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她. 环儿跑快几步,扯住他:“我不敢告诉你,也就是因为这个!柳少爷,你都快成亲了!这时候不能节外生枝!” “环儿!”许稚柳瞪着她,大吼一声:“那是二爷!是二爷啊!!” 他叫的,是她从前的名字. 环儿一震,慢慢的松了手. 许稚柳跑了出去.二爷回来了. 他要找到二爷,把二爷带回来. 这一次,就算山无陵,江水竭,天地合,夏雨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离. 第 102 章 一连三天,许稚柳没有回家. 眼看着大喜之日到了,新郎倌却不见了. 孙老金急得胡子乱抖:“戏要开场了,唱戏的角儿却不见了,这柳儿少爷怎么还没个分寸?” 环儿小心翼翼的问:“含杏妹子,那咱们要不要改日?这,这还怎么办?” 含杏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望向一边,听了这话,嘴角忽然浮起一朵冷笑:“办!今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他亲口说要娶我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大婚之日.我不改.我就要今天嫁他,他在不在我都嫁.” 许老板要成亲,业内来庆贺的角儿行家们都不少,场面儿们也来凑个兴,吹锣打鼓好不热闹,唱礼的收礼的,到处一片喜洋洋.可进到屋里一看,到处不见新郎倌,直到吉时快到,一身火红嫁衣,打扮得婷婷玉立的新娘子都准备拜堂了,还是不见新郎倌.大家都有些狐疑,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含杏今天是豁出去了. 反正她的脸已经是丢光了,她已经不想做人了.可是她死也要嫁那个男人.今天是属于她的,是她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那一天,她不能让任何人把它夺走,哪怕是许稚柳.
“吉时到----” 她披着红盖头,把手搭在红娘手上,缓缓的走了出来.只是在大红地毯的另一端,并没有她的如意郎君在等她.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面色复杂,她看不到,也就不去管.她的眼睛,只盯着红盖头下露出的,那一点点红色的地.她一步一步的走,好象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要踩扎实,生怕会跌倒. “一拜天地----”主持人在高声唱礼. 这时看门的安子突然扑了进来:“许老板!许老板他回来了!” 含杏身子一僵. 人们发出低低的嘈杂的交谈声,惊呼声. 含杏揭开红盖头:“他在哪儿?” “许老板一回来,直接,直接进房了.”安子说:“他……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三天的时间,许稚柳找遍了上海的每条大街小巷,问遍了每一个老少乞丐.最后他在一个破旧的小道庙里,找到了他. 很远就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他闭着眼睛,缩在癜塌了一半的供台后面,身下铺着几张发潮的报纸,衣服破得象麻布袋.麻布袋下露出的手,全是干枯的骨头,象连血液好象都枯竭了.他又黑,又瘦,散发出浓浓的臭味,那是混合着汗水,尿液,病人的气味.他缩在那里象个孩子般大小,只是不停的咳嗽,咳得全身抽搐. 一地都是带血的浓痰. 许稚柳慢慢的走过去,在他身边端下,伸出手,轻轻的扶他的肩头,想看清他的脸.无法形容那一刻他复杂的心情.即希望那是他,又希望不是他,他抚开那花白的,又脏又臭的长发,露出那人的脸,那人也正看着他.从那一只血红,一只黄浊的眼里,慢慢的流下带着血丝的眼泪.那一刻许稚柳五脏俱碎. 他低下头,将头抵在那人佝偻干枯的胸前,泣不成声:“二爷……” 一直到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不敢将他紧紧的拥入怀中,虽然他无数次在梦中曾经企盼过. 那人费力的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别哭.” 一切,就和过去一样. 许稚柳抱容嫣抱在怀里,他瘦得象具干尸.但柳儿珍重的抱着他,好象怀中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一进容家大宅的门,容嫣轻轻的叹了口气:“终于回家了.” 只这一句话,许稚柳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把他抱到二爷从前的房间,放在他的床上. 容嫣有点不安:“柳儿,我,我身上脏……这床……” 柳儿心中酸楚无比.他摇头不说话,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声音都会变调. 他亲自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抹身. 容嫣的脸完全的变形了,鼻梁下颚都被打碎过,眼睛陷落得好象两个黑洞.有一道长长的,丑恶的伤疤横过他的脸,让他的面孔扭曲起来.他的身体更是伤痕累累,独目惊心,皮肤皱起,骨节突出.但许稚柳小心温柔的擦拭着,仿佛仍然是当初那具软玉般的美丽身体. “柳叔!” 一身红衣的含杏闯了进来. 许稚柳甚至没有回头.他已经忘了她,忘了这个世界.此时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二爷而已. “柳叔!”含杏猛地扯过他. 她突然怔住了.她看清许稚柳那满脸的泪痕,还有那双痛苦的悲哀的眼睛.那悲哀象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横亘在他们之间. 在那一刻,含杏知道自己败了.这整个世界都败了. “柳叔,”她颤声说,哀求般的,想挽回:“你,你答应过今天娶我的,柳叔……” “对不起,含杏……”许稚柳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除了道歉,他不知该说什么. 许稚柳说:“我找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现在他回来了.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含杏呆呆的看着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许稚柳说:“他是我的师傅,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他没有说下去. 含杏的目光移到床上那半昏迷的老乞丐身上,浮了一点悲哀的笑:“他就是二爷吧?” 扯住许稚柳衣衫的手,松了. 含杏木然的,失了魂般的走了出去. 那些来贺的宾客,个个都是人精,眼看势头不对,一个个找着借口打着哈哈溜了个干凈.刚才还那么热闹的大堂,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红色,中央两只快要烧尽的龙凤红烛,映着一个孤伶伶的大红喜字,凝固着红色的烛泪.说不出的凄凉. 含杏走过去,脚一软,跪在地上,仰望着那红底金喜字. 许稚柳没有说出口.可她已经完全的清楚明白,那个人,才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 容嫣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昏浊的眼睛看不清,只看见一团红色的火,然后又慢慢退了出去. “柳儿.”容嫣嗄声说. “二爷?” “好象有女人哭的声音……” 许稚柳静了静,不说话. “柳儿.” “二爷?” “我……我一直好想见你.”容嫣轻声说. “我也是,二爷.” “柳儿,离开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许稚柳无言点头. “那天,我看到你了.是真彦带我去看的……”容嫣用干瘪的嘴微笑起来,好象一个幸福的孩子:“真彦,真彦对我很好.” 许稚柳点头,热泪涌出眼眶. “我知道,我看到二爷送的花了.后来我出来找二爷,怎么也找不到.” “你也很好.我听了你的戏,就放心了.你唱得很好,我一直想见你,跟你说这件事,你唱得好,二爷很高兴.” 许稚柳低下头,泪珠子一连串的往下滴. “傻孩子,还是那么爱哭.”容嫣微笑.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爷!二爷!” 血从容嫣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床单.他不停的咳.柳儿骇得手足无措. 好容易,这一阵停止了. 容嫣喘过气来:“我没事了,别担心.” 许稚柳拉起容嫣的手:“二爷.你撑着,大夫刚来过,他说会治好你的.” 容嫣睁大眼睛,望着天,好象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说:“别忙了,柳儿,二爷快死了.” 许稚柳拼命摇头:“二爷,别胡思乱想.你只是病了,咱们把病冶好……” 明明知道这是假话. 在容嫣昏迷的时候,医生已经来过去了,容嫣已经病入膏肓.以他吐血的情况来看,居然能撑到现在,才是奇迹. 有一朵很淡很淡的微笑出现在容嫣嘴角,那一刻他那微妙的神情,投射出昔日那容二爷的影子. “柳儿,”他象讲一个秘密似的说:“其实我早该死了.我就是有一口气撑着,拼命撑着,怎么也不死.我答应过真彦,我的命是他的,怎么也要活下去.可是,最近不行了.我没有力气了.我撑不下去了.老天爷也可怜我,才把这口气收回去了吧.” 许稚柳握着容嫣的手,不会的不会的,他的眼泪扑簌簌直滴到他脸上. “我来这世上走一遭,时间不长,只有三十多个年头,可是柳儿啊,我受的罪,就象过了别人的几生几世一样.我累坏了.我活够了.”容嫣微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我拼命强忍着不死,我就是想见一见你.现在你来了,我这口气终算可以咽下去了.好孩子,你能来找二爷,二爷真高兴啊.” 许稚柳只恨自己:“柳儿来迟了.来迟了.” 容嫣想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可他手指动了一动,一点力气都没有.许稚柳捉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你来了,就不迟.”容嫣轻声说:“爸和哥,都是你送的葬.我想到自己也会是柳儿送葬,就觉得很安心.” 昏黄的灯光照着许稚柳面颊上那一滴一滴的眼泪,豆子一般不停的往下滴,床被湿了一大片. “柳儿,我有好多事想问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二爷,您慢慢说.”许稚柳哽咽:“我们,我们还有好多时间慢慢说.柳儿也有好多话想跟二爷说.” 柳儿把自己关在容嫣的房里,三天三夜. 他握着容嫣的手,陪着他,哪儿也不去.容嫣有时喝点稀粥,有时咳嗽,更多的时候是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柳儿陪他说话.说从前容雅的事,容雅和那个日本人的事,容雅的琴声,他的理想,他的陨落,还有容修的最后时光,他怎么思念小儿子,担忧大儿子,他怎样把华连成交到柳儿的手上. 容嫣听得发怔. 在柳儿的叙述中,点点滴滴的拾起他和父亲,南琴失散的那一段岁月. 柳儿抱着他,去到容修容雅的灵前,握着二爷颤抖的手,给老爷大爷上了香. 容嫣凝视着父兄的灵牌,说:“我真后悔啊,柳儿.我在外面晃荡了大半辈子,在我爸最需要我的时候,也没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想了想,又一笑:“可我总算又回来了.” 他说:“我比南琴命好,我和爸一样,都死在容家的屋子里.” 他有时也会给柳儿说说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他说到杜长发,说燕红,说肖碧玉,说起沈汉臣. 他微笑:“柳儿,我帮南琴,报了仇……” “我总算为我哥做了件事.” 柳儿说:“二爷,那个沈汉臣,他也没有好下场.全国通缉汉奸开始,他就搭日本人的一艘军舰,想逃到日本去.结果在海上那军舰被我们海军的炮给打沉了!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容嫣听了,却没有丝毫痛快或者欢喜的表情. 他怔了半晌,摇了摇头:“汉臣,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柳儿不得不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才听得到. “二爷,你累了,不要再说了.你休息一下,”许稚柳握着他的手:“睡一会儿.柳儿在这里陪你.” “傻孩子.我怕我再睡了,就没机会说这些话了.”容嫣轻轻说:“柳儿,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还没跟你说真彦的事.” 许稚柳想说,二爷,你好好休息,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说给我听.可他竟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自己也知道,以后恐怕再也听不到二爷的声音了. “那个,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你要好好对她,别让她再哭了,知道吗?” “二爷,我……” 许稚柳冲口而出,又生生顿住. 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一生一世,化骨扬灰,我也只爱你. 一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在属于他们的今生今世,他们虽然无比接近,但无论如何,注定只是不能. “柳儿.” “我在.” “柳儿,真彦他,对我很好,真的……” 在那一刻,许稚柳对这陌生的真彦竟然满怀感激.因为二爷说到他的时候,充满了爱人的骄傲和满足.许稚柳猜得到,他肯定曾经给二爷的生命带去过爱的幸福. 许稚柳咬住嘴唇,点头:“我知道.” 容嫣的声音低不可闻了,好象渐渐睡去. 许稚柳看着他,一种巨大的恐惧爬满全身,他颤抖着去摇容嫣:“二爷,二爷!” 容嫣恍然从睡梦中惊醒:“嗯?” 许稚柳蓦地松了口气. “柳儿,我这是在那里?” “你在你自己家里啊.” “为什么这么光呢?” “光?” 许稚柳环顾四周,那昏黄的灯,投射的黑影,不由得全身发冷.此时他和容嫣身处在不同的地方,容嫣看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过往的生命,如同一个沉闷黑暗的地窖,冥冥中有谁忽然打开了一扇门,束光穿透这无边黑暗的深渊.容嫣吃惊着,被那束光吸引,走过去. 走过去. 他来到光束里,瞬间睁不开眼睛. 鼓打起来了,锣敲起来了,场面儿们的拿手绝活奏起来了. 他站在舞台上,凤冠霞帔.万束强光照射着他,把他照得如同洛水神仙.台下满满的坐着观众,他看到他的爸爸,哥哥,杜长发,燕红,三喜……生命中所有曾经见过的温暖的人脸.他们都微笑着看他,满怀期待. 此情此景何曾熟悉.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最后一出戏,这是散花.他没能唱完就被带走了. 现在上天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再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他一生最辉煌灿烂的生命,他将完成它. 于是他抬手,做出身段,他开口唱---- 容嫣的呼吸,停止了. 第 103 章 这一次,许稚柳怎么也摇不醒他. 他把他抱在怀里,只怕他的身体冷了.他的身体冷了,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 他用脸贴着他的脸,用胸膛捂着他的心口,用嘴唇暖着他的手,他的脖子. 他一整夜,一整天坐在那张床上,抱着他,不肯松手.二爷只是累了,二爷只是睡一睡,二爷一定会醒过来,他会怕冷. 但二爷的身体还是凉了,一点一点的,热气从他的身体里消散而去,怎么捂也捂不住.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指甲都变成了紫白色. 孙老金流着泪说:“柳儿少爷,柳儿爷爷,算是我求你了,你把二爷放下来吧.你这样抱着他,二爷硬了以后,怎么躺得进棺材里啊.你难道要二爷弯着身子下葬吗?” 许稚柳怎么也舍不松手.他怎么能想象把二爷装到那个又沉又闷的黑箱子里,然后永远埋在又冷又深的地底? 爱热闹的二爷,怕寂寞的二爷,要人疼爱的二爷,穿着一身白衣,撑着伞在灰暗的天色中对自己微笑的二爷. 以后发生的事宛若在梦中.大红的喜字换了下来,到处挂上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帐幔,孙老金一点一点的抚平了二爷的身体,换上他昔日的白色衣服,他的身体干瘦得象树枝,包着一层薄皮.从前的衣服显得太宽大,衣服下,身子薄得好象不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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