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受伤了?"淳于平问。 燕忆枫怔了怔,轻笑道,"我这是不得不受的伤--那个人对我的观感我不知道,虽然是旧友却必须为敌。只不过那人武艺比我可能更高妙些,我一个不经意便受了伤。后来我才知他也不愿杀我,且这几年日子是毫无意义。哈,如今我已经是死人,正好四处看看山水,这江湖如何我才不管--只是临安都不管人佩剑,你们这里管什么啊。" 淳于平道,"别国的人我们也不管,你一定是说出你是槿国人了,真是诚实啊。法这东西向来是欺软怕硬,我这么说你可别告诉老大,否则他会骂我。" 燕忆枫道,"近几日我本觉旧伤好些,没想不经意便气力用尽。今日之事若是让友人知晓,往后定会被当作笑柄。咳,我那友人笑话人,可是不留情面,让人难堪得很哪。"他一边笑,觉得又开始烦闷,微咳几声,又咳出血来。他用手背擦擦唇边,漫不经心地道,"我没事,别这样看我。这是旧伤,我是不想如此,但是吐出来至少好受点。" 淳于平道,"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罢。天可怜见,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才好上堂,府尹训话的时候,你可不能晕过去啊。" 燕忆枫用手背擦嘴,道,"淳于,帮我拿杯水好不?" 淳于平帮他拿了水,燕忆枫漱口,吐到床边,吐出的水也成了红色。燕忆枫道,"那个盗贼头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一掌只擦中我的衣服,却能重引我的内伤--若不拔剑,我真的是必死。不能分心了,我必须快些好起来,不然实在太危险。" 淳于平见燕忆枫没有休息的意思,又坐回他的身边,"你的剑法很好么?" 燕忆枫道,"普通人想不到的好,"他言语之时略带了轻笑,"你想看?但是杀人的剑不是用来看的,若想看剑舞,我是要收钱的。" 淳于平道,"不过我看了也不知道到底厉害在哪里罢,现在我出去巡逻的时候,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不听我拿,若是有人拘捕,兄弟几个一起上,总是能拿住的。" 燕忆枫嗤笑道,"如我一般听你们的话,功夫又好的人,可是不常进衙门了。" 他渐渐觉着困倦,受伤之时会如此疲劳么?年轻人最后一笑道,"淳于,我想睡一会。" 淳于平道,"好,我不打扰你了。你还有伤,要多睡。" 燕忆枫微笑,躺下身去。他右侧了身,闭目。 他睡熟的那一刻,官舍门口,也传来叩击之声。淳于平去开门时,见门口有两个年轻人,一个与那他曾与之闲聊的苏姓年轻人颇为相似,另一个人一身青色,容颜俊美,有着一双谁也看不透的狡黠眸子。那青色人道,"我的友人在这里,是否?" 淳于平不明就里,问,"友人?" 青色的人指一指旁边的人,"跟这位萧澈公子长得很像的一个,我在窗外看见了。趁他睡觉,我来看一看他,我叫湛淇,是个医师。" 他自称是医师,说话却似贵介公子。淳于平放了二人进来,湛淇走到燕忆枫床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他又拉起燕忆枫一只手,以指甲在小指一线向外轻划,燕忆枫的手轻握,湛淇道,"不妙,他又昏过去了。" 而那萧澈道,"他昏过去不是挺好么?免了你与他大眼瞪小眼。" 湛淇瞪了萧澈一眼,道,"难道我的药不见效?他这状况可比前几日差得多了,就住一夜牢房,能住成这样?你看看这里,他是又吐血了,我说你与他也是兄弟,你怎么这般不懂尊敬兄长?" 萧澈轻笑道,"这兄长大人专爱闯祸,你可以扒了他的衣服看看是否又受新伤了。反正他就算醒了也没气力找你吵架,顶不济还有我在呢,湛兄,你......只是,你却为何不愿与他共行?" 湛淇耸肩,不回答关于燕忆枫的问话,"你帮我扶住他,我看他这样子不对劲。喂,小孩,"他最后一句是叫淳于平,"他来的时候好似不是这样,怎么弄的?" 淳于平道,"老大扶他过来的时候,他初时还有气力说话骂人,后来就不知怎地吐血了,然后他说犯困,就这么睡了。" 湛淇皱眉道,"之前他做了什么,你可知晓?萧澈就见你们老大搀他来这里了,若是他不受伤,他应当不会乐于接受扶持--" 淳于平想了想,道,"老大说他之前在思过房杀了来劫牢的一个什么头子,然后因为太饿晕倒了。" 萧澈冷笑,"太饿?饿若饿成这样子,至少要十天半个月。"他一边伸手扶起燕忆枫,"喂,湛兄,你不是要扒他衣服么?" 湛淇瞪萧澈一眼,"要你多口。" 萧澈忽道,"他不对劲,身子怎地这么冷?" 湛淇一惊,忙抓住燕忆枫腕子,皱了眉头道,"好险恶,好险恶!你们那帮小家伙决计打不出这样的伤,你快快再打他一掌,最好能把他内息打散,打到他假死更好。" 萧澈似笑非笑,"你信我?" 湛淇道,"他是你兄长啊,你杀了他的话也是十恶。" 萧澈耸肩道,"姨姨亲,一人亲,死了姨姨断了亲,何况这姨姨还和母亲大人关系很差。" 他嘴上虽是调笑,手上却不闲着,一手抵住燕忆枫后心,一掌在侧稳住,不让燕忆枫身子滑落。他道,"你若不能尽快查出病因,他会没命的。我试着平定一下......" "不可!"湛淇道,"他的气息被人打乱,任何尝试都是在激起他的内伤,你要逆其道而行,怎么打都可以。" 萧澈道,"这样--" 湛淇咬了牙,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让他死。剥了他衣服,看他还神气什么。" 萧澈道,"好。"他一手依旧抵着燕忆枫后心,另一手飞快地将那年轻人的上衣除去,再拽脱中衣,露出瘦削身板来。湛淇忽道,"是这里了。"一面取出一匣针,"你看这是什么人打的?我对江湖了解无几,澈公子可看出?" 萧澈将燕忆枫身子侧转,一手变为环肩,见那年轻人胸膛上印着一个浅青的掌印,不细看几看不出。他用左手手指轻轻触摸伤处与周遭的肌肤,神色渐沉。燕忆枫此时昏迷不醒,怎么摆弄都没有应答,毫无自保之力,但那青色的手印处触手坚硬,不似一边肌肤柔软。萧澈皱起了眉头,道,"这么巧,居然遇见了那个人?" 湛淇道,"一切内外伤皆是相通,这一掌下他血脉被窒塞,心脉已然受伤。这倒是寻常武人都可办到的,但那一掌又使他气息逆乱而不自知,这才是可怕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受伤,原来内伤也未好全,他只当是旧伤复发,运息疗伤只得又添伤势。如今他终究是撑不住......你知道这到底是何人?" 萧澈道,"我也是听人所言,江南巨寇舒卧尘一掌劫灰,所杀之人皆在胸口有青掌印子,如今忆枫身上掌印不深,似是未被直接打中--但若他杀了舒卧尘,相比之下,还是他略好些......喂,小子,"他又叫淳于平,"他杀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淳于平见这二人专心救人,自己在一边看着着急。忽地有人问自己时,他怔了一会才答,"我,我不知,是老大把他搀回来的,听说是个强盗头子--" "我得带他走。"萧澈简要地道,"若是舒卧尘,恐怕只有找个厉害的人,散尽他的内功,才能保他的性命。" "但他是府尹要的人......"淳于平道,"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你们?" 萧澈淡淡道,"找我们?还是不要找了为好。告诉你们的头儿,卫国檀瞻城少城主萧澈问他好,且要讨这个人去。我想你也不愿见他死在这里。" 湛淇道,"萧澈,你能把他气息引正么?" 萧澈道,"我这人是只有蛮力,内功修为实在没什么高明的。这伤我是没办法,要是大辛在场就好了,可是怎知--" 湛淇微敛眉梢,"你方才说带走他,又要带去哪里?" 萧澈道,"金陵之中,定有能人异士。我知道你不愿他死,反正你可以把他吊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任我摆弄着玩。我知道,不会让他死掉。"他说着又对淳于平一笑,"小兄弟,对不住了,我要带走他。"一面重新将衣服披在燕忆枫身上,将那年轻人一把抱起来,"湛兄,可别忘了拿他的剑,否则他到时候可饶不了我们。" 湛淇抄走燕忆枫的剑,随萧澈走出一二步,又止了步子,回头对淳于平道,"他可说起过什么?" 淳于平道,"他说,今日之事若是教友人知晓,定然会被嘲笑许久。" 湛淇轻叹,"是啊,不知会被如何嘲笑--下次你若见了他,可以问他是被怎么笑话的。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淳于平道,"他说他姓苏。" 湛淇道,"他如今又用上了那个姓氏,真是令人不悦。但是他既然已经死了,真名不告诉人也无妨。唉,算了,你还是个孩子,他不会死的,你放心。" 湛淇追上萧澈,看那少年怀中年轻人微皱的眉,道,"萧澈,我真讨厌了他,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让人来收拾烂摊子。" 萧澈道,"不要再这么说。若是舒卧尘,他这伤受得是不冤。舒卧尘最后一击,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你在担心他,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担心他,但是不必如此......" 湛淇叹口气道,"也许最担心他的人不是我,但这......呵,如今我不愿意让他看见我,却又时时提醒他我在附近,我时时想见他,明知是投火,却没有办法......萧澈啊,你对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听得湛淇那般话语,萧澈只是淡淡一笑,道,"各有不同罢,我就很放心让叶丫头自己野去,她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和某人可不大一样。" 湛淇默然不语,直到走至客栈,他也未再言语。将燕忆枫安置在客房,他探燕忆枫的脉息,觉脉搏细弱,几乎无法探出。此时他反不惊愕,只是镇定取了药箱,取出一瓶药来,撬开那年轻人的嘴,给他灌了下去。 萧澈问,"这是什么药?" 湛淇道,"如今任何补益的药对他而言都是大害,我干脆给他一服毒药吃,让他再死得彻底一点。" 萧澈道,"不破不立,你是这个意思。但是他此刻能否承受你这一剂毒药?" 湛淇笑了笑,淡淡道,"他什么都不怕,我现在觉他清楚得很。澈公子,你须尽快去找可以理顺他内息的人,否则拖得越久越是祸患,如果找不到,也只有那个法子--呵,我怕他会不答应呢。" 萧澈道,"最后一个方法,是废了他的内力,让他从头开始?" 湛淇叹口气道,"无论是死,还是做废人,对他而言哪一个都太过沉重。我不欲见他如此--倾我全力,也想让他恢复从前。" 萧澈点点头,"我也尽力而为。你看好他,别让他溜走了。" 萧澈走出门去,湛淇轻叹口气,从箱子里拿出一匣针来,道,"你不听话,现在成针插了,又能把我如何?哈,真是好笑,原来你说过若我背弃,你就会杀了我,而如今我就算给你毒药,你又有什么能力杀我?"他对着那听不见他话语的人大声道,但声音不知为何沉涩沙哑,"我等了那么久,可不愿只等那些没有结果的东西。" 年轻医师笑了片刻,扶起燕忆枫,将针匣中的银针一根根刺入年轻人身上各处穴道,"舒卧尘,能这样伤你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却无缘得见了--我倒希望是我伤害你,是我杀了你,哈。" 他对着听不见他话的人言语,不觉有些痴了。
昔日飞仙去,只今又何年(下) 诸日来萧澈天天出门寻找,却寻不到内功高强之人,燕忆枫虽有湛淇看护,伤势却一天重似一天,最后连灌下去的药都合着血尽皆吐出来。湛淇知事情不能再拖,萧澈也看出如今燕忆枫几是油尽灯枯,只道,"湛兄,还是我出手废了他内力,再从头诊治罢。" 湛淇叹气,本欲答允,搭了燕忆枫脉后,却只得叹气摇头,"他如今心脉伤势严重,如果你强行废他内功,他会死。" 年轻医师微闭双眼,似是下定决心。他扶起燕忆枫,道,"如今只有走一步险棋了,澈公子,你把他体内的掌劲贯到我身上,我不会武功,什么气息逆行我都无所谓。" 湛淇一面拔起燕忆枫身上银针,拉起那年轻人的手,"澈公子,这一次我需要你助我。我若是叫你打我,你就全力在我胸口打一掌。" 萧澈大惊道,"这样你会死!你毫无抵御之力,若是中了我一掌,可没有第二个你救自己!" 湛淇微笑道,"生死由天,若是他快要醒了,我们就离开他,我可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 萧澈叹道,"你何必为了他耗损性命?" 湛淇轻笑道,"我是医者,他是病人,我不能看他死在我手里。我已经杀死太多的病人了。无需多言,我要开始了。当我说好的时候,你先在他背后运力打一掌。" 萧澈无言地点头,坐在燕忆枫身后,问,"你可后悔这相识?" 湛淇以银针贯通燕忆枫双手穴道,出针之时,不慎在自己手上刺了一粒血珠。他看着手上的血,淡淡一笑道,"也许会后悔罢,后悔我们相识太晚,在我之前,已经有别人抢先了一步。"他将那血珠混在燕忆枫指尖上的血中,"如今,我们的手染上彼此的血,我们的血也流在一处了。"他的目光一冷,"好!" 厉声叱出,萧澈掌力已到。燕忆枫身子一震,唇角溢血,无意识之间借力之势自然发动,逆流气息连同萧澈掌力,自掌心直冲湛淇体内。 湛淇微一皱眉,又道,"打!" 萧澈立时抽身而上,一掌正中湛淇心口。 年轻医师身子撞出,倒卧地上。萧澈急忙扶起湛淇,年轻医师轻轻咳血,目中微带笑意,"他无碍了。我留副方子,教店家给他抓来吃了,半月后又是活蹦乱跳燕忆枫一个--咳,他不久就会醒,萧澈,我们走,我可不希望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湛淇微笑,准备站起身子,却完全没有气力动弹。他的手指微抬,也是全无移动之力。萧澈道,"你的伤势--" "医者不自医,谁知道我伤成什么样。我得找个别的医师看看......咳,帮我拿一下箱子,第五行第三格的药瓶子,我得把自己的命吊着,可不能在找到医者之前就不幸死掉。"湛淇声音低微,但毫无痛楚之意,他一手银针刺入自己膻中,抑住体内乱流气息,"哈,反正我自己没办法管那些东西,不似那个笨蛋会弄到反挫心脉。萧澈,你这一掌没有尽力,非但不曾把舒卧尘的礼物打出去,反在我这里大斗。" 萧澈拿药于他,道,"对不住。" 湛淇伸手但抖得接不住,萧澈会意,喂他服下药,不敢以内力惊惹,只是在湛淇背上轻轻按摩。床上的燕忆枫微微呻吟了一声,湛淇道,"不好,他要醒了,我们走。萧澈啊,给我做护卫的,也借个力罢。" 萧澈叹气,俯身抱起湛淇,消失在门外。 那种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熟识的人。 他想睁开眼去看却无力睁眼,想要触碰却无法触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觉醒。 梦魇依稀情未宁,如今又待梦见什么? 他耳中依稀有极遥远的声音,没办法看,没办法听。胸口有手指略硬的触感,他的神志又昏眩起来,分不清楚那是谁了。 远远依稀有人在谈话?他没有办法集中精神。那声音很熟悉,让他安心。身体没有痛楚,只是不似自己的,无力动弹。落到这个下场,随便谁来,用一把小刀--呵,生死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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