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他不能慌,不能乱.他得要顶住.这华连成上上下下近百口人的衣食饭碗,都在此时悬于一线. 意识好象渐渐的回到自己身上了.容修属于生意人的头脑象机器一样开始转动. 略一考虑,当机立断:“那就换一出.” “换?” “这……换谁上?” “柳儿什么最好?哪一出拿手?” “这孩子的戏都是青函手把手教的,玉堂春尤其不错.可是,他是新人啊……”容雅迟疑道:“用新人新戏换青函,不知会不会……” 容修此时显露出多年来经风历雨的果断和一个老江湖人天性中带出的赌徒本性:“谁第一次压台不是新人?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溜溜,是唱戏的要上台子走走,随上弦子听听才掂量得出份量!” 容雅与孙老金互相看了一眼. 孙老金堆起一脸皱纹苦笑:“大爷,不是小的催您,我说您也快去准备准备吧,这个,眼目下,也只能照老爷说的办了.我这回头还得找柳儿去,要是他也跟着二爷走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容雅听了这话又是一凛.他知道柳儿这孩子对二弟死心塌地,如果连他也走掉了…… “我们快去看看!” 第 13 章 一出门,沈汉臣猛地将容嫣搂在怀里,狂喜不已:“青函,你果然是真心对我!” 容嫣画过妆的脸残留着泪痕,这是真实的泪痕,不是戏中那虚幻的眼泪.他嘴角的口红晕开了,沈汉臣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抬手拭去了咬破的唇的血迹,只觉得这张描红飞白的美人脸谱,平添了一种残败的美. 容嫣将头抵在沈汉臣的胸前,他是早就打算和这个男人离家出走,他是厌倦了父亲的罗索和管教,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痛极决绝的方式,就象活活的撕裂了半边身体. 容嫣将手从背后反拥着沈汉臣,全靠他的身体来支撑自己这摇摇欲坠的身躯. 沈汉臣拥抱的力气很大,勒得他骨头隐隐作痛.但此时他需要这种痛楚. 这种痛楚能提醒自己,他用双手拥抱的这个人,就是他的爱人. 容嫣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想要的,是的,一定是这样. 在他已经付出了所有以后,他实在无法不这么相信.
柳儿就站在七步以外,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滴在地上. “二爷……”柳儿哑声道:“二爷你不能走,华连成不能没有二爷!” 容嫣突然才记起来柳儿还在这里. 听到他说的话,那么孩子气的话,容嫣差不多要笑了. 一个又一个的戏子粉墨登场,年少风流,一个接一个的等不及的要冒出头,要成红角儿,压都压不住.这梨园的沉浮,几年一个轮回.只恨前面老人太多,挡了新人的道儿,谁没了谁不一样?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傻孩子,这戏班子,没了谁都一样.” 柳儿看着容嫣望着自己的眼色,只觉得一颗心都往下沉了. 他想说,二爷,让柳儿和你一起去,可是,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汉臣,这话哽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口. 二爷是为这个男人才走的. 从此,他的身边,不会再有自己的位置. ──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柳儿引容嫣到自己的休息室,打来了清水,要为容嫣擦脸. 容嫣惊醒了似的:“我自己来……” 柳儿不肯:“二爷,您就再让我服侍这一回吧.” 容嫣一怔,手垂了下来,由他了. 他慢慢的抬起眼,深深的看着这个为自己擦着脸的,泪流满面的少年,真是傻孩子,我走了,你就有机会出头了,成角儿了,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惨,泪水把妆容都冲花了? 白的粉红的胭脂洗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容嫣伸出手,摸摸柳儿的发角:“傻孩子,哭什么,二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柳儿跪在容嫣的身边,将头埋在他的衣襟里,他本不想在沈汉臣面前哭. “傻孩子.” 柳儿还记得,最后落在他面颊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还有二爷最后的话:“柳儿,这剩下的戏,二爷就交给你了.” *** 第 14 章 容雅和孙老金赶到后院,只见原本放杂物的那间门半掩着,心里都急了,莫非这柳儿真跟二爷走掉了? 一进门,看到柳儿抱着一大堆五彩织金的绵绣戏服,丢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一张泪痕残乱的花脸,油彩糊成一片,一塌糊涂. 看到有人进来,他迟滞地抬起眼,往这边看来. 柳儿在此时见到容雅,突然清醒过来,那感觉就象猛地看到了唯一的亲人:“大爷──” 未曾开言心已惨. 他一头扑进容雅怀里,紧紧的抱着他,他的纤细的手臂勒得容雅身子发疼. 怀里的这个人,毕竟是和二爷血肉相连的亲人啊. 此时,他已是他在世上最最亲近的人. 戏很快的定下来了,<<玉堂春>>. 因为容嫣的贵妃扮相可谓深入民心,突然间换了一新人,只怕台下观众一时不能适应.而且这玉堂春……这玉堂春是二爷在临走之前,指教柳儿唱的最后一出戏. 自打柳儿入了华连成以来,头一回这么重要. 虽然他哭花了一张脸,看上去滑稽又可笑.可围着他转的众人,都是一脸严肃,没一个有半点笑的心情. 默默无声的换了戏服,重新洗脸,拍粉,上胭脂. 伺候容嫣的包头师父亲自给他勒头带,吊眉,贴片子.旦角扮戏,最是缓慢.特别是今天,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得马虎.就象拍卖行隆重推出的某一样精品,它值不值,值多少,是否天价,在它出场的一瞬间,就已经落了定. 场上垫的是<<瞎子逛灯>>,已经垫得太久,观众开始焦躁起来. 已经扮好戏的王金龙出场先打了引子,念了定场诗,报完名之后,说完了台词,实在没词儿了,开始在那里胡说八道,台下也听得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急得操琴的容雅坐在他的琴师专位直冒冷汗. 观众一阵目瞪口呆过后,开始鼓噪不安起来. “哪儿来的王金龙?” “我们要听天女散花!” “怎么换戏了?” “容二爷呢?咱们可是冲着容二爷来的!” 正吵嚷着,突然见到台前打了一个条副出来:“容嫣艺员身体突然欠佳,敬请原谅.” 当下一片哗然. 坐在前排包厢的四个日本人,也在用日本话交头接耳. “这是怎么回事?东先生?”叫柳川正男的男子問. 东史郎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那位容嫣先生健康出了状况.这种情况并不太经常发生.”他非常抱歉地向坐中间的年轻人欠一欠身:“对不起朝香宫阁下,第一次请您来看支那戏,情况好象不太顺利.” 朝香宮微微摇头:“哪里.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不过依然觉得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这一次来听支那戏,是值得的.” 柳川正男:“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去拜会一下这位出色的艺术家.朝香宫阁下,您认为呢?” 朝香宫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他的嘴唇笑起来,薄得有如一线. 观众开始往台上扔瓜子壳花生壳了,眼看着王金龙就要压不住场. 后排的人掷得不够力气,少不得殃及池鱼,前排的人也陪挨.前座有些大爷已经回转身对着后座的叫骂,也有人抓起瓜子花生礼尚往来回掷过去. 朝香宮皱起眉头. 東史郎在他身边小声说:“阁下,这就是中国人,没有礼貌.请阁下把这些举动不必放在眼里.” 情况开始乱了,互相掷瓜子的开始吵起架来了,有些人吵吵嚷嚷的开始起身,要离场退票,喝倒采的拍椅子的什么都有了.记者们也没闲着,本来是来拍这新式剧场的,现在有些人赶紧抓拍这闹哄哄的一幕,有些人拿着小本子缩在一角飞笔疾书. 这时柳儿终于也扮得差不多了,红袍蓝袍的人赶紧出去过了一个场,真正的王金龙这才正式升堂进场. 观众席里还有人在叫嚷:“我们要看天女散花!” “我们是来捧容二爷场子的!” “换戏就退票!” “退票!” 柳儿站在帘子后面,听见前台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全身都有些发抖. 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说,你行的柳儿,你是二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一定行. 二爷他,已经把剩下的戏交给你了. 你不能让二爷失望. 就算拼了命,也决不能扫了二爷的脸. 深深的吸一口气,睁开眼,念了一句:“苦呀──” 苦啊. 心里就象吃了黄莲一样的苦. 可这苦说不出来,没法说,也没地儿说. 说也奇怪,观众席竟然渐渐的静了. 一掀帘子,娉娉婷婷,好一个美目含怨粉面带愁的玉堂春. 一身罪衣红得凄艳,眼盖上黛绿涂得均匀. 樱唇微启: “来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 容雅的定音功夫登峰造极,从来是一手准. 从前与容嫣合作无间,第一次为许稚柳伴奏,也是一拍即合. 本已起身离开的,慢慢的,都折返回头,坐回自己座上了.小报记者们也停了笔,一齐抬头望着台上,嚷嚷着退票的,都已没有声音.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二爷,你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 心里的苦直涌上口来,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时听使唤. 摇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没有忘记,他是在替二爷唱戏. 听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调. 好好听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叶或飘花的时分,二爷一字字,一句句,每一个腰身每一个眼神,为他细细打造的玉堂春.二爷的吐气,二爷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云,低吟如花下鸣泉.每一句都那么得心应手,圆转如意. ──二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颈畔感觉得到二爷温热的呼吸,他的面颊几乎贴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托着他的肘,他的指尖轻触着他的指尖,柳儿,这里抬高一点,柳儿,这里不是这样的,柳儿,柳儿,二爷在说,以后的戏,我就交给你了. 此生以后,他都只是在为二爷唱戏. 二爷,让我化身为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 “玉堂春好似花中蕊──” 这蕊字无限拔高,台下的观众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轰然喝采. “好!好!” 然而那银线般的一缕,怎么也不被彩声盖住,就宛若九天织女跌下的银梭,无限清亮的轨迹──“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 “他”字就象云雀一般直往天上钻去,翻得更高,前音未袅,后波又起. 一曲清歌动九城. 满堂彩声,掷花如雨. 谁也不知道容修什么时候到的台下.他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握了一手的冷汗. 一直到此时,他才透出一口大气. 那么紧张.记忆中,自己第一次登台,似乎也没有象今天这样紧张过. 容雅停了琴音,才发现生平第一次,手指冰冷得几乎握不住琴弓. 他抬起袖子轻轻的拭了拭额头,抬眼望去── 柳儿,这孩子经过今天,算是打出了名堂. 他红了. 一战定了生死. 第 15 章 容修凝望着站在台上那年轻的许稚柳,耳边听到那潮水般的掌声和喝采,一时悲喜交集. 喜的是华连成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了这一关. 然而目光扫过台下观众那发红的发光的如痴如醉的脸,竟然觉得心酸. 这就是刚才还在怒骂着叫嚷着不依不饶要看容二爷的戏的那些人吗?这片刻之后,他们已经把散花的天女忘到脑后了.他们的眼里已只有这一啼万古愁的玉堂春.他们的彩声是为着他,他们的快乐是为着他.他们到底追的是什么?捧的是什么?如今这年头,谁又会对谁死心塌地? 一颗星的陨落,一颗星的升起.那么快. 快得教人心寒胆战. 虽然早就清楚人性是多么无情冷酷,但这一次,被替代的那一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他缓缓的想步回后台,保镳郑大海却发现一向利落的容老板今天步履蹒跚,身子微微有些摇晃.走了几步,忽然一下子软了,往地上滑了去. “容老板!”
小包厢里,日本少女柳川真理子赞道:“喔,这是另一个美少年.” 东史郎显然来中国的时间更长,对中国戏曲已颇了解:“据说这一位是容嫣的唯一弟子.不过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以一个无名之辈来代替红艺人,一般戏院不会这么做.” “没能听完容嫣的戏实在太可惜了,”柳川正男道:“若和他的徒儿比较,我依然觉得容先生本人更有韵味.” 此时容雅作为华连成的名琴师,收了琴,走到九龙口亮相行礼,接受观众的喝采. 东史郎指着他:“柳川先生你在德国是学音乐的吧.你看这位琴师,他也是当今支那戏曲界顶尖的人物.据说他是容嫣的哥哥,名叫容雅.今天台下的听众,也有许多是冲着他的名声前来的,中国话叫做捧场.” 其余三人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容雅一番. 灯光下,容雅行了礼,站直了身,习惯性的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抚.平时隐藏在长发后的那清秀的面孔如惊鸿一瞥.修眉深目宛若雕琢. 真理子低呼了一聲:“弟弟是美男子,哥哥也很好看.” 柳川正男微笑:“今日一下子得见三位中国的出色艺人,真是要多谢东先生的好介绍了.” 东史郎坐正,微微鞠躬:“哪里,这是在下的荣幸才是.” 叫朝香宫的年轻人矜持的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 *** 舞台的灯光全部亮起来了. 一片光明,彩声,掌声,潮水一般似幻似真的涌动在身边.一时近一时远. 他就象做了一场大梦,这梦中的辉煌,是以失去容嫣为代价. 许稚柳茫然的睁大着眼睛.他想是不是应该笑,但这笑扯痛神经.他不敢眨眼,薄薄的水雾,凝结在他的眼眶里,成了一层水壳,一眨就会碎了. 如同奇迹般的,命运之手将他推到这个位置. 人的际遇是多么奇妙. 他缓缓的抬起眼,看到那极高极深的屋顶,雕龙画凤的背后,那上面一定落满寂寞的灰尘. 就在这一刻以后,就算他说这一切其实并不是他所想要的,恐怕也没人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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