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微一失神,方才接过酒盅笑道,"好,这第一杯就为,长安城外,你我初识,少年英雄,意气风发。" "好!"赵云赞了一声,二人一起将杯中之物一仰而尽。 "这第二杯,为凉州城中,你我试招,秋色平分,指点江山,虽有心思相左,却亦是肝胆相照。"说话间,赵云已端起了第二杯酒。 "好!"马超也赞了一声,玉杯轻咛,二人又饮下了这第二杯酒。 "这第三杯嘛,"马超擎起了酒壶,将酒缓缓倾入酒盅中,抬眼的瞬间,却正对上眼前人眸光如泪,温润欲滴,心旌不由地为之一荡,恍惚间已伸出手想要轻抚那如玉的双颊上若艳的红,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如呢喃般低缓轻柔几不可闻,"就为......" "孟起?"一声略带疑惑的低呼,唤回了马超游离的神思,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在不甘中挣扎了半晌,终还是攥成了拳,缓缓地垂下了。 马超自嘲般地笑了笑,"云,知道么?我从未后悔能与你相识。" 赵云初闻言时微微一愣,复又垂首低声应了一句,"你知,我亦是不悔的。" "好!"马超轻轻甩了甩头,再抬起眼时,又是一番如灼如炬,神采飞扬,"这第三杯,就为-"重新端起酒杯,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为你我二人殊途同归,从此并肩而立,同袍同仇。" 玉盅相碰,锵锵作响,且尽三杯酒,满饮这一场豪气干云,相知相惜。酒盅也随之在脚边应声而碎。 赵云挑过了搁在桌边的缨枪,几招行云流水般的起承转合后,对马超摆出了邀战的手势,"适才与孟起同饮三杯,后,云还有三招要向孟起讨教。" 夜风过处,只见赵云衣袂飞扬,银枪恣意挥洒,器宇轩昂,马超忍不住在心中喝了声采,"好!好一个先礼后兵,子龙尽管赐教,超敢不从命?"说着足尖轻挑,缨枪在手,轻跃而起,跳入战阵中。 赵云侧着身子后撤了一步,银枪扫至了身前,与马超两足相抵,枪杆相击。 "这第一招为问,陇西韦康家中,妇孺何罪,黄髫何辜?孟起要将其上下四十余口尽洗?"赵云的第一枪在马超身前当胸划下,马超只是微微侧身,任枪刃切入了皮肉,虽避开了力道,亦是血肉翻飞。 赵云见状微震,手上却未停顿,紧接着第二枪直袭向马超下盘,"这第二招为问,姜叙之母,纵其侄有罪,其有何辜?孟起要让其以八旬之龄受此横死之祸?" 马超右膝微屈,挡住了枪的锋芒,那枪来势凶狠,带着旋直转入了马超膝下。 显而易见的疼痛,纵是赵云亦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他咬了咬牙,将枪抽离了,轻跃而起,第三枪当头劈下,"这第三招为问,历城数千百姓何罪?孟起要让其遭此灭城之祸?" 马超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生生地握住了赵云的枪刃,血顺着掌心滴落,触目惊心,马超抬起头来,对着赵云凄绝一笑,"子龙的三问,超无话可说,是以甘受此三招,子龙心忧万民苍生,如此,超亦有三问要请子龙赐教。" 马超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枪刃,再挥枪时,已不复方才的隐忍退让,转瞬已是枪走银蛇,直指赵云周身大穴,一袭朗声问道:"当年,家父心忧天下,为国讨贼,最终落个身首异处,惨死他乡,子龙可曾想过要为他讨个公道?昔时,我族上下二百余口人遭曹贼尽洗,妇孺不存,如此浩劫,子龙可曾想过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再者,冀城之上,我妻杨氏何罪?我三个幼子何辜?却横死城下,子龙可曾想过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一迭声的三问毕,马超仿佛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枪也自手中滚落在地。 站在马超面前,那双溢满了仇恨与凄凉的眸子让赵云心中隐隐作痛起来,不是不知道他身负灭族的血海深仇,亦不是不知道家破人亡后他所忍受的是怎样铭心刻骨的寂寞,只是又恨他如此狠绝的性子,杀伐屠戮起来竟从不留半点情面,今日这般众叛亲离的苦果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种下的? 赵云闭目叹了口气,所幸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思及此处,赵云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如今又能如何?他有能耐抓得住这匹已断了缰的烈马?还是说他有能耐还他一个家族兴旺,天伦共享? "罢了,孟起......"赵云对马超伸出了手,后半句话却哽在了喉中。 指尖相触,一阵令人心酸的暖意袭来,心念微动间,却不提防马超突然用力向后一撤,待赵云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踉跄地跌入了马超的怀中。 恼怒间正要挣脱着站起身来,马超的唇已不由分说地覆了上来,那吻狂乱而粗砺,单纯的噬咬与吸吮,更谈不上温存,只是仿佛要将那一腔无从排遣的爱恨情仇就此生生地淹没了,又仿佛是一个正沉溺于冰冷漆黑的深潭中的人,疯狂而贪婪地索取那一点点可怜温暖。 然后那吻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变得好像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赵云这才从震惊中彻底回过神来,他猛得将马超推开了,只觉得怒从中来,挑枪直指向马超的咽喉,喝道,"我当你是知己,你却这般折辱于我,我杀了你!" 马超抬起头,目光掠过赵云脸上因恼羞成怒而泛起的喘息未定的潮红和被吮咬后艳若施朱的双唇,然后在眼中弯起了一抹促狭的笑意。 "往这儿刺吧,"马超握住枪刃缓缓地移向自己的心口,"这儿已经不会痛了。" 枪尖下有血缓缓渗出,马超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了,说起来今晚可真是逊啊,一场比试竟比出了那么多的旧恨新伤,不过能在昏迷前,能将眼前人脸上犹豫迟疑焦急担忧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倒也值了。 第四章 与子同仇 刷完了最后一匹马,已过了晌午好些时候,长生信手泼出了木桶中的污水,然后一头躺倒在了一边的草垛上。 那天的天气极好,阳光明媚得就像候府里那个俊俏小厨娘的桃花眼,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惬意得紧。 来这斄乡候府中当马倌儿已半年有余了,在那之前,长生从未想过,有一天日子会过得像现在这般惬意得让人不知所措。在这乱世中,"惬意"是个极奢侈的字眼,在大多数人看来,有朝一日能摆脱这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宿命,便已是多福了。 听很多人说,这斄乡候府中的候爷是个暴虐成性杀人如麻的魔君,然而对于长生来说,他那位传说中魔君般的主人存在感实在弱得出奇,倒成全了一府的下人神仙般逍遥自在得过活。 依长生平素里所见,他家候爷便连舞刀弄枪,骑马狩猎亦极少为之,算起来这半年间倒是病着的时候多了些。有时候庭前廊下撞见了,长生仗着胆子偷觑那么一两眼,只觉得候爷的眉眼间满是沧桑疲惫,不免油生怜惜嗟叹之意,心中便又称奇怎会有人忍心将暴虐成性之类恶毒的修饰加诸其身,可见是以讹传讹了。 长生在草垛上翻了个身,忽听见腹中蛙鸣了几声,这才记起今日因起得迟了,尚未进食。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个时辰,心中掂念的那个小厨娘八成正一人在厨房中拾掇着,正是插科打诨的好时机,顿觉精神抖擞,跳下了草垛便向厨房走去。 候府中极大,从马厩到厨房少说也隔着几进几出,长生贪着少走几步冤枉路,平常里十有八九是从中间的练武场中翻墙穿过。 练武场因与候爷的住处靠得极近,普通下人按理原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只是自家候爷自病榻缠绵之日起,便荒疏了习武一事,连带着这练武场也一并荒废了许久,倒是便宜了像长生这般生性懒惰贪抄近路的仆人。 有的是时间消磨,长生倒也不急,一路寻花问柳地款款行至练武场的后墙处,抬头正见一枝桃花颤微微地爬下了院墙。 长生眼珠一转,心中琢磨着若是折上这么一枝桃花带上,岂不雅致至极?这般寻思着,人已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院墙。 骑在墙头上,长生探着头东挑西拣地折下了一截看起来还算精神的花枝,插在自己的前襟中,便抱着树干向下滑去。不想脚还未沾地的功夫,一扭头时却看见院中树下正背立着一人,长生心中一惊,手上的力气便慢了几分,脚下一个重心不稳,竟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弄出了好大的动静来。 长生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看过去,只见那人身姿颀长卓约,着一袭月白色蜀锦裁就的直裾,嵌着浅绿色的衣缘,同色的腰带莹莹地当风舞动着,竟衬出一番让凡夫俗子自惭形秽的清雅灵动来。 那人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直过了好半晌的功夫才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孔,似乎是对有人在此时打扰颇为不耐,那人的眉间不失分寸地轻蹙着。 "候爷!"长生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听见自家侯爷轻哼了一声,长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憋得满脸通红,等了半天却又不见了下文。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过去,只见候爷已躺在了一边的软榻上闭目养起神来,长生没了主张,只得继续跪着。 因为心中忐忑,开始长生跪得还算老实,怎奈骨子里原是一刻不得安份的性子,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已耐不住了,虽仍不敢起身,却管不住两只眼睛东张西望了起来。 此时虽是晚春的时节,院中的桃花开得却还齐整,只是毕竟已到了荼靡之期,风一吹,花瓣儿便扑朔朔地往下掉,竟有大半铺在了候爷身上。候爷却丝毫不以为异,自顾自地闭着双目,许是想起了什么事,嘴角勾着笑,淡若游丝,缥缈如雾。 在这个季节里,桃花本是一派艳到骨子里的靡败之色,落在候爷脸侧时,竟活脱脱地生出几分淡雅来,相得益彰,美得不像真的,直看得长生心脏漏跳了一拍,"君子似玉,将军如锦",不知怎的,脑海中便跳出了这样一句雅致的形容来。 "你在看什么?"榻上的人突然沉着声音问了一句,双目却依旧安然地闭着。 长生一惊之下,嘴上一哆嗦,"候爷好美。"这话一吐出口,连长生自己也被吓住了。 顿时两道目光如炬般射了过来,煞死人的戾气振得长生瑟瑟发抖,竟连称罪求饶都忘了,在心中直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打小起就是这张嘴最贱,今儿竟口没遮拦地把候爷也轻薄了去,就算候爷再好的脾气,此时怕也容不下自己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候爷在榻上翻了个身,背朝向自己,吩咐道:"去把我的缨枪拿来。" 长生忙应了声,心中却寻思着,这次这罪果是犯大了,这便要被就地处决了,神思禁不住有些恍惚起来,着了魔一般,隐隐又觉得,有像候爷这般的人物亲自送自己上路,却也不枉了此生了。这般转念一想,心中倒也不觉得害怕了,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便向兵器架走去。 兵器架上落着薄薄的一层灰,崎角旮旯里还结着蛛网,不知道多久没人动过了,架上倒是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单是缨枪就是好几杆。长生并不知道其中哪一杆才是候爷惯常用的,只是凭着感觉向兵器架最尽头走去。 放在那儿的那杆枪,朱红色的枪身,银白色的缨穗,年深日久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沧桑,枪身上的纹饰都有些模糊了,斑驳的一片,枪刃上也长出了些许锈蚀。 长生突然想起,半年前他刚到候府中时,曾在马厩前问过候府老管家哪一匹马才是候爷的坐骑,听说先皇有的卢,壮缪候有赤兔,光是听名字便觉得响响亮亮,威风八面,自家候爷也是五虎上将,自然也是和他们一般的。不想老管家却告诉他,候爷没有固定的坐骑,若要用马时,只挑出最好的牵出来就行了。当时听着只觉得有些失落,而今想来,却觉得隐隐悟出了些什么,又抓不住摸不着,只余下了满心满肺的辛酸。 长生将那杆枪端在手中,枪有些沉,长生心里认定就是这一杆了,用手轻轻地抚去了枪身上的灰尘,没提防一根木刺生生地戳入了肉中,痛得险些掉下泪来,长生忙蹲下身来,将那枪身中的木刺一根根小心地剔去了,这才抱起缨枪向桃树下走去。 候爷此时已自榻上站起身来,负手立于树下,长生将缨枪跪呈上,候爷左手接过枪,在背后轻轻地一扫便已换到了右手中,带起了一阵清风拂面。只这一招一式,一瞬间的功夫,那缨枪便好像有了生命一般,一时间缨穗飞扬,意兴奋飞。 以前听人说过,先帝起家时,曾被魏帝曹操打得东躲西藏,几乎不能自保,而这位不可一世的魏帝遇到自家候爷却是割须弃袍方狼狈逃得性命。这些事长生虽未亲身经历过,此时却如同经历过一般,心中有些飘飘然起来,仿佛自己已随着自家候爷在千军万马间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感慨间不觉连称呼也换了,"当年人称将军如锦,果不谬赞。" "将军?"长生看见候爷愣了一愣,然后自言自语般地叹了一句,"似乎很久没人叫过我将军了。" 长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候爷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凄凉。正不知所措间,却听候爷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长......长生,刘长生。"长生慌忙答道,心里想着能被候爷记住名字,也是莫大的荣幸。 "常胜,好名字。"候爷若有若无地赞了一句,便将缨枪收了,抱在怀中,复又转身躺在了榻上。 "不是常胜,是长生,长命百岁的意思。"长生忙不迭地解释。 "哦,结发受长生,也是好名字......"(啊啊啊啊啊,小超超你穿越了穿越了,ORZ......) 长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仍不明白,像自己这般寻常的名字,为何候爷铁了心地要赞它,不过听候爷的口气,好像自己不用死了,心中倒底舒了口气。 "你明日起程,将这杆枪送到赵云将军府上,亲手交予子龙。"长生听见候爷如此吩咐了一声,只是这吩咐的内容却让长生着实不解,待要再问时,却见候爷已闭起了双目,又是一脸的疲惫。 长生不敢再问,正要退下,又听见候爷似叹非叹地反复念道,"你送去,他自然会懂,云......他一定会懂......" ∷∷∷z∷∷y∷∷z∷∷z∷∷∷ 马超睁开眼时,见赵云正坐在床边,将身子略动了动,顿觉四肢百骸散了一般的疼痛,一想到这一身的伤尽是拜眼前人所赐,便觉得心中一口气越呕越深,索性别开了脸,来了个不理不睬。 赵云心中原也是有气的,但见了马超这般孩子气的举动,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有的气也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得笑道,"我还未恼,你倒是先恼起我来了。" 听赵云这么一说,马超才完全记起之前的事,说起那一吻,原是气极了,由着性子做出的,如今人家将话挑明了,捅破了,看这副情形,倒是自己占了便宜还卖乖,想着这一层,面子上便挂不住了,涨红了一张脸,怕赵云看见,更不肯回过头来,只觉得心中五味交集,细细品来,有羞有愧,却偏偏遍寻不见一个悔字。 "怎么?做都做了,还不敢当吗?"赵云见马超这般别扭,又笑着激了一句。 这一句却是真正戳中了要害,马超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谁不敢当了?我......" 马超这么一转身,却正撞上了赵云温凉如水的目光,一惊之下,原要说的话也生生地咽了下去。 待回过神时,马超急切间想再说些什么,因为那静谧得着实有些尴尬,却又不愿意说,因为冥冥中觉得,自己想说的话,眼前的人都是懂的,那么就这样一日一生地贪享这份默契也是好的。心中这般磨蹭了半天,倒是赵云先开了口,"孟起,你先起来,我有话要说。" 赵云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那笑却未传到眼底,丝丝缕缕地透着苦涩,这让马超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要被生生地撕裂了,揉皱了,摔破了,从九霄抛下,碎成千片万片,纷纷扬扬地再也抓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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