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连成已经不是当初的华连成了. 郑大傻子被强拉去当了兵,再也没回来.郑家两兄弟为了找弟弟,也入了伍,老二战死沙场,老三命大,没死,寄了家书回来,说在国民党军队中做了个小头目.看门的老张头病死了,没多久伤心过度的张妈也跟着去了.秋萍和孙三成了亲没多久,孙三赶着车在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秋萍只好改了嫁,嫁给一个开药房的小老头儿做三房,听说也是受不尽的气. 大师兄不服许稚柳,签了另一间戏班子走了人,还带走了庚子春儿一批闹腾的师兄弟,约摸一年之后,灰头土脸的庚子和一脸哀求的春儿抖抖索索的又摸回了华连成,原来那个戏班子早已出现财务问题,班主刻薄歹毒,专招不明就里的新人来唱戏,又不给工钱,最后还一顿打骂扫地出门.那班主有黑背景,大家都只好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大师兄当初走的时候闹得最凶,最没脸面,说是要饭也不回去.庚子春儿在外面搭了几个月班,受尽了气,最后只好回华连成.许稚柳见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又想到从前,到底是一起学艺的师兄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把他们留下了.含杏向来最讨厌庚子,本向许稚柳拼命反对来着,可许稚柳说,华连成如今是三千弟子俱散尽,老人也只有这几个了. 这么些年,他和含杏的关系还是那样说不明理不清. 他眼看着含杏空守着自己,如花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着急.他明示暗示,含杏一概不理.他想跟含杏谈一谈,只开了一个头,含杏就开始流眼泪. 含杏说:“柳叔,含杏哪里做错了?你是不是想赶含杏走?” 许稚柳说:“含杏,柳叔就是不能忍心,看你白白耽误了你自己……” “我不怕耽误.” “柳叔怕.”许稚柳悲哀的说:“你不明白含杏,终有一天,你不再年轻,你会老,到那时,你还孤单单一个人,你就会恨柳叔,会怨柳叔了.” “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怨.不明白的人是你,柳叔.”含杏咬着嘴唇. 她拼死忍下了这句话没说:“容二爷是不会回来的了.”她知道这是许稚柳心底的一道疤,只要一揭,他们之间,就只剩下鲜血淋淋,再无余地了. 含杏说:“我就是要陪着柳叔,柳叔若老了,孤单单一个人,至少还有含杏.含杏也一样.含杏什么也不要,只要有柳叔陪着就好.” 回了上海,时局定些了,许稚柳决定原址重建丹桂第一台. 他花了一大笔钱,疏通了关系,让国民政府当局出面,赶走了霸住容家旧宅的那一伙兵痞,收回了丹桂第一台的那块地,就开始找设计师,找建筑队,重建华连成的一方天地. 这一切所用的资金,就是当初朝香宫真彦买容宅的那一箱黄金. 这么多年来,许稚柳把这一箱黄金藏得很好.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本来是打算在有生之年亲手交给二爷,但回了上海,看到眼前的环境,他改变了主意.他要用这箱黄金来重新打造华连成的梨园霸业,他知道如果老爷在,老爷也会赞成他这样做的. 等二爷回来的那一天,还给二爷一个闪闪发光的上海第一名戏班,远比还给他一箱黄金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 为了重建第一台,许稚柳费心尽血,事无巨细,无不亲躬亲察. 孙老金已是花甲老人,此时为了华连成的复兴,也是拼了老命,和许稚柳两人成天工地,材料场两头照应. 但那箱黄金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国民党的兵痞团长耳朵里.这天许稚柳刚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工地回来,就被请到国民党军部办公室,一夜未归. 第五天了,许稚柳还没有放回去. 含杏在家急得团团转.她知道柳叔是死心眼,他是要钱不要命.因为那不是他的钱,那是容家的钱.思来想去,终于横下一条心,去找那团长的顶头上司,驻上海第九军的辜军长家求情. 两天后,许稚柳总算放回了家. 他脸色青白,胡子拉差,但看上去没受什么伤.那团长跟他先软后硬,一味的逼问他日本鬼子留下的黄金的事,要他上交国库作军费.他则咬死牙根不承认有这回事.只说是谣言.那团长急了,说:“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有用!你们华连成自己的人说得言之凿凿,那还有假的?” 许稚柳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孙老金,要他查出来是谁把这消息传出去的. 然后他得知了含杏为他求情,去了辜军长那里,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许稚柳如受雷击. 内鬼查出来了,竟然又是庚子. 庚子早就不服气许稚柳私占着那么大一厢黄金,自打上次跟大师兄闹出宫却闹得灰头土脸的爬回来,一直觉得颜面无存,在这班子里还不如从前有地位,心理更不平衡.他听说国民党军又在备战,在向社会各界筹军费,偷偷跑到第九军第二团那里去告密,说许稚柳从前和日本人做交易,私藏了一大笔黄金.反正这黄金他是得不到了,柳儿这叫花子也别想得到!要是他要钱不要命,国民党军把他毙了,那更好.华连成反正老人不多了,到时恐怕又到他庚子爷威风的时候了. 认识许稚柳的人,这一辈子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把庚子从大杂院一直拖到后堂容修容雅的灵前,把庚子扔在地上,让他向老爷大爷赔罪认错.许稚柳的嘴唇气得煞白,一双眼睛却象有火似的,亮得可怕,如果不是他还清醒的理智象钢铁一样箍住他自己,他恐怕就要在容修的灵前把这庚子打死.他逼着庚子背了华连成的班训,把他从此扫地出门.他咆哮:“容家……我们华连成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滚!再也别让我看到你那张脸!永远不许提你是我们华连成的人!” 庚子魂不附体,许稚柳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听到一声滚立时屁滚尿流的爬起来跑了. 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没有人敢去阻挡盛怒之下的许稚柳,也没有人打算这样做. 大约一个月之后,含杏才回到容家. 她看上去瘦了许多,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光的神采.她低着头,在太阳底下,象个鬼魂般回到容家.一回去她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许稚柳找到她,跟她说话,求她不要走,她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收拾. “含杏!”许稚柳苦苦哀求:“都是柳叔的错.当初是我一时心软,把那条喂不熟的狼又留在了身边.都是柳叔的错,是柳叔害了你.含杏,你是在怪柳叔吗?求你,不要这样离开柳叔.” 含杏停了停,转过身来,看着许稚柳.她那清瘦的小脸,那削瘦的肩头,象一朵苍白的单薄的小花,她用那幽光闪烁的黑眼睛直视着许稚柳:“柳叔,你能回来,含杏不知心里有多高兴,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含杏再也没脸死赖在柳叔身边了.含杏已经……”她的嘴角浮起一个笑:“这次含杏真的死了那条心,再不会缠着柳叔.或许这对柳叔,对含杏,都是一种解脱.”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包袱往外走,许稚柳分明看见,有一串晶莹如星的泪滴在地上. 那一刻许稚柳心如玉碎. 他想,他不能再辜负这个女人,在伤害了她那么多次之后,这一次,他绝不能放她走. 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紧紧的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不动了. 他抱得太紧了,紧得发痛.然而再没什么比这种痛更能抚慰此时含杏身心的伤害.含杏不动,不说话,她在等待,等许稚柳自己去下定决心. 许稚柳将脸贴在含杏的背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含杏,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含杏?” 含杏闭上眼睛,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滴.她咧开嘴,不知想哭还是想笑.然后她回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拥着许稚柳,将泪湿的脸贴进他的胸膛,她失声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其实那时她的心情是无比的高兴,仿佛一生的守望,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第 101 章 既然决定要结婚了,婚事开始操办. 第一台也在加紧重建,已经初具规模.华连成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看大门的是新请来的伙计,二十来岁,叫安子.这天他看见门外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披着麻布一样的破衣裳,手里拿着只破碗,一边咳嗽,一边畏畏缩缩的在往里面张望.他走过去:“看什么看?” 老乞丐嗫嚅着说:“少爷,我想请问,从前这里住的那伙军爷呢?” 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什么军爷?现在这里住的是许老板!”安子象轰苍蝇一样挥手:“快滚快滚!我们家老爷现在正有好事儿,没得沾了你的晦气!” 那乞丐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动了一下,他拖着那条断腿,上前一步:“许老板?是许稚柳?” 安子说:“喂,我说,你再不走我可打人了!” 那叫花子象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直往里走.安子慌了,一把揪住这叫花子的黑手臂,将他往外重重一推:“老子叫你滚!耳朵聋了吗?” 那跛子摔了出去,碗和竹竿扔开两边,他趴在地上咳嗽,半天爬不起来,嘴里不知在嘟嚷着说什么,谁也没听清. 安子看着那叫花子又一瘸一拐的走上来,小心翼翼的,象只怕挨打的狗:“少爷,我,我想见见许老板.” “你这叫花子,见我们许老板干嘛?” “你,麻烦你跟他说,二爷想见他,他一定会见我的.” “二爷?哪个二爷?”安子指住他,哈哈大笑:“你是哪门子的二爷!哈哈哈,老子还没见过要饭的自称二爷!” 叫花子不安的动了一下,仿佛非常羞惭,但仍然坚持,压低的声音说:“我姓容,容二爷.” 安子再次大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你该不会说,你是这宅子从前那家主人,容嫣容二爷吧?” 叫花子抬起眼睛,那布满沧桑的,眼角堆满皱纹的眼睛,其中有一只象爆了血管,是红色的,说不出的丑陋可怕.他说:“我就是容嫣.” 安子觉得这人实在不要脸之极. 安子说:“我见过要饭的,还没见过象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以为耍诈说自己是容二爷,就有人把你当爷爷供起来,管吃管住了?你他妈先撒泡尿照照镜子.听说容二爷当年那可是貌比潘安式的人物!算起来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吧,你先看看你自己这把老骨头,说你是二爷他爸都嫌老!” 叫花子低下头,用那只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瘦又干的手. 他剧烈的咳嗽,然后说:“我真的是容嫣.”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安子,你在这里叽叽咕咕的跟谁说什么?说个不停?” 一个丰腴的少妇,牵着个小胖男孩走了出来. 那安子立时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朱家嫂子,您这是上哪儿啊?” “含杏妹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我给她到裕记绸缎庄订的那西洋纱料子,不知今天到货了没有,这就去给她看看.她呀,这两天忙得气都透不过来.”那朱嫂子眼尾一扫:“哟,你刚才就是在和这叫花子说话啊.哪来的?一股臭味儿,赶快打发了得了.” 叫花子一直盯着她看. 这女人好生面熟.虽然她老了些,也发福了,但他记得她.她是他爸从前的一个小丫头,叫……叫什么来着? 怎么也想不起来. 安子笑:“朱嫂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还自称是容二爷.” 朱嫂子本已走开了,突然心里一动,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人太老了,不可能是二爷,完全不一样.她自信,如果容嫣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认得的.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二爷? 安子又取笑那叫花子说:“二爷可是当年的红角儿,你既然说你是,那你唱一段来听听?” 叫花子盯着那朱嫂,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疲倦的说:“忘了……不会唱了……嗓子坏了……” 安子摆手:“快滚快滚.” 朱嫂觉得那老叫花子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虽然那血红的眼睛好生吓人,但到底妇人心软,回了身,拿出两只馒头递到他面前:“我本来带着要给儿子当点心的,你拿去吃吧.”
容嫣盯着那两只雪白的馒头,吞了口口水. 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饭.他是来见柳儿的.可是,他真的饿慌了,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更没提多少年没吃过这样又白又香的馒头了.可是,他是来见柳儿的,他不是来要饭的,他要了这馒头,他就不是容二爷了,他就真的只是个叫花子……他的心还在想,他的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就好象怕谁和他抢一样. 朱嫂子叹了口气,拖着孩子转身走了. 他用残缺不全的牙嚼着馒头,哽得直翻白眼.安子看他吃得凶,担心起来,踢了他一脚:“喂,你滚远点吃,别在这里哽死了!” 他突然猛咳起来,嘴里的馒头都喷了一地. 他跪在地上,拼死拼活的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来说:“环儿!” 安子说:“什么?” “她,她叫……环儿.”容嫣含含糊糊的说着,一跛一跛的走开了,拾起地上的竹竿,又去看他的宝贝碗,它已经摔成几块了.容嫣把它们小心的捧在手心,拄着竹竿,拖着后腿走了,老远还听得见他咳嗽的声音. 又沙又响,拼命的咳,好象要把肺吐出来. 大喜之日近了. 容宅上上下下都挂了大红灯笼,火红的龙凤对烛也点起来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也无损华连成上下一派喜洋洋的气氛. 一身黑色绸缎新衫的许稚柳,独自坐在后院小屋,容修容雅的牌位前. “老爷,新的戏院子修起来了……一切都很顺利,是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吗?” “大爷……日本人真的败了……我们中国没有亡,大爷,您高兴吗?” 无可言说的前尘往事,象一阕昔日的歌,无声回荡. 门轻轻的响了一声,许稚柳从旧梦中惊醒,是环儿.不,现在应该叫她朱嫂.她嫁了个姓朱的男人,招为上门婿,仍然留在华连成帮手. “朱嫂,有事吗?” 环儿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算了,没什么事.” 许稚柳起了身,上前:“朱嫂,有什么事,你跟我直说无妨.” “是这样的……”环儿迟疑着说:“前些天,有个要饭的叫花子,要到了咱们门口……” 许稚柳看着她. “我本来以为,他就是个要饭的,给了他两个馒头,把他打发了就算了……但是,后来听看门的安子说,那要饭的嘴里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抬起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环儿.” 许稚柳的嘴唇微微张开. “这个名字,自我嫁了就没再用了,不要说要饭的,就是新来的丫头奴才们都不知道……而且,而且那个要饭的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二爷.” 许稚柳只觉得头轰的一昏.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环儿慌了:“我,我……我从小服侍二少爷,我怎么会认不出二少爷呢?可那个人他不是!二爷今年最多不过三十五六吧?可那叫花子又老又残,怎么看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他哪能是二爷呢!” 许稚柳完全昏了头,紧紧抓住她的肩:“这是多久的事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大,大概十天前……” 许稚柳扔开她就往外冲. “柳少爷,你到哪儿去?柳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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