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地扬剑,不喝招名。对剑当出刀法,他的诸般剑技都是无用的话,岂非逼他出洗月诀? 鸳舞剑出,并非对敌,而是向天。这大殿中永远黯淡,总是只有角落点着烛灯,看不见天,对谁出剑? 他只是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对着天空挥出了那一剑。 洗月诀破一切剑技,自从百年之前天下第一高手柳慕风在清化城悟出此招,便是无双无对之刀法--他是自红叶夫人处学到此招,而红叶夫人将冷月刀给了燕潇--他剑出刀法虽然是不伦不类,剑虽轻灵,却少了挥洒凌厉之意,但他毕竟是第一流的剑客,以巧力而补剑意之不足,这一剑向天,十一人却尽皆变色后退。 这一剑是人御风而行,还是剑指引人之力?燕忆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倦意。止而不杀,他知道那些人都将死去。 人是会死的,或一刹,或百年,死后复归尘土,不再回还。神官是这么说的么?虽然她还想死后与雨神重见。 但她自己知道不会再见了吧,一切来生重逢的誓言都是假的,假得让人想笑。 剑锋挥过,此生无悔。那一群人适时后退,躲过了他的一剑,但杜子规不曾躲,他那一剑便指在杜子规的咽喉处,凝而不发,"放了我。"他淡淡道。 "你有足够杀死我的力量么?"杜子规抬起了眼,"你有足够的力量与决心杀了我么?" 杜子规的唇边微有笑意,燕忆枫承认那个男子足以让许多人不忍杀他,何况他还是个病人。但是他沉默的时候,杜子规又笑了起来,抬起手,道,"十二青衣,你们自由了。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池--或许,还有人能够救你们。" 燕忆枫因为剑神如此话语而感到惊讶,但十一名青衣人却并没有遵循剑神的话。他们深躬下去,齐齐举剑,自刎在他的前方。 燕忆枫为那惨烈情景而微怔之时,杜子规已用二指捉住了他的剑锋,"还是个孩子,"他用叹息一般的口吻道,"你不应该来到这里。" "可惜。"燕忆枫淡淡道,"为什么要他们死?" "与己无关的人事,你也会在乎?"杜子规二指夹着剑尖,"你真的那么在乎他们?" 燕忆枫道,"他们对你忠诚胜过世上一切,你不应该杀了他们。" 杜子规淡笑道,"我并没有自己杀他们,我是要放了他们,但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死,我也为之叹惋。" 这个男人不会为任何人叹惋。 燕忆枫咬着嘴唇,想要夺回剑,但那两根细而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剑上,却令他根本无法夺回自己的剑。剑神坐在轮椅中,那双黑眼睛里蕴含的东西他无法猜测,但他因为杜子规的语气而觉得毛骨悚然。果然不知道因为什么? 他忽问,"你为什么叫杜子规?" 杜子规神情不变,"你应该去问我死去的父亲。" "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么?"燕忆枫冷笑,"你们难道不一直是一个人么?" 觉察到剑神一瞬的惊讶,燕忆枫抽出了剑,翻身后退。他料定剑神腿脚不便追不到他,而十二青衣既然已死,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能捉住他--于是只有比谁先饿死,或者谁饿不死。 并且,他可以在屋顶上用剑掏洞罢。这一切都是剑神自找的,怪不得他。但是左臂无法自如动作,右手要持剑,怎么登上房梁? 轮椅上的人突然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懂得的已经足够多么?" 燕忆枫决定不让杜子规接近自己,这样可能还有离开的机会,"他们并不忠诚,因为刚才他们躲开了,在你没有躲开的时候。" "他们是人,自然会害怕。他们无所谓见我死,正如我也无所谓他们死。他们与我的契约,至死方休。"杜子规的声音平静清冷,"正如你我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死一样。" 他看不破。燕忆枫又靠在墙上,借机休息,他略微放松心神之时,左肩的伤又隐约痛了起来,"你可以试试,"他很困倦地道,"我与友人有约,必须重逢。我觉得你大概会是那个死人,但是我不想杀人。" 剑神至今不曾出手,他又要怎样才能离开这座伤城? 燕忆枫咬着剑,撕下一块衣襟又束起头发。左肩的伤不流血了么?很好,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去年秋天起始,他一直在流血。不,那不是最早,在更早之前,太过久远的时刻,他就已经为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流血了。 风铃的声音摇曳不绝,他一生都要为这风铃而羁绊么?燕忆枫在长久的沉默之中想起湛淇,也想起萧漠,直至秋翎和泠盈。他们曾经是密友,因为一点误会,一点分歧,便朝着不同的路途分道扬镳。最终却又一齐回到扬州,让一场三年前中止的决斗做个了结--而他一直都在失败,败给不同的人和事,终于希望放下一切,却又因为一件无耻的事情而卷入这场非人的战斗,而且无论胜还是败,都是失败。 他早就习于一败涂地。 燕忆枫觉得世事更可笑了,便轻轻挑起了唇角。杜子规没有动过,他于是也不动。 他额上有一点汗,但是这样时分,他并没有那么紧张。燕忆枫笑道,"为什么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为什么你希望死的是自己?你知道他们不死至少可以重创我,你又为什么杀了他们?" "他们已经失败了。"杜子规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从你杀了第一个人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能够杀死你的力量。你有着令我好奇的能力,我想要试一试你。" 话音未落,人已至身前。杜子规不是双腿不利于行,身负毒伤每一日都凶险的人么? 燕忆枫未待多想,剑至眼前。年轻人大惊失色,挥剑去挡。他一挡之下,觉力道大得吓人--那不是人的力量! 燕忆枫被那力道一击,在空中借力转了身形,远远纵开,一步没有站稳,单膝跪倒下去。 但他毕竟硬气,吸一口气,拄剑起身。左肩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燕忆枫喉头一甜,强忍着不咳出血来,他身子站得笔直,"好可怕的力量,"他低声道,"这就是人间弃神之力?" 没有回答。杜子规不回答他,也不追击,就在等着他调息。
千觞终尽饮,何处觅沧浪?(下) "你可不要以为我不能行动,我只是不想。"杜子规走下了轮椅,那英俊的眉目之间略带疲倦,缠缠绵绵的倦意刻骨不去,让那个男子多了一丝慵懒之气。 燕忆枫苦笑,"你是猫戏耗子,要慢慢折磨我?"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你明白么?"杜子规问。 同一时刻,迅捷无伦的第二剑破空而来。 一剑可破日月,这依旧是无可回避之剑。 燕忆枫沉默,又挥洗月诀之起势。不把命赌上便不能活命,但是赌命之后万一输了又怎么办? 输了死,不输又死不死? 凭谁索得长生? 他破了非鄞一剑之时,终于咳出鲜血。 左手不能使用,右臂因为接那一剑而整个跟断折了一样痛,但他还是握紧了剑,微微喘息,"爱和恨?我知道湛兄对我是爱,你对我是恨。我无爱也无恨,只是在被迫承受这些无聊的东西。" 言语未尽,他又咳血出来。这样会死,一定会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但这将要走到尽头的剑神为何有那么可怕的力量? 燕忆枫左手勉力抬起,按紧胸口。心还在跳,那么命还在。他不能死,但谁又能不死? 杜子规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燕忆枫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翠衣人,他看见那人手中的剑。铅灰色的,厚重的剑。没有一点锐气,在那男子手中沉甸甸躺着的剑。 一个没有办法梦醒的梦。 燕忆枫觉得有一股小小的热流顺着手肘落到地上,他又开始流血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的血流尽的。 燕忆枫看着杜子规,轻轻叹了口气。 挽情寂寂,还盼年老旧游辰--这挽情之剑,可否阻一阻你的剑意? 背身起势,挽情之剑,问你是有情或是无情? 他吸气,出剑,这一次终于是他抢先挥出了手中青青的剑。 "黄口小儿,自作聪明。"杜子规淡淡一笑,微抬手中铅灰长剑。燕忆枫身形疾掠,有杀意之时,这也会是杀的剑意。他不得不出这一剑。 但是来的是什么?他还不及刺破杜子规的前襟,横来一剑已然撞在鸳舞剑的剑刃上。燕忆枫看着鸳舞剑的半截剑身飞出去,神色不变,依然握着剑的手稳定如初,但半截剑去势已颓,在击中杜子规心口之时,只刺入了半分。 燕忆枫看见杜子规的胸口有一点血渗出来,染湿翠色的衣衫。然后他才觉那击断他长剑的力道逆流而上,随血脉潜入身体,乱流全身。燕忆枫闷哼一声,后退几步,再站不稳身子,跪倒在地。他以手中的断剑支撑想要站起,却没有丝毫气力。 燕忆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完了,又不甘于这样结束。但是能怎么办?这样的不甘,会不会把一个平凡人,淬炼成世上最锋利的剑? 鸳舞剑既然断了,他与未知的最后一样联系也已失去。当然,他流的血,早就超过他自己的血了罢。 年轻人轻轻抬起了头,唇边微挑一抹嘲讽的笑,"那你告诉我,你昔日从天上下来,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杜子规淡淡道,"我也不必说。" "你是神啊,你不是无所不能么?你要回去的话,把这座城连同里面的人都毁了,不就能够回去了么?"燕忆枫冷笑道,"你难道忘了自己是谁么,非鄞?" 他见杜子规怔了一怔,决定这次拼了。 燕忆枫强聚内力,断剑尖端一吐青芒。最后一剑么?和谁相抗,最后都要出这样相似的一剑么--夜之重生! 他纯粹在玷污习寂的名字,能抵挡习寂夜之重生的,第一是红叶不用说,第二是萧君,他自己是第三人--但他的夜之重生,从未胜过任何人! 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脆弱的经脉断裂的声音,但他还是不管不顾,一剑挥出! 那一瞬间,他只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着。" 他左右双侧,肩,肘,腕,髋,膝,踝,十二处关节一刹间同感一阵寒意。 燕忆枫倒了下去,手中还握着断剑,血从剑刺的伤口流出来,他也只有手指能动了。他握着折断的鸳舞剑,却没有丝毫能力把它放在脖颈上--这是折辱,这不是要杀他,而是在折辱他。 燕忆枫内息全乱,不住咳血,四肢关节处剑伤出血不多,但剑伤不深也不浅,恰恰割断他的肌腱,断了他今后一切的可能。 即使今日不死,也成废人。 他不能忍受这种折辱,但他毕竟连自尽的气力也没有--杜子规走到了他的身边,从上方看着他。燕忆枫不愿意再看那双眼,便闭上眼睛。 备酒等我,我必不负汝,这样说过,我如今却希望你不要等。 "爱是什么,恨是什么?" 他又听见杜子规这样问了。声音遥远,他快死了么?死了就好了,他会去追着那两个人,天天闯进他们的梦里,让他们不得安生。他不会消失,他在世间还有牵绊。 "爱是爱,恨是恨。单纯的字眼,没有什么。"他一边咳血一边道,"多情之人未必有爱,与世界为敌之人也未必怀恨。你已经赢了。杀了我,然后自己在这笼子里等死吧。你那些儿子可以欢呼了,因为你丢了一副足够烂的摊子。" 他言语时声音极低,血顺着唇角涌出来,染污了头侧的青石地面,"再告诉那小子,我一直是骗他的。" "这就是你最后的话?"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面颊上,触感很遥远,这已不是能够到达他自身的屈辱,"这张脸,真像那个人......"他听见杜子规轻轻赞叹,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用剑划上七八道口子,"她的儿子--算了,还是给你一个痛快罢。" 那只手顺着他的面颊滑下,压在他的胸口,"你没有别的话可说的话--便散入大地好了。" 燕忆枫闭目,入体之力一点点挤压他的心肺,压榨着他最后的气力。无法呼吸,无法开口,他却愈发清醒,那是一种回光返照的清醒。 燕忆枫睁开眼睛,看见杜子规的笑。平静,苍白而悲伤的笑容,没有血色,没有生气,即使杀了面前的人,还是活不下去么? "不可!"忽有少年声音,一声惊慌的叫喊。燕忆枫怔怔地望着殿顶,大力已然消失。 并非幻觉,压迫确实不再存在。 他睁开的眼逐渐有了焦点,燕忆枫看见一个少年,容颜姣好如女子,衣衫凌乱,头发披散,喘着粗气,"父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玲珑君果然未死。 燕忆枫疲倦地笑了笑,"他是因为失去了你。"他身上的伤处又开始剧痛,但他知道不可屈服,即使连言语的时候都有血涌出来,"他因为我害死了你,而要为你复仇。这是他作为父亲的职责。" "但是他可以一剑杀了你,为什么还这样折辱你?"少年跪倒在燕忆枫身边,一连封住他全身大穴,阻止流血。 --他的眼睛里曾经有泪水么?燕忆枫没有办法猜出来。"他--" "别说话,燕兄。"少年轻声道,"我带你出去,找湛先生,会好起来的。" "你也要走么?"杜子规忽问玲珑,"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 "我被杜瑷绑在床上,在外面受了点伤,他把我偷去,点了穴道绑在床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就那么动弹不得。"玲珑淡淡道,"我知道杜瑷想要对你不利,好不容易才挣开,没想到--" 少年低声说着,想要抱起燕忆枫,但燕忆枫全身是伤,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为好,"不料父亲先对他出手了。" "于是你也要离开我。"杜子规的声音淡淡的,"你不想杀死我,只想离开我。" 玲珑抱起了燕忆枫,燕忆枫看着少年,浮出惨白的笑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的,父亲,我要离开你,也要离开伤城。在母亲含恨而死后,我已不愿再原谅你。你伤害的人,是我想要追随的友人也是兄长,为此,我更要离开这里。" "这不值得,玲珑君。"听那一番话,燕忆枫强撑着低声道,"不要为之而--" "嘘,"玲珑道,"不要说话了。乖。" "你也不会原谅我,"杜子规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讥嘲而苍凉,"那若我执意要让你当传承者呢?" 玲珑沉默片刻道,"我拒绝你剩下的灵魂,我只是一个人,不愿意像你一样被所有的人憎恨。用你的力量毁灭伤城连同你自己罢,这样剑之神非鄞才能归还到天上。" 玲珑的对峙让杜子规变化了神情,那英俊的男子神情变幻,终于浮出一抹笑意,"原来,在被所有人背离之后,剑神才能回归。" 他静静走过来,将手中的剑系在玲珑的腰带上。少年任凭自己的父亲做这一切,咬着嘴唇。燕忆枫躺在玲珑怀里,看见少年的眼睛之中隐隐有了水色。 "那么你可以走了,要快一点,否则这个人就会死掉了。我对他的歉疚已经无法偿还,到有缘的时刻说不定能够--"他招了招手,轮椅自行移动了过来。翠色大氅裹着的君王又坐进了轮椅,杜子规的眼睛依旧深不可测而又淡漠,"该是时候了,你们再不出城,就等着和我一样罢。" 玲珑立刻冲向殿外,他跑到门口的时刻微有迟疑,顿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杜子规的背影单薄而伶仃。 当神不再干预人间之事,当人都背弃他们的神,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回来。 玲珑抱着燕忆枫冲出宫殿,再不回头。 陡然,天地之间闪过一道雪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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