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瑷看着燕忆枫,面色慢慢凝重起来,"这柄剑,又是这柄剑。" 燕忆枫淡淡道,"我的佩剑,我不用这柄剑用什么?拔你的剑。" 杜瑷默然,只从袖中取出一只短匕,道,"我不愿再用剑了,我也不想杀了你。" "你杀了他,我们怎么找湛大叔和阿澈?"叶弦问,但是没有插手的意思,"喂,小苏,制服他就可以了,动手之前要考虑下。" 燕忆枫道,"不必。不杀他的话他也未必说实话,还是杀了好。" 他目光一凛,一剑击出,出手便是平生绝学--他曾经与多人学过招式,诸般招式之中,习儒秋的夕暮歌诀最为凌厉,不给人留余地,红叶夫人以剑挥刀法,一招洗月诀破尽天下剑意而无人敌,谢斛霜梅刃一路不醉刀法变化极为繁琐,他少年时曾经试着学过,却全然参不透变化,还有,便是他自己的挽情之剑--挽情之剑,最是无情,这一剑,还是他自己的挽情剑意。 来者不可期,逝者不可追,旧情可挽否?他目光略微飘渺起来,低声吟道,"待初霁,弹铗叹,晚新春--挽情寂寂,可盼年老旧游辰?" 但挽情剑仍有破绽,若对方没有杀意,己方也不会有任何杀着变招--杜瑷可知道这唯一的破法? 燕忆枫轻轻叹了一口气,挥出了手中的剑。 杜瑷果然敛了气息,一剑之间,鸳舞剑轻轻擦过他的颈项,留不下任何伤口,也再没有任何可能存在的机会。燕忆枫知道自己后发制人本是强着,但如今是他先发难,莫非要转夕暮歌诀方好? 剑意不止,转而复返。挽情剑意退去同时,已有了一柄剑轻轻架住他的长剑。 叶弦腰际伤逝出鞘,剑上一行泪迹,那多年前的伤痛如今仍未平息否?剑架住鸳舞,少女一掌切上杜瑷颈项。小少年软软跌倒,叶弦格住燕忆枫的剑,"把他交给我,不要杀他。" 少女的言语平静而坚定,燕忆枫可不知道方才叶弦的表现是真是假了,但是小叶从来都擅长伪装。燕忆枫收了剑道,"看他这双漂亮眼睛,我怕你忍不住会放了他,他可以看穿人的心思啊。" 叶弦道,"若他真能看穿人的心思,我就不会用阿澈一说再说了。他只掌握了足够的情报,但是他看不透人心。而你......啊,可能是你的心思比较单纯,是人都能看出来吧,和那时候一样。" 她一手拉起小少年,顺手点了他四肢穴道,又将他抗到肩上,对燕忆枫一笑道,"小苏,你说过帮我找阿澈,交给你啦。" 这么相信他么?燕忆枫苦笑,转了身,看见高大的内城。 还能进去么?外城的城门在身后关闭,但是没有人看着城门。应该是无法出去了,但是不试一试又怎么能清楚? 燕忆枫决定继续踩点,走上长街,看见那些人还在继续伪装居民路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样的结局真是愚蠢。 但是有些事情明知是蠢事,还要冒险一试,他自己是不是一个痴人? 燕忆枫想起玲珑,又想起杜瑷的话--他的牙已经被你拔去了,只有死--不由心中隐痛。世上哪有那么多可以真正斟酌的事情,哪有那么多能够权衡的道理。大多数时候剑可以解决一切事情,但也有剑无法解决的,有些事情谁也无法解决。 他没有看见玲珑最后一面,也不信玲珑真的会死,那个孩子不是会轻易死去的人,因为剑神之子绝不屈从。 而玲珑从未说过为何加入未知,他只说自己希望改变,改变了自己而回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有改变别人的力量,那是这个孩子的悲哀,没有人能够帮助他。 如今舒卧尘一事之中谜团再不可解,难道是杜瑷或者七月公主暗中插手?七月公主之意与杜瑷之意相悖,又是谁意欲将他赶尽杀绝? 燕忆枫知道这些不会有人说出缘由,事情之后也不必寻出因缘,只要人还活着,一切的敌人都不会罢休。 燕忆枫叹了口气,这和那时不同,但也只有竭力一试。 他走向内城的城门,翠色的城池,凛然不可侵犯,但是我必前往。 他走至城门,城门处没有卫兵,任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城去。进了内城,他觉这内城也是不小。湛淇在哪里?不要没找到人先把自己找到剑神面前去了,所以先从最小的宫室找罢。他那样思忖,听见风铃的声音。 遥远的风铃声,远在天外又近在耳边,没有什么风铃能发出这样熟悉的声音,但它就那样响着,他知道那曾是红叶夫人的风铃。 为什么在这里听见红叶夫人的风铃声?他不知原因,懒顾后果,只是轻了步子,走向最小的宫室。 他不知道那里有谁,他只是要去看一看。 宫室的门有些破旧了,铜的门环已经生了厚厚的锈。他推开未闩的门,门扉发出低哑的吱嘎声。燕忆枫推开门,看见一个人背向门而坐,面对着一柄断剑。 燕忆枫甫一进门便看见那柄断剑,之后才看见那个人。难道那个人曾经不存在于此处?燕忆枫看了看那断剑的缺口,目光立时凝住,许久方道,"好剑法。" 那人转过了头,面孔很年轻,眼神却很苍老,"小子。"久未作声的言语,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好在何处?" 燕忆枫又望上剑锋断口,缓缓道,"精神内敛,剑气浑然。剑虽是凡品,却能断金切玉,我比不过。" 那人嘶哑地一笑,"你当然比不过,这不是凡人的剑。" 燕忆枫点头道,"得罪。" 他走到侧方,一手拔出鸳舞剑,对着那断剑随手一挥。 他这一剑再无剑招,只是随手挥出,那柄剑断口之下三寸应鸳舞剑过而断。燕忆枫看了看自己挥出的断口,道,"我却得凭着名剑才能做出相似的事情,我不及他。" 屋中人捡起了断剑,放在眼前端详,道,"你的劲力不足。" 燕忆枫道,"我前些日子受了伤,内息还未复原。" 那人道,"你的气力太弱,这一剑虽是浑然无过,却非时时可用。" 燕忆枫点头道,"在下年幼,剑术造诣未曾到此境界,只好凭借宝剑之力。" 那人忽道,"我知道了。不过再来一次,我也必输无疑。二十年来看这一剑,还要个小娃娃点破,老夫无用啊。" 燕忆枫道,"不敢,是先生自行悟道。" 那人扔下了手中的残片,"执着输赢,方不知剑意,多在尘世羁留二十年。死之国留过一番,足矣,足矣。" 他哈哈一笑,身子竟渐渐化成尘烟,消散不见。 那宫室之中,也只剩下一柄断剑。 燕忆枫还怔怔站在那里,咬了咬嘴唇,也没有办法确定发生的事情。这里是弃神的宫殿,然在生者如何会与已逝者相遇? 他知道自己闯入了失败者的死之国,那人魂归,也是因他斩断羁绊之剑--这样的死者,城中还有多少? 燕忆枫走出小殿的门,天色已黑。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每处都耽搁,要到何时才找得到友人? 燕忆枫把嘴唇咬得发白,走向大殿。沿途有一条长廊,廊顶挂满出鞘之剑,人称悬剑廊便是此处。燕忆枫走入廊下,觉得腰间的鸳舞剑轻微地震了起来。 是彼此呼应而鸣,还是如今身有危险?燕忆枫一手按剑伫立良久,没有敌人,她只是见到了同伴,没有敌人。 远远有风铃声在回荡,那是红叶夫人的风铃,是红叶夫人也来了此地,还是昔日她留下一只风铃在此? 那昔日最美丽的天下第一剑,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红叶夫人,不管是武功还是容颜,她从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痛苦悲伤,她可以作出任何疯狂的事情而不问缘由,她是他的母亲。 但他们并不相似。他没有野心,是个优柔的人,除非他遇见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前进的事情,他不会认为自己和红叶夫人留着相似的血。 他想要摆脱却无力挣扎的东西。 红叶夫人曾经来过这里并安然离开,那可能是在很久以前也可能并不久长。燕忆枫按着剑站在悬剑廊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更多的叹息响了起来,响成一片。那些剑的叹息,还是他自己的回声?这里不是人的城池,这里甚至包含着死之国的一部分,但是这里又不是全然死寂的,这里有活着的人,至少他自己在这里。 另外的人也应当在这里。 风铃的声音无法停止,燕忆枫轻轻闭了眼,听见风中有什么别的声响。 一柄剑破空而来的声音。 燕忆枫身法迅捷,矮身闪过,反手拔剑面前,看见一串兵刃相击的火花。他低笑,不欲缠斗,一剑似攻实守,借来者之力远远退开。到了廊外,他一脚踩空,竟是失足踩进一个池塘。 他落水的声音终于让偷袭他的人开口,"君来此何事?" "寻人,"燕忆枫沉声道,"寻我友人,带他离开。" 那人再不做声,燕忆枫站在齐腰水中,等着下一次突袭,但久等不至。 他终于步出水塘,觉得颈子微微一痛。年轻人伸手去摸,摸到一根小针,他不敢贸然拔出,怕针上有异,但忽地心生一计,扑通摔倒。 久久,有人拽住了他的脚,把他拖着走了许久,他终于听见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燕忆枫听屋门在外被闩上,一跃而起,却因躺了许久突然跃起而有些头晕目眩。他衣服几乎全湿,虽是春日,入夜之后也觉寒冷。因为被拖行许久,他头发已被拖散,且沾了一脑袋泥污,失了素日翩翩佳公子的仪容,但他毫不在意。 燕忆枫伸手又摸颈项上的针,轻轻转动,内里没有刺痛,针上当是没有倒钩。他用指节压着伤口,将针拔出来。没有流血,针上有一点药,正好是他不惧的那种。但是颈项血脉密集,这针却避开了所有要命的地方--是出手之人手法不足恰巧偏过,还是预料到他会如此?燕忆枫将那小针插在衣襟上,又按了一会伤口,方放开手。 他觉身上前些日子的伤口被水塘中的水打湿了,便拆了绷带,打算让它们自己风干。他满身伤痕,大半已经看不出痕迹,但是伤毕竟是伤,再过上十几二十年,可能当真会如他昔日戏言,风湿骨痛爬不起床罢。 他拧干湿衣服穿上,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亏他原本还自诩夜眼。燕忆枫不知周遭,不敢盲动,便打坐养气。 如今等待已是唯一的选择,虽然在这个地方,白昼与黑夜都同样危险,没有什么差别。
知者我素性,不知笑痴狂(下) 燕忆枫阖目端坐,气息流转,如今身体大部复原,应是无碍一战--但是对手是谁还不可知,或许,如今不应太过在意对手,因为或许根本用不着战斗。 惟能极于情,方能极于剑,先生曾那么说过,在最后面见的一刻。先生曾经极于情否?夕暮歌诀之中,莫非满满都是伤怀? 而他自己能极于情么? 他当时回答不能,如今想想也是不能。他知道自己并不重情,甚至可说是寡情,所以才不会在那些个事情之后仍是安然。有些误解再也不必追回,有些背弃没有多言之益。即使他仍然心系萧君,却知道二人之间鸿沟永世无法补回。 而湛淇,又是另外一种偏执。他是疯子,湛淇是傻子,但他们还是乐于彼此搭救,而不惜把自己的命当作筹码。 燕忆枫平定内息,轻轻站起来,因为头上发痒而挠挠头,拍下不少土灰来,又用指头梳了头发。没有头巾,他便撕下一条衣襟,向后束起头发。 他终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门口,却听见有人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若是血气足够,当会面红过耳。若方才这屋中一直有人,岂不看了他更衣拧水之景? 但是燕忆枫面色如常苍白,只是微红了两颊,一种寒热一般的红晕,在这么暗的时候,应当不会被人看见。那屋中的人轻轻开口,"你用了一个时辰又三刻,方走到门口。" 燕忆枫道,"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你没有必要知道。"那个人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微微沙哑,很好听的声音,"你的名字是什么?" 燕忆枫还是看不见黑暗之中的人,莫非那一针的药性让他在黑夜中视物的能力减退不存了?他咳了一声道,"苏晚晴。" "你是苏晚晴?我记得七八年前江湖中有个少年才俊,人称挽情公子,传闻剑术高明,人也好看,被人称为风华绝代,可惜红颜薄命,一十六岁上就死了。如果你是那个死掉的苏晚晴,怎么会呆在这里?" 燕忆枫淡淡道,"那也是江湖中人人皆知之事,苏晚晴学坏变了小魔头,因为怕丢脸改了名字。你若没听过这桩子事情,现在听到了。"他言及旧事,觉得世事可笑,便挑了唇角露出笑意,"知道了我是谁,阁下也应当报出名姓了罢。是同被人关在此地之人,还是--" 那个声音不见了,燕忆枫等了很久,才听见后续的语调,微微的从齿缝间流出的声音,"我是谁与你无关,但是你是谁与我有关。我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你可以看见我?" "看得很清楚,特别是你更衣的时刻。"那人道。 燕忆枫撇撇嘴道,"反正大男人一身伤,要看随便你看。" 那个人却又沉入了静寂,许久许久,方道,"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她来这里的时候却没有这么狼狈。" 燕忆枫轻轻叹了口气,道,"阁下既然这么想要表露自己的身份,又为何不明说出来?你以为我现在还猜不出来你是谁么?" 那人许久无语,终于道,"你是个刺客么?" 燕忆枫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为了友人而来此地。" 那人又不做声了,燕忆枫一手按剑,走向门外。他推门的时候门扉不动,遂凝力于手,刚欲强行开门,声音又道,"无用的,你本不应在此,也不敢看看别人。" 燕忆枫轻咳一声道,"我什么也看不见,若非我有一位友人失明,曾告诉我他如何行路,我本不打算在天亮之前动弹。" 黑暗之中,有个人在缓缓走近么?燕忆枫听不见步伐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被带来此处是何用意,若是--他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境地,便转了身,走向黑暗的深处。 他大概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却并不直言,他只是向着黑暗的最深处走去。 燕忆枫在那一片漆黑之中,看见血的色泽。 鲜红的,从黑的深处浸透出来,逐渐占据了视野。 他忽然觉得头颅剧痛,无法忍受,不禁抱住了头,弯下身去。 火的颜色那么刺目,跟十三年前那个梦魇一般。他有多久不曾从梦中惊醒了? 但是伴随的那种无始无终的头痛让他无法忍耐,汗湿重衣,他听见那个声音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有点扭曲了的声音,"这是回忆的小屋,你终究要正视你的过去,不是么?" "滚。"他最终只是挤出那一句话,便咬着牙,倒在地上,弓起身子抱着头。 血与火的色泽充斥了视野。一屋子的血,火光腾起的时候燃烧着的血。如果你不能复仇,就再也不要踏入江湖。 如果你不能背负罪责而活下去,你就只有疯狂或者死。 父亲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杀死了那从未见过自己的所谓父亲之前? 未知主人原本必须背负的,是否曾让他甘为枭獍? 他是谁? 痛楚加倍袭来,一切最终归于沉寂。 燕忆枫醒来的时候头已经不痛了,眼睛也看得清周遭。他发现自己在一间散发着霉味的石屋里,四壁都是青石的。窗棂处有微薄的光透进来,他已经能看得很清楚。 这屋子里没有任何摆设装饰,屋子很小,他不知道昨日那人藏在何处,也没有办法明白自己走了多久,只好把一切归结于梦境,他当是在打坐的时候睡着了。 燕忆枫推门的时候发现门并没有闩紧,这看似昨夜一切只是幻梦,但门口分明有两道轮子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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