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一双漂亮眼睛转了几转,道,"可以啊,卖了一次,我跑回来继续跟着你,卖两次,我还跟着你,直到你变成富翁为止。" 话音未落,小少年左手疾出,卡住燕忆枫右手腕脉。这一下变故遽生,燕忆枫也未料到。他本知这小少年当非易与之辈,少年行走江湖必有了得之处,却不知他为何此时骤起发难。腕脉被卡,右半身子顿时无力,燕忆枫不惊慌,只是淡笑道,"这一次,是你要卖了我么?" "非也,"少年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忍了好多天了。" 右手探出,一把扯下燕忆枫面上假髯,扔进江中。燕忆枫为这少年作弄,心中很是不悦。右手被扣无力,他又不好在众人面前一拳打扁这小少年的鼻子。假须戴不了几日便丢了,今后在江湖之中遭人讥嘲也是少不得。他不由道,"你真要看我的脸,直说便罢,何必自己动手?掀了还不算,这假须是我一位极要好的友人所赠,失却的话,可是令人不悦。" 少年却是怔怔望着他,手上抓得更紧。燕忆枫吃痛,但此时又怎好意思叫出口。他只看着渡船靠岸,道,"过去了,别再发呆。" 这时小少年才似忽地惊醒,放开他手臂的时候面色微红。燕忆枫知道已经被握出指印来,叹口气下船前行。 前方是片林地,燕忆枫如今没了东西遮掩,也就无所谓昔人旧友,尽皆看去也好。小少年忽道,"啊呀,你背上有张字条。"一把扯下,看了一看,又笑起来,"是了是了,你戴胡子,看不下去的不止我一个啊。" 燕忆枫伸手抓过字条,道,"那家伙就在渡船上,却为何不见他和他的箱子?唉,真若不想见,不如不见。何必这么阴魂不散地缠着。" 小少年道,"你果真是我要找寻的人。断袖之癖,容色......咳咳,而且一制就住。燕公子,杜瑷有礼了。" 他忽地在路中撩衣拜下,燕忆枫一惊,忙弯身扶起,"何必多礼,你,你是......" 少年淡淡一笑道,"是我,非鄞五子杜瑷。" 燕忆枫觉得这是上得山多遇见虎了,要杀父亲却和儿子同行。他未曾在这孩子面前透露自己目的,倒是唯一幸事。燕忆枫轻咳一声道,"不知在此遇见小殿下,燕某乡野草民,不谙礼节,失礼了。" 他平日将玲珑当成下属呼来喝去,也习惯了这样指使。这个小家伙武功虽高,年纪却幼,当不致太知他心中所想。果然少年道,"礼节什么,你当伤城里还有人管么?各国之礼尽皆不同,邺以敬剑而跽为大礼,邱槿等地却要规规矩矩跪拜。卫国稍好些,那膝头着地总是免不了。笑死人了。你看我为什么找到你?" 燕忆枫道,"不会是仰慕燕某人风采气度罢。" 杜瑷笑道,"风采倒有,比天下第一美男子也不输太多,气度却是没有多少,否则也不会与我小孩子计较。或者说,你是真的喜欢我?" 能这么与他说话,此子颇有湛淇之风。燕忆枫苦在此时不好发作,路上许多过客行人,见这两个翩翩佳公子,也时而停步,他又怎能动手打人?他想来想去,最后淡淡一笑道,"你这孩子伶牙俐齿,谁又不喜欢?只是我已决定不再与人瓜葛,小殿下自己去伤城罢。" 杜瑷眨眼道,"难道燕公子此时都不知我为何寻你?" 燕忆枫道,"小殿下之意在下不知,在下只知与在下同行之人必有灾殃。"他说那话语时语气凝重,想至湛淇,萧漠,泠盈又及枫华,无一不是受了他所祸殃,心中不快,不由微微叹息。 杜瑷道,"那是从前,我功夫不比你差,决计不会因你遭殃。" 燕忆枫轻露讥嘲笑容,"我有一位友人,武功见识皆高于我不少,还不是因我而伤,心灰意冷,三年不问江湖。" "哦,"杜瑷道,"但他毕竟又重入江湖,重创了你,如今心灰意冷的是你不是?" 他忽地一纵身,落地之时手中有张字条:答对。 燕忆枫抬头起来,哪还有什么人。湛淇藏身于侧,时时撺掇笑话,但又寻不到人。罢了,既是不愿相见,看这字迹,也算见人。 燕忆枫笑道,"重创也并非他一人之力,如今他与我伯仲之间,如真要打,三日夜分不出胜负。我如今并非心灰意冷,本便不欲为王,他人替我卸了肩上担子,谢且不及。" "这不是心灰意冷,什么是心灰意冷?"杜瑷道,"我方才扶你腕脉,内息空空,你这人内功修为差得很哪,若是找个擅掌法的,一掌就能把你打吐血。不过你这样的人,吐起血来说不定很好看。" 燕忆枫叹道,"我何时惹你,想看我吐血?" 忽地有阵笑声,清脆爽朗,"好,就看他吐血!" 忽地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树上飘下,一掌击向燕忆枫。燕忆枫自知不敌,不提气以对,只以一根手指相接,身子凌空翻起,借力跃上树枝。他向四周看看,却不曾看见湛淇。 燕忆枫知道树上这少年便是与湛淇同行之人,武功应是颇为高明,不然也不至如此神出鬼没。来者一击不得手,却也不再追击。燕忆枫看定来人,竟如对镜自视。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容--湛淇居然与萧澈同行! 方才言语,怕也是湛淇捉弄罢。燕忆枫跃下树,淡笑道,"澈公子,数日不见,怎不陪伴你家剑舞君?" 萧澈道,"剑舞君还是个娃娃,现在找来能看不能吃。天天缠着我的话也是叫人头痛。不如帮某位老兄一个小忙,之后他说有重谢哦。" 燕忆枫忽地想起谭谨话语,微微皱眉道,"可是谭门主所言?" 萧澈道,"非也。我又不是流星门中人,我是檀瞻少城主,可不是什么刺客杀手哦。" 很好,燕忆枫轻咳一声道,"湛兄又在什么地方?不如来我身边一起走,不要偷偷摸摸在我身上贴纸条。" "你还不明白?"萧澈开开心心地道,"他就是不出现,他就是想烦死你。" 燕忆枫耸肩,"我们走罢,"他这是直对杜瑷言语。小少年看一眼萧澈,露出奇妙笑容,跟上了燕忆枫脚步。 燕忆枫此时行路行得颇快,杜瑷几乎跟不上,只得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叫道,"喂,这么狠心想抛下我?" 燕忆枫悠然道,"抛下你又怎地,你又不是不会回家。" 他这样说着,足下步子更快,杜瑷在他背后大叫,"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燕忆枫忽地止步,"你知道?"他微敛了眉,"不,你不会知道,小殿下。" 这件事情如此便麻烦了,身边有目标的儿子在,如果他一不小心说梦话泄露目的怎么办?剑神族内,是个个孩子都身手不凡,而剑术--呵,在神面前,人的剑术,只是闲来无事的玩闹罢。 他记起以前因为好玩与玲珑以竹枝试剑拆招,玲珑平日是不用剑,说是有禁忌。但那日玲珑手中竹枝出招,虚实搭配极好,走守势时他无法攻入,而行攻势之时他也只能堪堪守住。他未尽全力,也知玲珑未尽全力。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招式可以破玲珑的守备,只有-- 破剑之势,惟有刀法。 燕忆枫知道那刀法,方在再攻时破了玲珑防备,得了一胜。 一个玲珑君已是深不可测,那人间弃神,又强至什么地步?他怕是在对决之前无法猜出了。 "我知道。"杜瑷认真地道,神情平静一如事不关己,"因为整件事情都是我发起的,你们大家,是我精心挑选的人。"那双带着些微蓝色的眼,眼波流转之间,忽有危险之感,"什么是多情,什么是无情,只有由你们来点醒我。" 燕忆枫轻咬嘴唇,他在犹豫不定的时候经常咬自己的嘴唇。他终于道,"你不应对我说起,如今我已决定放弃。" 杜瑷目光忽地凌厉,"你如果意图退出这件事情,我就会让知道这计划的其他人--抑或是我自己,杀了你,让你永远闭口。" 燕忆枫冷冷一笑道,"有种就来杀,燕某人平生最不怕就是威胁。" "用你的友人相胁,也没有办法让你低头,这一点我知道,"杜瑷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却愈发想制服你,让你能为我所用。" 燕忆枫望了少年一眼,淡淡道,"再见。" 他转身欲走,忽觉身后风声一紧。燕忆枫斜身,侧倒,避开来人一击之时,第二击已然跟上。燕忆枫道,"这样,我不会再助你任何事。" 他身形扭转之时,言语淡定,左手轻拍剑鞘,长剑跃出。燕忆枫在空中抓住长剑,只是轻轻一划,便逼开少年,剑入鞘时,他已站定。无可名之招。是风吹过了么?那一树青叶顿地一抖,便纷纷落地。 他这一剑,在叶柄上散尽杀气,便也沉寂入鞘。 少年叹道,"好剑法。" 燕忆枫道,"我不是为人所用之剑,无意取世俗之业。公子请回。" 杜瑷道,"我们再见之刻,我必让你为我所用。"之后竟是不再多言,径直走了去。
更将伤城远,无处诉离渊(下) 燕忆枫眼中敛了杀意,扶一扶包袱。如今是无处可以落足,那还呆在江南做什么?去卫啊,寞於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跑掉。 他摇一摇头,依旧走上前路。去金陵看一看罢--这样春来时刻,是否应当来一次江南? 过江之后行上半日,日头在西方斜下去,燕忆枫也看见了金陵城。 金陵城是在众山环绕之中,这山说是山,较卫的高山却矮上许多;说是丘陵,未免又太小觑了它们。燕忆枫因为那般思绪而发笑,一边觉得伤还在痛着。 这未过几日,伤也不好全,是折腾他么?年轻人扶正肩上的剑与行囊,走进金陵。 一进金陵之时,已然黄昏。晚风微卷着丝远处的花香在他面前晃上一晃,燕忆枫见那夕晖半隐,这天色又有些冷了。 虽是春日,金陵的夜间还是有些寒意。不知是他伤后畏冷,还是真的天气缘故,燕忆枫竟微微打个寒战。他紧了紧衣服,走进城中。 金陵本便是槿国最繁华的城池,这黄昏之时,街上摊市还未收去,叫卖声也搀在夜风之中。金陵的话与都城临安不同,略硬一些,有着北地的腔调。这样南北相接的地方,却也是商贾常来之处。燕忆枫见一排巡捕走过去,红黑二色的服饰也很是合衬。他素日喜静,在此繁华之地却不习惯了,只是想快些找个客栈住些时日,再细细游玩。反正丢了任务,去哪里不是去? 但是他方想找客栈,又发现自己囊中甚是羞涩。堂堂未知前主人可不能像那个不成器弟弟一般四处去找小工,而除了他的本业,又有什么能弄到盘缠? 燕忆枫忽心念一转,想起未知在金陵也有驻地。反正他已是个死人,鬼魂偷东西不算偷。想至那些,他心中已有打算,便在路上找起风铃声来。风铃是未知的象征,到那地方拿东西可不是偷东西。他为自己高妙的念头而有些陶然,后面忽地有人道,"少年人,你是哪里人?" 燕忆枫不假思索道,"槿国的。" 话音未落,他双手忽被人反剪。这动作毫无杀气,但快极,想是用了可数次,无一落空。燕忆枫看见一个红黑衣服的巡捕走到跟前,暗叫不好,却也没有太好方法不伤人而逃走。为首的巡捕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留着唇须,看起来颇为威严,他一板一眼地道,"年纪轻轻,也不学好,尽会舞刀弄剑。槿国法令二百六十八条,不准槿人持兵器在街上行走,违者由衙令教导一个时辰法令,在听衙令教导时候睡着的,由府尹负责训话两个时辰,期间必须金鸡独立,不给饭吃。年轻人,你违法了,乖乖来听教导罢。" 燕忆枫哭笑不得,又不好将他们统统撂倒。未知行于地下,连王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在临安可以随便带剑出门,也不会有巡捕甚至王宫侍卫来找麻烦--他却不知道金陵法纪甚严,是槿国的法之典范。如今可算自作自受? 燕忆枫吸吸鼻子,道,"众位大哥,放小弟一马,再不敢了。" 那巡捕可不吃他这套,只是道,"少年人,刀剑无眼,你容貌这么好,万一划伤了多糟糕。我们吃公门饭的,更是要遵纪守法。请随我们来吧。" 那巡捕旁边的小捕快忽道,"赵兄,今日天色已晚,衙令和府尹已结了今日事务回官宅去了。超期羁押固是要不得,放走违法的人却也是大大不对。这可如何是好?" 燕忆枫觉这是好时机,只道,"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之后也会感谢各位兄台。" 赵姓巡捕道,"你生得好看,兄弟们也有心放你,但你毕竟是本国人,违了法令。若是不拿你,之后后来者效尤,法不成法可不好。小哥,对不住啦。" 燕忆枫觉着好笑,想这夜里有栖身处便可以,若是现在逃了,夜里因宵禁令被抓进去,那才可笑--明日可慢慢想脱身之策,大不了听两时辰训话。 他那般思忖,也便随那些巡捕走。扳着他手的人力气也小了些,那人只道,"少年人,我们这里可不似别国,对你这样只想着打杀的江湖人是有管制的。那些邺国来的人仗着外交豁免天天到处打架私斗,做我们这行也难啊。" 燕忆枫答是。他虽能轻易制服这三个巡捕,但不欲如此,只想着下一次自称是邺国来的也便罢了。他随巡捕走了一二里路,见一处大院有着高墙。墙上想必插着瓷片,这便是此处的牢狱不成?他被交予看守,看守将他领进院中,那院子很大,之中有一根柱子,上面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他想去细看,却被看守用手指捅了捅。看守没有拿走他的行囊,甚至没有动他的剑,便把他关进一间小屋。 燕忆枫听见看守在外面锁了门,便问,"大叔,要关我多久?" 外面传来懒懒的声音,"关到你洗心革面为止。上一年丰产,关你二十年也够你吃了。" 燕忆枫从那言语估摸自己可以打倒多少看守,但对常人下手令人不齿。他回身环顾囚室,测角上一堆干草。单人禁闭,不给床榻,叫人好好思过。稻草旁边丢着一个便盆,里面半盆沙子,跟给猫儿用的一般。燕忆枫在稻草上打坐调息,饥饿的时候打坐效果可不大好。他知道自己伤势略好,只希望可以快些重入自在境界,那样便不必在意敌人--他可不愿再被人打出内伤来。 燕忆枫入定之时,不知如何无法静下心来。他这样一来,反觉伤势为内力所激,肺腑壅塞,不由轻咳。他忙摒弃杂念,平息紊乱气血,只觉隐约有光。 他睁开双眼,已是有月自小窗中高高照入。年轻人苍白的容颜在月色之下,失了英武,而憔悴了许多。燕忆枫抬头望月,却只道故人不会有闲暇与他同望玉蟾。 反正行囊未被收缴,他这夜睡得是较露宿舒适太多。清晨看守叫醒他,他这才发现看守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问,"大叔,你这伤......" "小时候也学你舞刀弄剑地玩,教那些邺国人划的。"轻描淡写的回答,燕忆枫却默然。收拾东西随看守走出去的时候,他小声道,"大叔这样,蓄须比较好。" 那看守愣了一愣道,"少年人,你为什么进来我知道,现在要带你去听训话,以后好好回家侍奉二老去,不要在外面乱跑。" 燕忆枫道,"家父家母可是比在下更爱出外,无办法。大叔,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看守只是耸肩,将他引进一间小屋,忽地外面跑来一人,与看守耳语几句,看守叹口气道,"现在衙官和府尹都在忙着王主巡查的事情,你自己思过一个时辰就走罢,将你的剑藏好,莫要再让别人捉到。" 王主巡视倒和天下大赦差不了多少。燕忆枫那般忖度,坐在让人端坐聆听教诲的蒲团上打瞌睡。没瞌睡多久,他忽觉背后长剑轻震。长剑出声示警,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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