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吹得肖云格外舒畅。一轮明月已上中天，那月却并不似诗人常赞美的皎洁如玉盘，而是黄中带红。肖云看了一会儿，觉得很象他今早吃的那个咸鸭蛋蛋黄。
这一点浪漫主义情怀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出城之后要记的东西更多。
两地之间大大小小的地名，哪里哪里有修车补胎，哪里哪里加水吃饭，一路上有几个加油站、收费站，每一站收多少过路费，检查的关卡一般设在何处......这些都是需要详细了解的。
肖云记得很认真。
这次几个哥们入狱对他的触动很大。虽然平时几个人混在一起做坏事时‘坐牢个嘛，不得了？！'个个都好象很鄙视国法的样子，但真的犯事栽进去了，被警察修理、犯人作贱，这才痛哭流涕地晓得其中厉害。
肖云虽没进去，但心理压力不小。探监回来的人聊起来都说娃儿在里头可怜得很，弄得他的家人也担心得要命，生怕把他也牵连进去了，短短数日，父母姐姐，都象是老了十岁。
不过凡事总是有利有弊，若非经过这件事，肖云又怎么会把那一番好勇斗狠的心性收敛了，乖乖地改邪归正。这一趟车，跑得极顺利。一路无惊无险，也没碰到路政设卡检查。天亮的时候车子终于到了目的地。
两人先在小摊子上吃了碗面，小林把一摞运货单都给了肖云，命他照着单子上的联络电话通知各人前来领货。他自己呢，也在打电话，第一个打给家里说回来了；第二个却是打给几个相熟的货运部，询问有没有货。
不一会儿，商家们先后都赶过来了。
这次运的零担都是批发市场的零食，好处是比较集中，坏处是托运的商家太多，这个几件，那个几件，显得有点零碎。人一到，提货的、付钱的、交涉的、讨价还价的，再加上卸货的棒棒们，闹哄哄很熙攘了一阵。
小林和肖云片刻不敢大意，人多容易出问题，怕被混水摸鱼，怕被提错了货，怕有无良奸商趁机赖上他们，因此一直站在车后，卸一件数一件，等到众人提完货终于散去，那一碗面凝聚的精力早就消耗了大半。
但事情还没完。
主货还没下。
两人开车去距市区三十多里的化工厂下原料，在那里又同供销科财务科仓库保管员口沫横飞交涉数个小时，最后货下了，对方一句‘改天来拿运费，今天帐上没钱'打发了他们。
两人一脸倦色地停好车打的回林家时已是下午三点。
小林还好，早就锻炼出来了，肖云初涉此道，又饿又累，又热又倦，只是怕给小林留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印象，所以一直忍着没叫苦而已。小林看他一路毫无怨言，心中暗暗赞许。 且说小林的家，位于一幢普通公寓的八楼。当年林父所在的单位集资建的房，距今已快十二年了。一路同遇到的邻居熟人点头招呼着，终于停在一扇防盗门前。
小林把换洗衣物和装票据杂物的袋子都换到同一只手里拎着，一边摸钥匙开门，一边转头问道："哎，你不怕狗吧？"
肖云有气无力地还没反应过来："哎？"说时迟那时快，那门刚拉开了一条缝，内中一股大力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门推开，一团雪白的肉球趁势挤将出来，"汪汪汪！"两眼放光地叫着，忽然闪电般窜上小林胸膛。
"臭狗！你嘴还是那么臭哇！"小林左右摆头力图抗拒，但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被口水洗面的待遇，只得一手将那狗狗抱住，投降地安抚："好好好，乖了乖了。"
林妈妈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跑出来迎接他，"儿子回来啦，吃饭了没？"
"没。妈，有什么吃的，给我们整点儿。"支使着炊事员进了厨房，一边换了拖鞋，又回头去斥那只因陌生人上门而狂吠不已的狗狗，"财财，给我安静点！"
财财呜呜地叫，声音渐渐低了，却踱到肖云脚边低头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肖云笑嘻嘻地赞美："哎呀，这狗好乖啊。"伸手去摸狗头。
"莫摸它！"小林这一吼却没快过财财的动作，若不是肖云手收得快，早就被他咬了一口。
小林看他没事，这才松了口气。"......这是一条很有尊严的狗。"他说。"除了屋头的人，外人是不准摸的，尤其它的脑壳，尊贵得很哪。"
"......" 两人先后冲了个澡，小林换了件家常旧衣出来，看肖云在沙发上干坐着，电视上刚才的歌舞已经播完了，现在正在放广告。不禁奇怪地问："怎么不换台？"
肖云瞟一眼旁边趴着的财财，抿下嘴，委屈地投诉，"我一拿遥控板它就吼我。"
小林乐得喷笑。他家的狗的确有这个毛病，外人进门，严禁乱说乱动，上个厕所都会被一路押送。
"臭狗财！硬是护家！"小林嘴上骂着，却是骂得喜气洋洋。臭狗察颜观色，等他在沙发上一坐下，身子一弓跳上他大腿，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
肖云以往接触的狗都是农村的土狗，满地乱跑、一身尘灰，主人什么时候抱过它呀，连澡都很少给它们洗。现在看到财财招呼都不打一个，大摇大摆，跳上来就睡，忍不住嘴角抽搐："这狗好得意哦。"
"全家人都把它宠坏了。"小林轻描淡写，并不掩饰自己对财财的宠爱。
他洗过了澡，此刻又在空调房里，所以也不再觉得热，满眼怜爱地轻轻顺着财财头上的毛。"养它七年了，要是个娃儿，都可以读小学了。"
听起来仿佛是嫌弃，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柔和得很，手指轻轻拂着，更是轻如春风。
肖云讶异于他此刻的恬淡，忍不住抬了眼，悄悄打量他。
此刻他正坐在小林左手边，视线所及刚好是他干干净净的那半边脸。他忽然惊讶地发现，这男人竟然长得一点也不丑，五官绝对的秀丽，面部轮廓也十分柔和，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半面美男。
这半面美男的称呼让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突兀地问："你看过《济公》没？"
"嗯？"小林心不在焉地望他一眼，"游本昌演的嘛？"
"不是。香港的。那里头有个玉女--"说到此处，忽然哽了一下，不晓得该如何接下去了。
幸好这时林妈妈端了饭菜出来，"来来来，吃饭了。"
第 6 章
肖云饿得够呛，连忙起身来接，小林把财财也赶了下去，进去洗手。
美味扑鼻，财财馋得不行，盯着两人，一朵怒放菊花似的大尾巴摇个不停。肖云存心笼络，夹了块牛肉逗它："财财，来。"
美食当前，尊严可适当抛开。财财这么务实的狗，立刻蹦跳着过来，激动地盯住那牛肉，尾巴摇得更欢。
肖云笑咪咪地喂它，一边好言好语同它商量："摸一下行不？就摸一下？"既然不反对就当它默认了。趁着财财忙着吃肉，飞快地在它头上摸了一把。
那狗不满地望他，大概是看在那肉的份上，只象征性地呲下牙吓唬一下他，便又忙着低头应付那肉去了。
肖云大乐，"嘿，我摸到它了！"
林家母子在一旁笑看，眼神格外纵容。
肖云是个机灵人，既然知道了财财是小林的爱犬，便投其所好，大赞这狗毛色雪白眼神清亮乃不可多得一只美狗，美中不足只有一点，"怎么取了个这种名字。"招财、来福、旺财......这么土不拉叽俗不可耐的名字，不是乡下的土狗才会用的么。
林家母子齐齐叹气。
小林说："肖云啊，你千万不要因此置疑我们家人的文化水平。......这名字不是我们取的！"
林妈妈解释："当时他二姨家里的狗生了三只小狗，做生意的人，喜欢讨个好口采，就取了名字叫‘多进财'，哪，它排行老幺，就叫财财了。后来我们想给它改，改不过来，它都听习惯了。"
小林插嘴道："听说二姨家又喂了条狗叫钱钱。我靠，越来越直白了。"
"照这个趋势，下一只该叫美金了吧？"
"不对。现在最值钱的是欧元。"
几人想象着一只叫欧元的狗，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饭毕，林妈妈自去收拾碗筷，肖云和小林里在客厅里闲坐着聊天。
"怎么没见到叔叔？"
"去鸽协了吧。他是信鸽协会的老会员了。"说这话时小林正站在鱼缸前喂鱼，肖云忍不住笑道："你们家宠物好多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海陆空都全了。"
小林轻笑一声："对啊。所以我爸的网名叫什么你知道不？三军总司令！"
肖云哈哈大笑。只是，笑着笑着，看着眼前的小林，那心思却渐渐地岔了--
他看到他长眉高挑，嘴角含笑，一双眼灵动风流......一股异样的感觉忽地涌上心来，肖云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连忙狼狈地转开视线。
他越想越觉得纳闷。不明白为什么竟会觉得这比自己大了十岁、穿着旧T恤棉短裤脸上还有疤的男人在那一瞬间很有一股子勾人的味道。如果是晚上，还可以赖着说都是月亮惹的祸，可这明明是大白天......
太诡异了。
小林无所察觉，打着呵欠坐回到沙发上："来，看会电视了就早点去睡。过会电话来了通知装货，说走就要走的。"
肖云嘴上应着，顺势也跟着坐到他旁边。只是他注意力却没放在电视上，眼角偷觑旁边那人的动静。
小林一条腿弓着踩在沙发上，姿态随意豪放。肖云看他手指上沾着根亮闪闪的狗毛，笑着伸出手去："你这儿有根--"话未说完，变故突生，那一直乖乖趴在地上瞅着他们的财财突地跳起来凶狠地就向他手上一咬！
肖云大叫一声，收手不迭。小林也被这意外变故吓了一跳，一下子坐直身子："咬到了没？"
肖云惊魂未定："还好......"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点无语地看向财财。
很显然，刚才那块牛肉的恩情早就被它抛到脑后去了，刚才还一副可爱撒娇模样的财财此刻是一种无比凶狠的眼神，它盯着肖云，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颇具威胁地低沉吼声。那模样、那神情，活脱脱象是在捍卫神圣领土不容侵犯......
"它不准我碰你？"肖云觉得这情形滑稽兼不可思议。"这狗是母的......？"
"......公的......"
小林也觉得很囧。
是听说过有些狗特别的护主，外人触碰一下主人都会被狗狗敌意对待。但那些主人好象都是女性吧？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一只小京巴如此保护（独占？）......怎么看都觉得这情形诡异得惊人。
肖云想起进门时财财对小林口水洗面的热情，再看到它此刻唁唁凶恶的模样，忽然就忧心忡忡了起来。"我说，以后你和......女朋友亲热时它也来这招那怎么办啊？"连摸下手都不准，那接吻呢？爱抚呢？OOXX呢？不会真的象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一样，被嫉妒心强的爱犬咬死在床上吧？不知怎的，想到这一点时肖云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小林对此的忧患意识明显没有他那么强烈，纯粹无意识地应答。"还好我没有女朋友......"
这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跑货运的驾驶员，一年到头在路上跑的时间总是比在家多。小林和肖云只在家里歇了一晚，第二天就装上了货，又出发了。
这次他们的目的地是四川简阳，虽然距离绝对比第一次要远得多，但因为有了上一次顺利出车的经验，肖云一路上心情很轻松。
楚大汉同他说过，驾驶员们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如果有一趟不顺，就会疑心是不是同行的人太倒霉又或是和自己八字相冲之类。不知怎的，肖云很不希望小林这么想自己。他希望他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很合拍的搭档，有旺夫运......呸呸呸，说错了。不过大致也就是那个意思，能给他带来幸运的那种......
不过，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虽然肖云一路上都在祈祷平安，但在快要到简阳的时候，他们还是遇到了一桩糟糕的事。 车子到施家集的时候是上午十点。
很不巧，今天是赶场日，附近十里八乡的农民都聚集到一起了，挑担背篓、拖儿携女，原本就不太宽敞的路显得更为拥挤，所有车子只能以蜗行的速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下下地往前挪动。
肖云抓了份报纸呼呼地扇风。
都已经入秋了，可秋老虎的威力仍然惊人。车子开着的时候要好得多，一停下来车厢里就闷得慌。
小林望着外面接踵摩肩的人群，有点不放心。"肖云，看着你那边。当心车子把人挂了。"
肖云应了一声，转头朝着外面吆喝："小心了，小心了哈，担担背篓地看到起......"他眼睛无意中扫过一个男人--那男的站在车头旁，正弯腰下去仿佛是提鞋跟的样子，直起腰时同肖云视线对上了，忽然莫名地一笑。
这一笑笑得肖云莫名其妙心生警惕，他以他前铁道游击队队员的直觉瞬间察觉到：此人大有古怪！
可惜，觉悟得太晚了。
"师傅停车！"那人啪啪啪地拍起车门来，"你把我的表挂了！" 第 7 章
这真是一个很没水平的借口。
事隔很久之后，肖云仍然恨恨不平对此心怀鄙视。如果是挂了担子或是背篓，其可信度还稍微高一点。手表？
但不管怎么说，车子是没法走了。姑且不论那人一声吆喝后人群中忽然钻出四五个帮腔的团团围住了车头，首先拥挤的人群就没法让小林他们一踩油门飞奔而去。
那些人把车门拍得震天响，开始口出污言秽语，甚至还有人提了根铁棒，大有不下车说清楚就砸车的架式。小林和肖云对望一眼，只得下车。
那人从车轮下捡起一块手表。"师傅你说怎么办吧。"肖云一看他那弯腰的姿势就什么都明白了。"明明是你各人放下去的！"
"哪个看到的？"
"......"
那人得意地瞟他一眼，转向小林，"我这表可是我亲戚从美国带回来的名牌，好几千呐！你看现在成啥子样子了？"他把手大大摊开，送到小林眼前。肖云定睛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所谓的美国名牌，竟是一块小孩子拿着玩的地摊货。红红绿绿的指针，劣质的塑料外壳裂痕斑驳，一看就知道已派上过无数次用场。肖云看得呆了，气极反笑。"就这还要几千块？"大哥，就算剧组资金紧张，好歹你也弄个象样点的道具！你这是侮辱人呐。
小林很明显地也为这名牌呆滞了数秒。"美国......"你干脆说是瑞士名表算了！
那人神气活现地点一下头。
无语。
如果不是被讹诈的人是自己，那小林简直要为这人的黑色幽默而拍手叫好了。这人是怎么面不改色将如此搞笑的台词说出来的啊。
"没啥说的了，赔钱！"那几个明显是同伙的人开始起哄。
"赔个锤子！"肖云大怒。
"啥子哎？"一听肖云口出不逊之言，那几人立刻挽高袖子就要上来教训。小林连忙挡在中间拦住，"小娃儿不懂事，你们莫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回头又冲肖云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
他心头很清楚，这些喽罗充其量也就是敲敲边鼓帮帮腔，真正管事的还是这个美国名牌的主人。他先试着讲理："大哥，你看人恁个多，车速恁个慢，我们啷个可能挂到你的表？"
"问题就是挂到了噻？"那人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无赖相，着实让小林气闷。
"莫说那些，拿钱走路。"那人给他指出一条明路。"我也不要多了，四百块。这是看你是重庆的车，哎，几年前还是一家，算便宜了的。你要是个外省的车，少了八百，莫想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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