了吗!”跟包的小心的说. “可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见一见我?” “呃……这个……” 许稚柳把信抱在胸前,慢慢的彎下腰去,就好象身体里哪里在痛一样. “为什么他不见一见柳儿?” “柳爷,你,你没事吧?” “二爷,你为什么不回来?”他把头抵在双膝之间,肩头颤抖,声音沙哑.他在哭泣. 第 92 章 回去的路上容嫣一直都没有说话. 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处关卡,据说在搜捕抗日份子,每一辆车都要检查,连军部的专车都不放过,车上的人全部都要下车. 朝香宫觉得非常愠怒.但身为亲王,他不是比旁人更应当遵守日军的规定吗? 所以他沉着脸下了车,要求打一个电话给东久迩宫亲王.但事情就在朝香宫亲王转身的那一片刻之间发生了. 一个岗哨里的日本士兵突然举起枪,瞄准站在车旁的容嫣. 小树一声惊叫:“二爷!”将正在发呆的容嫣扑倒在地,枪响过后,在汽车顶上留下一个发白的弹孔.所有的人都呆了,然后士兵再次举起枪,对准趴在地上的容嫣. 再一次枪响之后,朝香宫的卫士们怒吼着向那士兵扑去,他们没费什么力就夺下了那士兵手中的枪,将他按在门柱上.因为那个士兵也吓傻了. 朝香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起初只有一点点血透过棉长袍渗出来,但跟着深红痕迹变成了一大块,迅速延展.朝香宫抬手想捂住那伤口,但不断涌出来的鲜血从手指缝里渗了出来.朝香宫跪倒在地上. “朝香宫殿下!”他的卫士们吓得个个面无人色:“殿下!” 然后才有人狂乱的叫喊:“医生!快去请医生!” 容嫣惊魂未定,扶着车慢慢的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他有点茫然的看着匆忙跑来跑去的众人,他分开围绕着朝香宫的惊惶无已的警卫官们,看到了那张惨白,渗出冷汗的脸,还有一襟的鲜血. 朝香宫抬起眼,歙动嘴唇:“容……容先生,你没事吧?” 容嫣伸出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肩上,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朝香宫的苍白嘴唇哆嗦着,忍着痛,没说话. 但他的眼光更痛.好象在问容嫣,你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我……我……”容嫣道:“我不会因此……感激你的……” 朝香宫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知道.” 他倒了下去.
子弹穿过了右胸偏高一点的地方,还好没有打穿胃,否则急剧的胃出血足已让亲王殿下当场死亡. 紧接着朝香宫不断的高烧,弹孔引发了肺炎. 小树有时会去医生探望朝香宫,回来以后把病情向容嫣报告. 容嫣一言不发的听着,眼睛看着其它地方.小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他也没有阻止小树往下讲. 一个星期以后,朝香宫的烧终于完全退了. “小彦!小彦!” 老远的就听得到医院里有人大呼小叫的过来,东久迩宫亲王那亲切的小胡子随即出现在朝香宫的面前. “小彦!听说你没事了!实在太好了!”本彦夸张的将朝香宫一把搂进怀里:“表哥担心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小彦了!” “放开我!你这变态!”在他的怀里,朝香宫发出含混不清的抗议:“伤口!伤口很痛啊!” “是吗!对不起对不起,小彦!” “混蛋!你想再杀我一次吗?!”朝香宫捂着胸,痛得嘶嘶的抽气. “小彦?你说什么!太伤哥哥的心了!”本彦委屈的回瞪. “别装傻!什么搜捕北平流窜的抗日份子,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吧!还有告诉我容先生徒儿的消息,就是想把我们骗出来,然后好对付我们,对不对?” “不对.”本彦拨浪鼓似的摇头:“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对付小彦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那个支那男人而已,想杀的也只有他.” 朝香宫恶狠狠的瞪着他. “都怪小彦平时的防范太严密了,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本彦可怜兮兮的说:“我可没想让小彦受伤啊.没想到小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蠢,竟然为那个支那人挡子弹!” “你们?还有谁?” “比起生气的小彦,舅父的怒火更让人恐惧啊.小彦,我也是没有办法.”本彦一摊手:“那个支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杀了石原康夫,那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吧,但如果和他继续在一起,小彦总有一天会身败名裂的啊.” “这是我的事!”朝香宫咬牙道. “我只是想保护真彦而已.” “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还说什么要我珍惜,还说什么支持我……”朝香宫捂着胸,气喘吁吁. “但我也警告过你,在战火中的爱情是很容易熄灭的,对不对?”本彦收起嘻皮笑脸,看着朝香宫. “从那时候就开始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在等待暗杀的机会吗?” “是的.” 朝香宫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在他严肃的时候,脸容完全改变了,就象条狼一样阴狠. 两人寸步不让的互相凝视着. 朝香宫道:“出去.” 本彦站起身来:“你保护不了他一辈子,小彦.” 朝香宫不说话. 他走到门口,停下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后悔没有把他交到我们手上.”他回过头来看着朝香宫:“---等你不得不亲手杀他的那一天.” “滚!” 本彦无奈的走出去,朝香宫突然提高了声音:“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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