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与你分离.”真彦凝视着他:“也许死亡会令你我忘记.” 容嫣微笑:“忘不了,下辈子都记得.” 他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真彦看着他. 但他没有动. “真彦?”容嫣问. 一阵眩晕猛烈地袭来,他仰面后倒,朝香宫真彦抢上一步,他倒在他的臂弯里. 容嫣极轻,极轻的说:“真彦?” 朝香宫收紧双臂,将脸埋进容嫣的胸前,发出低低的哭泣,压抑的,撕心掏肺的哭泣. “青函,青函,青函……”模模糊糊中,真彦的哭泣,他的吻,他的声音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我爱你,青函,比爱我自己更爱你……” “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你……” “我不能让你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青函……” 他抱着爱人一动不动的身体,哭着请求他原谅.他没有办法和他同生共死.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他也祈求着上苍,只要青函能够活下去. 他曾经那么骄傲轻狂,那么自信手中的权力和力量,以为可以凭它们向命运对抗,可是在历史的战车慢慢辗过,一切被压得粉碎.就象故事里与风车作战的那个傻瓜,无论他渴望守护的是什么,结果都是输个彻底.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从来没有象此时这样看清自己的心.无论怎样的他,人前的,人后的,一无所有的自己,都刻着一样的爱情. 他只要他能够活下去. 容嫣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沉睡,就象绳子绑紧着他的手脚,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的深眠. 真彦命人送他回上海,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一间房子,一些钱,他希望青函能好好的生活到战争结束.等他醒过来,他应该会去找他的徒儿,会回戏班子,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行眼泪,不断的渗出容嫣紧闭的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去. 一直到最后,真彦说:“答应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 “什么?那尸体不是容嫣?” 东久迩宫亲王大吃一惊. 伏见宫亲王的脸色阴沉. 东久迩宫亲王重重的一拳击在桌上:“真彦这个笨蛋!” 白蜡烛在静静的燃烧. 屋角焚着香,空气里充满了宁静的安息香气. 真彦已经洗了澡,换了洁白的和服. 因为将要进行的是一项非常隆重的仪式. 他缓缓的跪坐在白色的棉毯上,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一把雪亮的短刀. 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那杯淡盐水,放下. 肋差细长的刀柄,盈盈在握. 真彦将它举到眼前,抽出它,刀锋雪亮的寒光投射在他的眸中.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般的一点. 日本没有送上军事法庭的亲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他,朝香宫真彦王,绝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让一帮低贱的平民坐在法庭上,对他品头论足,评判他的生死. 他敞开衣襟,双手将刀对准肚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青函,”他低声道:“一直到死.” 刀锋刺入肚腹的那一瞬间,并不很痛,几乎是温柔的麻木,但冷汗瞬间挂满额头. 他调整呼吸,接下来就是要用全身力气将它慢慢横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狂暴的大喝:“住手!” 右臂突然象是被抽去力气,伴随着一声枪响他仰面后倒. 拼命赶回来东久迩宫亲王扔掉手里的枪,将他一把抱起:“快来人!快把他送医院!” 刀还刺在腹腔里,没有人敢拔,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的血在郁积. 他的右臂软软垂下,血从指尖一直往下滴. 东久迩宫亲王咬牙切齿:“真彦你这笨蛋!不许死!不许死啊!” 一连四个钟头的连续手术. 还有无止无境的黑暗和昏迷. 等他感受到光线,虚弱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小胡子男人,坐在他的床边,向他露出微笑. “醒了吗?真是命大啊.医生为你输了五个血包呢.”东久迩宫亲王说:“还是应该说年轻真好呢?” 他气息微弱:“谁……谁要你多管闲事!” “真彦,他们已经决定,不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日本皇族看重他们的脸面可是超过一切.” 他不想听这些,厌倦的闭上眼睛. 东久迩宫亲王看着他说:“只是他们会剥夺你的亲王封号,你会以平民的身份送到国外软禁,等候天皇陛下的特赦……而且,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了日本了.” 谁还在乎呢. 他只想再睡一睡. 东久迩宫亲王注视着年轻的表弟,那蒼白得可怕的清秀的侧脸,接着说:“那个支那人,我已经从军部的通缉名单里将他除名了.” 真彦睫毛一震,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表兄. 东久迩宫亲王无所谓的说:“他已经死掉了,不是吗?是你亲手杀死的.” 真彦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光,看着这位表兄. “你知道吗,”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握起真彦的手,微微一笑:“虽然我很想骂你愚蠢,可是---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第 100 章 大概在年多以前,朝香宫就已经秘密准备好了这处私宅.他知道容嫣是军部重犯,如果不为他备下一条后路,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当然,他也祈祷永远不要有机会用到这处宅子,但毕竟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房子位于静安寺路附近.环境条件都不错,屋里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连容嫣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得妥妥贴贴.朝香宫当时是找了个中间人,和日本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之手代买的,应该没人知道这屋主其实是个日本人.负责送容嫣的人是他最亲信的近卫,世代都是朝香宫家族的家臣.朝香宫把容嫣交给那人的时候说:“你要好好的保护他,就当他是我.用你那属于我的生命起誓,你会以这条性命守护他.” 在深夜的灯下,容嫣听着那叫青木的侍卫转述的故事,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一刻容嫣甚至恨他,恨他在给了他那么多的爱之后,却又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他生命的全部掠夺一空.他怎么能够擅自为他决定他余下的生命?他怎么能够以为,他承受得起,这残缺不堪的生命的沉重?! 但容嫣却不得不活下去.他的命,是小树,是真彦的命换来的,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活.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朝香宫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许稚柳并没有回到上海. 华连成的戏院早已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生满荒草.而从前容家旧宅,在日本撤离后,已经驻进了一伙不知什么部队的残兵.容嫣在家门外徘徊良久,冷不丁听见里面大吼一声:“什么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一梭子弹就射在身边不远的石地上. 从此容嫣再也没有回去过. 上海变了,不是容嫣记得的上海了. 亲人们都没了,这里也不再是家. 容嫣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哪儿也不去,青木叫他吃饭,就吃饭,青木让他洗脸,就洗脸,沉闷得如同活埋.从此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真彦,甚至不会提他自己,就好象要把从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埋藏在时间里.如果说那个叫青木的卫士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这个中国男人,到了现在,却只有尊敬. 两个人,一个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而另一个却不得不为了对方而活. 青木无法形容这种事给他的震动,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他见证的,真的是爱情. 青木化名为吴青木,混迹在中国人中.他知道自己说话有口音,所以干脆扮做哑巴. 外面的时局一片大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本来以为可以静静的蜇伏在这小小的角落,静静的等待战争的结束,但还没到冬天过去,这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 当初帮朝香宫买宅子的那个中国商人,在全国越掀越高的抵制日货的运动下,生意连连亏损,自己的店铺也被做为汉奸铺被砸了,又惊又惶之下,突然爱国转做红色资本家,把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一一坦白.他交待的事包括在静安寺路替日本人买下的这宅子.那群砸他店铺的激进爱国青年决定代表原来的中国屋主,把屋子收回中国人的手中,等他们冲上门去,才发现那里原来住着两个人. 无论容嫣怎么费尽唇舌他们都不走,非要容嫣交待他们身为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住在日本人的宅子里.其中有人动手推了容嫣,容嫣摔在地上.此时忍无可忍的青木扑了上去,他们打了起来.当他们发现青木原来是个日本人的时候,容嫣被坐实了汉奸的罪名. 拳头象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木紧紧的伏在容嫣的身上,用身体替他遮挡住攻击,他把容嫣抱得很死,他的汗水滴在容嫣的颈子上,他的血浸湿了他的背.容嫣颤抖着,大叫:“青木!”青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会动,不会再回答了,但他仍然死死的伏在容嫣的身上,那些人拖都拖不开. “这个人好象死了!”突然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住手了.好象突然从一场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杀了人!” “我们打死了日本人!” “我们杀了一个日本人!” 只不过是一群年轻人,突然经历了集体杀人的大事,慌张的四散了. “快走快走!” “我们杀人了!” “那这汉奸怎么办?” “下次再教训他!” “对,下次……” 四周安静下来. 身上伏着的身体好重,还柔软温热.容嫣艰难的从那具身体下爬了出来,他摇他:“青木!青木!” 那人一动不动,惨白的嘴唇,血从嘴角一直挂到脖子上. 他完成了对主人的承诺,用他生命守护容嫣到最后一刻. “青木!” 容嫣拥抱着他,发出悲嚎一般的痛哭.这样的事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人要为他而死?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惨痛的人生,这奉献的死亡. 容嫣呆呆的站在窗台边,打开窗. 冬天刺骨的北风瞬间吹干了他的泪痕.一种看不见的虚空召唤着他,他缓缓的把目光下移,俯视着窗下那落着几片枯叶的灰白的马路.只要轻轻一跃. 多么轻易,多么轻易. 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肖碧玉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计算着最终的时刻飞速的迎面而来,从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欣喜的渴望,就好象是渴望着爱人的吻,就好象是渴望着落幕时的掌声,就好象是渴望着某件事情的,完全的终结. 容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方,遗世独立. 风吹动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襟. “真彦,”他低声说:“你会不会很气我?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 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的身体. 真彦在他的耳边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答应过我,好好的活下去.” 滚热的泪披了一脸. 容嫣怆然退下窗台,猛然被拉入现实之中.他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z※※y※※z※※z※※※ 1945年八月,日本宣布全面投降.劫火之后的中国大地,一片喜悦. 许稚柳带着七零八落的华连成班底,回到了同样满目疮痍的上海.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他就租了辆车回到从前丹桂第一台的旧址视查. 让他吃惊的是,那儿里三层外面层围满了人,人群的中心是个烂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弯着腰,绑着手,太远了,看不清.台上有几个人在踢他们,台下一片激动:“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继续走,不要停.”许稚柳对那车夫说:“这是在干什么?” 车夫说:“审判汉奸啊!天天都有汉奸揪这儿来打!该打!谁叫他们做汉奸!” 现在全国都开始汉奸大审判.许稚柳曾经看过这样的宣传和新闻. 在通缉大老奸的名单上,他曾经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沉汉臣. 此时听车夫这样说,许稚柳皱起眉.他想他应该找时间去找找谁,通通关系,这可是华连成的地,怎么能被闲杂人等随便霸占征用. “你们看这个臭汉奸.”台上的壮汉象推介大力丸似的把一个篷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往前推,那叫花子竟是跛的,被人猛一推,站立不移扑倒在地上. “别看他现在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当初捉着他的时候他可风流着呢!还和个日本人住在一起!全中国人民都在吃苦受罪,他却摆着一副少爷的款儿,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 壮汉踢了他一脚,他缩起身子一动不动,象条死狗. “别装死!”壮汉揪起他又脏又乱的长发:“让大家看看你什么德性?卖个屁眼儿给日本人干,你们说这汉奸臭不臭?!” 台下一片乱嚷:“臭!” “臭得熏天!” “打死他,打死他这贱人!” “起来!” 壮汉提着他的头发,让他勉强跪在众人面前:“向中国人民低头认罪!” “认罪!” “认罪!” 那叫花子被揪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又瘦又干的下巴直缩起来,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残牙,此时却低声的很坚决的说:“我……不是汉奸……” “还不认罪!” 台上几个人都走过来,打得他满台乱爬乱滚. “我……我不是汉奸……真的……”他抱着头,血从变了形的手指缝往下滴:“我杀过日本人!我杀过……一个日本军官……他叫,他叫……” 没有人理会他.很快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发出象挨打的狗一样痛苦的呜咽声. 其实他早就被打得麻木了,如今十分的痛,他装出百分的痛.他算着这些人发泄得差不多了,赶紧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真的装起死来.这种批斗他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老经验了. 果然,那些人对他的兴趣过去了,扔下他,转而批斗另一个汉奸. 他趴在草台子上,微微喘气,不为人知的抚摸刚才被打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骨头断掉,偷偷吐出嘴里的血水,满嘴又咸又腥. 人群渐渐的散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从草台上爬起来,拼命的咳嗽着,拖着一条后腿,杵着一根破竹杆,开始找他的破碗. 这一轮总算是斗完了,他要去开始他的老营生,要饭了. 台上还趴着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尖头男人,鼻青脸肿的坐在那里喘气,看着这叫花子:“我说,你真的杀过日本人?” 叫花子弓着腰,咳着,找着碗,也不看他,嗯了一声. 那尖头男人呵呵的笑起来:“你就吹牛吧,这儿都没人了,还在装给谁看?” 叫花子找到了碗,拿在手里,它看起来更破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半. “那个日本人,”叫花子捂着嘴,咳了几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石原康夫.” 尖头男人愣了一下,这是个很有名的日本军官.从前他做汉奸时听过这名字. 叫花子又瘦又干的脸露出一个奇异的,有点骄傲的笑容:“把他切碎的时候,那感觉比海洛英还要过瘾.可惜我只杀了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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