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嫣的休息室里,沈汉臣头破血流,一边用毛巾捂着头一边讲述经过. 容嫣怒不可遏. “太过份了,他们实在太过份了!” 他当然猜得到是谁叫人来这么做的. 柳儿服侍在一边,只觉心惊肉跳. “青函,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听你一句话,若你真的嫌我了,我这就离你远远的,再不相见!” “汉臣,你被打傻了吗?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我是傻.我这傻子也知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沈汉臣洗干凈了脸,盆中的清水变得淡红颜色.发间一条三寸长的伤口露了出来,歪歪扭扭,象一条红蜈蚣爬在他额头上.他的眼也青了,嘴也肿了,说话有点歪着.面孔扭曲之后,许稚柳觉得这老实人的样子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怕:“青函,我也不逼你.你若是要回家做孝子,我决不为难你.可是,那得是你离开我!我沈汉臣决不被人说是贪生怕死所以背情忘义!他们威胁说要杀了我,我不怕.只要你说不离开我,我就决不怕!” “汉臣!连你也这么说!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清楚?” 沈汉臣看样子是被彻底激怒了,他从来没有滔滔不绝的说过这么多话:“青函,我早就叫你和我走,你非拖拖拉拉,你爸这次只是找人来打了我一顿,下一次呢,他是要我的命了!你没瞧见那两个人的凶狠样儿!他们哪还是人!简直是狼,是狗!青函,你就要眼看着我被你爸的人打死不成?” 容嫣万万没有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父亲竟然真的会如此心狠手辣,完全不顾父子之情,完全不顾他的感受,对沈汉臣下这种毒手. 他又是气愤又是心疼,一身戏衣披在身上只觉有千斤重,脸旁的珠花微微颤动. “青函,事到如今,只凭你一句话!你舍得下我,舍得下我们这几年来的感情,我绝无二话!”柳儿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惊.这沈汉臣口口声声说不会勉强二爷,可是句句话都是在逼着二爷. 他的意思,容嫣何尝不明白. 人的处境不同,听在耳里的感受也不一样. 容嫣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深愧于爱人.只恨不得割了身上的肉来陪他一起痛. “汉臣!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我爸,我会给他一个明白的!汉臣,你放心.”容嫣咬着牙:“我跟你走!” 柳兒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吓得全身一震,猛地抬头:“走?” 沉汉臣狂喜:“青函!” 一个声音冷冷的传过来:“你们要走到哪里去?” 三人猛地回头,脸色惨白容修站在他们身后. 容嫣也一下子愣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容修冷冷的说:“我刚才听见你们的话了.好了,翅膀硬了,要飞了是不是?你想飞到哪里去?” 这时容嫣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强硬,也很清晰:“是不是你派的人?” “什么?” “是不是你派人去打伤汉臣的?” “哼!” “你为什么不敢说是?你不敢承认?即然敢做,你不敢承认?” 容修拧起眉头:“你这是在和你老子说话?” “太过份了,你太过份了!” “那得看看他做了什么,才会挨别人的打!”容修冷冷的横了一脸是血,站在一旁的沈汉臣一眼. “他什么也没错!是我去勾搭他的,是我天生下贱骨头!”容嫣咬牙道:“你要打就打我好了!你打死了我,你的家门就干凈了!你挑着那些不相干的人下手,算什么英雄?” 容修勃然大怒. “胡说什么!畜生!” 容嫣昂头道:“我就是要和汉臣在一起!爸,别的事我都依你,这事你别管了!” “只要我是你老子一天,我就要管!我就是不许!” 柳儿心惊肉跳的看着老爸和二爷争吵,他们从来没有吵得这样厉害过,他的牙齿吓得直打架. 沈汉臣走上前来,拉住容嫣的手臂:“容伯父,我和青函是真心相爱的,你就放我们走吧.” 容修更是气得浑身乱战,指住沈汉臣:“你还有脸说什么真心相爱,我真后悔没有叫人把你扔到黄浦江去喂鱼!” 容嫣闻言大怒,一拉沉汉臣:“汉臣,我们走!” “不许走!” 柳儿哭叫:“二爷,不能走!” 沈汉臣对容嫣道:“青函,你自己选吧.是跟我走,还是一辈子留在这时作你爸的摇钱树!” 这样的话就如同当头一棒,打在容修的脑袋上. “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只听见耳边嗡嗡作响,头昏脑涨,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住沈漢臣: “你……你这,你这下流混帳东西!你竟敢说出这种话……” 只觉一阵阵血直往头顶上冲,顺手操起案台上两尺长的竹镇纸狠狠地抽上去:“畜生!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了你,老子我一命抵一命,大家干凈!” 容嫣眼见老爸打来,挺身挡在沈汉臣身前.容修气急欲狂,劈头盖脑的打下去. 柳兒眼见老爷真的狠下手来,在二爷身上重重的抽了三四下,吓得顾不上哭,猛地扑過來挡在容嫣身上.容修收手不迟,一记竹板狠狠的打在柳儿的背上,柳儿人小体瘦,只觉得一阵后背麻凉,跟着痛彻骨髓. 容嫣大叫一声:“柳儿──!” 容修手一震,停在空中. 柳儿顾不得呻吟,死死的抱着容嫣的肩头,向容修勉强道:“老爷,我求求你,不要打二爷了,不要打……” 容修本已经是气得失去理智,可是柳儿突然扑出来,搂着容嫣向他苦苦哀求,就好象有人往他的天灵盖上泼了一盆冷水.他这时才觉得痛得锥心刺骨.他自己的儿子,他疼了二十三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到头来,他却说,自己是把他当成摇钱树!到头来,他却为了那个不相干的野小子,不惜和他父子反目. 容修的手停在半空中,想狠狠地再打下去,可是此时无论如何也狠不下这个心了.满腔又是恨又是痛又是心疼绞在一起,在身体内冲撞,无处发泄,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勉强站立着,却连呼吸也觉吃力. 他的眼光缓缓地落到容嫣的脸上. 他正抱着柳儿,手忙脚乱的揉搓着他的后背:“……柳儿,有没有打伤你?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你?” 抬起头来,那满含怒火的倔强的目光更多了一层愤恨──他的儿子,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我是你生的,死也认了.哪咤当年割肉还亲,我也把我这条命还给你!” 第 12 章 容修的心霎时一片冰凉. “啪达”一声,竹镇纸落在地上. 好,好一个割肉还亲. 做儿子的到底还是狠过做老子的. “我……我打你做甚什么?你走吧.” 要断,就断个干干凈凈.来个咬牙彻底.
容嫣全身一震,眼底里就起了一层水. 容修背对着他:“只是你记着,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华连成的容二爷!就算你死在外面,也与我无关.” 容嫣咬住嘴唇,神色重又变回倔强:“是.” “……华连成的任何东西,你都不许带走.你光光的来我们容家,有本事的,也给我光光的离开.” “自然.” 容嫣答应着,一咬牙,就从自己身上做起,伸手摘了头面,脱了戏服,放到一边.只穿著一件白色内衣跪在地上. 柳儿快急哭了:“二爷,你不能走!” 容嫣向容修磕了个头:“父亲保重.孩儿告辞了.” 停了停,起身欲离开. 容修弓着背,全靠双手在桌面上苦苦支撑着身体. 这时大喝一声:“站住!” 容嫣站定. “你好歹也是在我们华连成学了这么多年的艺,走也要有个走了规矩.别人怎么做的,你也得怎么做.” 华连成有一套班规,在每个学徒初入戏班子时,拜过祖师爷后,都必须在祖师爷面前,跟着师父大声颂读一遍,作为训诫.读完后师父会将这张纸慎重的将到学徒小小的手上,学徒必须牢记在心. 日后若学成,为自己赎了身,离开华连成去别的戏班子搭台唱戏之时,会再跪下,高声背颂此词,以示出班.这套训词,也是戏班子和师父,最后给你的劝戒. “你跪下,好好的给我念一遍.” 容嫣觉得痛,真的痛,就象真的在舍身割肉一般. 但那些说出去的话,就象插出去的刀子一样,拔出来的时候,彼此都鲜血淋漓. 两个膝象灌了铅,沉重的跪了下去.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记;自古人生于世,需有一技之能; 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扬名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当容雅得到消息,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听见弟弟一字一句的在背颂他们入行时的班规. 容雅一看这阵势,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看到大哥进门,容嫣的眼中立刻闪过一层泪光.但口里一刻不停: “……交友稍有不慎,狐朋狗党相迎;渐渐吃喝嫖赌,以至无恶不生; 文的嗓音一坏,武的功夫一扔;自己名誉失败,方觉惭愧难容; 若到那般时候,后悔也是不成;说破其中利害,望尔日上蒸蒸.” 容雅进门二话没说,当即跪下:“爸,使不得,爸!” 但容修背对着他们,只象充耳未闻. “爸!”容雅急得膝行上前两步:“您不能……” 这时容修打断了他:“好.你背得不错.从今往后,华连成再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容嫣……望你今后日上蒸蒸,好自为知!” 容嫣早已是泪流满面,磕了一个头:“祖师爷的教诲,弟子容嫣不敢忘记.” 又向容雅道:“哥,你我兄弟一场,能做你弟弟,是我的福分.你对青函好,青函死也不会忘记.就此别过了.” 说着又拜了一拜. 容雅急得去拉他,又转身向他爸:“爸,一家骨肉,血浓于水,一时的气话,哪里能当真呢,爸,青函是孩子,您别和他计较.青函你站住!” 容修不答,也不回头. 沈漢臣拉著容嫣走到门口,容嫣忍不住回頭. 但容修沉默的背影,显示出如此激烈而坚决的神情. 容嫣别过头,和沈漢臣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二爷!”柳儿追着他:“二爷!” 恩断义绝之后,只剩了一屋子的压抑和死寂. 容雅上前了一步:“爸,您……” 话音未落,只见老父手肘一软,整个人都往桌前扑过去.容雅大惊:“爸!你怎么了,爸!” 容修靠在儿子怀里,勉勉强强在椅里坐下:“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大惊小怪!” 那感觉也不是气,气过头了,反倒是一片平静.在这当口,容修有些诧异自己心里竟然如此平静.就如同登高望云海,看起来万里波涛,其实是一片虚空. “爸,我知道您舍不得青函.您何苦硬撑呢?” 容修靠在大儿子的臂弯里,只觉得一颗心冰如死水. 一家骨肉,什么是一家骨肉. 到最后,什么也比不过那个男人来得重要吗?父子之情,手足之情,从小长大的戏班子,舞台,观众,学了唱了一辈子的戏,什么都扔下了.这孩子的心就好比戏台,他们与那姓沈的短兵相接,才打了几个对手就败下阵来,败得如此轻而易举,如此不堪一击. “南琴,从今往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畜生的名字……” 容雅听见父亲声音沙哑,不禁一阵心酸. 还想说什么,突然看见门前有个人影儿一闪,原来是催场的孙老金. 这小老头儿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只在门前探头探脑,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容雅的目光,孙老金勉强堆了笑脸干巴巴的问:“大爷,容老板,不是小的没眼色,这个……头遍锣都响过了,这个,二爷接下来的戏……?” 青函走了,可他留下来的戏怎么办? 容雅这才想到这个大问题,急得顿足:“孙老金,你快去追二爷,他应该还没走远……” “站住!”容修深深的吸了口气:“不准去!” “爸!” “不准去!” “爸,现在不是和弟弟赌气闹别扭的时候.这外面一大堆的观众,可都是专程跑来看他的戏的.而且,今天记者也特别多,你说这要是……天大的事,咱们也把青函哄回来,过了今天再说,好不好,爸?” 和老人说话,就象在哄小孩子. 可是今天这老人特别固执:“我说不准去!容嫣已经是出了华连成师门的,他再不是咱们班里的人了.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准你们去求他!” “爸!” 孙老金望着这一对相执不下的父子,擦着额头的汗说:“容老板,大爷,你们谁给个准主意儿吧,这个,戏都开锣了,主角却不见了,走遍天下也是咱们没理儿啊.我们下头的人都快急死了……” 容修睁开眼睛,说到他的戏班子,他混乱的头脑开始清醒:“找人替!二旦呢,搭班的叶上蝶呢?” 本来华连成这么大的戏班子,在容嫣之下,还有两位叫得响的名旦,一个是二旦韩蕊芳韩老板,偏巧他今天告了假,另一位搭班的叶上蝶叶老板早已经唱完了自己的戏码,不知到哪间馆子会客去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根本联系不到.别的戏班子当然也有名旦角儿的朋友,如果早点招呼一声,来替戏也没问题的,可是事发突然,目前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所以赶场的才这样着急. “眼目下最要紧,是把眼前对付过去.”容雅说:“爸,咱们把青函叫回来吧.” “我说过了,不准再提那个小畜生的名字!”容修面色惨白,斩钉截铁的说:“我不信,没了张屠夫,咱们就得吃连毛猪了!先垫着戏,然后,再找人顶上去.” “可是,二爷扔下的戏码是散花啊.眼目下,再没别人会这彩带绸子功了!” 麻木到此时,才有一种隐隐的痛,从心窝子里透出来,就象有人拿刀子从胸膛上刺了个透明窟窿,连呼吸也觉得凉丝丝的. 一个唱戏的人,扔下没唱完的半出戏,扔下这慕名而来捧自己场子的听众戏迷们,一走了之了!这混小子是下定决心要毁了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毁了自己在这一行的名声! 他不但要自毁,还要毁了华连成!他知不知道他这么做,等于把华连成的百年招牌扯到地上,还踩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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