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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穆卿衣

时间:2008-10-20 12:42:42  作者:穆卿衣

孙老金一边给二爷换衣服,一边哭.
他换一会儿,就停一会儿,
因为他听人说,如果活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衣服上,那死人就变得太沉重,过不了阴间那条河,去不了彼岸.所以他停下来,到一边去把眼泪擦干再继续做,可不一会儿,眼泪又从衰老的眼眶里涌出来,让他视线一片模糊.
环儿也哭.
她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二爷就站在眼前,可她居然没有认出他,她把他赶走了,她真该死,真该死.
许稚柳呆呆的看着众人忙乱,守灵,哭丧,他着麻衣,呆呆的跪在一边.他找到二爷了,二爷回来了,可二爷又走了.这一次是永远的走了,他就在他的怀中,而他无论怎么拥抱,也挽留不住.
许稚柳不吃,不喝,不睡,跪在一边.他的嘴唇干裂,只有眼泪,不断的冲刷着消瘦的面颊.
从前是心脏的地方,好象都化成了泪,泉水一般的往外涌.
含杏来到他身边,扳过他的身子:“柳叔,我知道你伤心.可二爷已经走了,你哭死了自己也没用,听话,吃点东西,去睡一睡.”
许稚柳好象不认识一样的看着她.
没有了二爷,一切都没了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含杏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已经嫁你了.你自己亲口要我嫁你的,我一个人也拜了天地.我是你的妻.这后半辈子,你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把头倚在许稚柳的肩头,失声痛哭.
她哭着说:“要是你哭坏了身子,我一辈子伺候你.你要随二爷去,我也随你去!”
许稚柳闭上眼睛.

容嫣葬在容修容雅的旁边.
许稚柳眼看着黑色的棺材就要被放进土里.
他说:“等一等!”
扑上去,抱着棺材.他不舍得,二爷在这里面.
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他剩余的人生,不会再有二爷.
孙老金流着泪,上来拉开了他:“柳儿少爷,你就让二爷入土为安吧.”
老头子擦了一把泪,对着容修的墓说:“老爷,小少爷回来了.您不是一直惦记着他吗,现在他回来了.您们一家人也能在天上团圆了.”
他又对容嫣说:“二少爷,您在生的时候,留在家的时间少.如今在这里,好好的陪陪老爷,大少爷.我儿孙三也过去了,您让他再侍候您,再给您拉马.”
然后,许稚柳眼睁睁的看着,棺材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土撒了上去,一层,一层,很快的覆盖了棺木……

别了二爷,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中.
时间对许稚柳失去了概念,尘世哀欢只是转眼.
华连成的新舞台修好了,上海滩又热闹起来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起来了,上海解放了……
尘土衣冠,过眼烟云.

含杏是个好女人.如果没有她,许稚柳无法想象他可以渡过那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新中国成立了.中华人民站起来了!
在那一天,全中国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到处都张灯结彩,搞着庆祝活动,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欢笑,在歌唱,不认识的人见了面也拉在一起跳舞.
那天华连成也参加了上海的国庆活动.
累得精疲力尽的许稚柳回到家来,含杏递上热毛巾和热茶.现在已经不兴穿旗袍了,她穿着臃肿的女式双排扣棉上衣,挽着头发,青春将逝,她已经不是当年那倚门回首的小含杏了.
在灯下看她,许稚柳突然心中一痛.
四年了,第一次,再感到心痛.有一缕柔情伴随着这疼痛缓缓涌起.他放了毛巾茶杯,上前去,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错愕,但随即平静.
“含杏,对不起.”许稚柳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低声说:“对不起.”
含杏说:“你好象只会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许稚柳不知应该说什么.
含杏回过身来:“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要说.”
她仰起头,将唇压在他的唇上.
窗外,一朵巨大的礼花在饱受硝烟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慢慢燃烧,转为绿色.
更遥远的地方,向往新生活的人们一片欢呼.
但他们听不到.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他们俩,还有窗外那朵,明明暗暗的礼花,开了又败.

结婚这么久,那一晚才真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半年以后,含杏有了孩子.
知道有孩子的那天,许稚柳和含杏手拉手的去了政府办公室,补了一张正式的结婚证.含杏将它用玻璃框子镶好,挂在墙上.
家里多了很多宝宝的东西,整天见含杏拿着毛线球,嘴里嚼着话梅糖,不停的织宝宝的毛衣毛袜.
有了孩子,家也才更象一个家.

没多久,戏班子陆续实行了公私合营,所有戏班子的人,都成了国家干部,评起了级别,拿起了国家工资.
许稚柳应邀出任上海戏剧专科学院荣誉校长,艺术总指导.
新中国成立了,戏子也不叫戏子,叫表演艺术家,见了面也不叫老板了,人人都叫他许校长.
许稚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遇到庚子.
庚子也被请来做学院的老师,毕竟他是这一行的老资格了.
见了面,双方都尴尬.师兄弟之间的恩怨太多.许稚柳先反应过来,招呼他:“徐老师.”
庚子抱了抱拳:“许校长.”
这一个校长,一个老师,虽然只是两个称呼,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角儿戏子们倒也老老实实,领导让谁唱就谁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做也三十六,不做也三十六.
许稚柳的戏比从前少得多了.因为他是校长,要发扬风格,把上台的机会留给革命新一代.戏唱少了,许稚柳还无所谓,反正现在排新戏,教学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适应潮流的那一套“新”.
现在排的新戏他不喜欢,捧的新人他也不喜欢,总觉得不是从前那种味儿.<<玉堂春>><<锁麟囊>>是早不让唱了,那些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气,应该打破.

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不断的调整自己去适应.
含杏给他生了儿子,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
他本来想挑个知书达理的好名字,含杏不让,随大流叫了“爱国”“爱民”.含杏到底比他机灵.
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又开始友好交流.各个城市都在修中日友好广场,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们去植树.
有些日本俘虏,被改造好了,甚至不愿回日本.这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日本慰安妇自愿留在上海过后半辈子.中国政府把这事当作一件积极新闻来报道.不知道是欣赏敌方人民的弃暗投明,还是作为中日友好的又一左证.
播音员在介绍她的生平:“……柳川女士和她的哥哥,都非常喜欢中国.因为是亲华人士的原因,日本的秘密警察杀了她哥哥,又打算强占她,她不愿意,结果被万恶的日本侵略者送去做慰安妇,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救了她……”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子平静的声音:“我想留在中国,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人的祖国,他为了它献出生命.他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我希望死去之后,也可以埋在这里,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但是带着点口音.
这种奇怪的口音,让许稚柳想起往事.
想起那个天真娇俏,爱上大爷的日本少女,还有她的哥哥,那个硬生生闯进了他们生活的,拿着小提琴的男人,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血祭.

有谁知道,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湮灭了多少传奇.

人生充满着意外.
终有一天,他见到二爷口中的“真彦”.
那是中日恢复邦交以后,组织突然有一天找他,说有重要外宾点名要见他.他莫名其妙的去了,没想到那“重要的外宾”竟是昔日强占容宅的朝香宫亲王.
他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苍白清瘦的脸,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紧抿着.但这一次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很低调,没了那份不可一世的气势.
他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许稚柳.许稚柳不禁想,在他的眼里,自己变了吗?是老了吧?还是意气消沉?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百感交集:“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
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带着一付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
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用沙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目睹这一切,宛若亲眼目睹一场雪崩。
自容嫣死后,他以为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也泪流满面.
虽然心中五味陈杂,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一直提起你.他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1957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
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
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从前叫邹宝珠,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改了艺名叫红军,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
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组长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定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贵妃醉酒>>,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为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的好处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所有的人都瞪着他,琢磨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
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象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叫你爸进屋来,小心受了风.”
许稚柳站在树下,望着那满树红花,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样一个黄昏.
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也是这样黄昏的天空,也是这样新月如钩,紫色的晚霞如同背景,勾勒二爷那秀丽的剪影.他仰望着他,无限倾慕.在那一刻的黄昏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那一刻的美好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在他的生命中,那片刻就是永恒.
“爸,爸,妈叫你进屋去.起风了.”女儿在摇自己的手.
一阵风过,几朵红色的合欢花飘落地下.
许稚柳俯身拾起,就好象有一团小小的火花在他指尖燃烧.
他拈着这朵火花,轻声道:“合欢花下留流,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女儿不解:“爸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稚柳看着一脸稚气的女儿.
孩子,但愿你永远不必懂得.
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把花递到女儿手里,抱起了她:“走吧,进屋了,你妈在等我们吃饭.”
院里不知哪家的收音机,依依牙牙的飘出山西大同女子的弦索唱词:
“……长空万里无垠,只见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离合悲欢,也道来平平淡淡.
这正是天地之初,万般尘事转觉,
谁不是各尽人事,忧喜自知,得失天晓得.
如那时人,如那时月……”

(全文完)


嘿嘿,总算平了一个坑.
如果说爱是残酷华丽的乐章,它的结局我会亲手写上.:P


止止齋【http://73241.jjwxc.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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