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啊师父--" 迩亚施展他的魔音大法,鬼哭狼嚎一时间此起彼伏,振聋发聩。苏冥司空见惯,仿佛迩亚是命中克星,苦笑着下楼开门。我把窗帘布塞在耳朵里,探头一看,乐得前仰后合:院外立了一匹马,黑油油的鬃毛,没有一丝杂色,双耳抖擞朝天,皱褶极深的双眼皮下包裹着温良湿润的瞳孔,仿佛有灵性似地笑着,即便外行如我亦直觉这定是良驹。这骏骢上载着的是迩亚,却见他耷拉着脑袋,东倒西歪,若不是拽着缰绳,只怕早跌到地上了,那一副颓靡不振的模样,与他胯下之骑形成鲜明对比。 "你又背着丹英跑出来,不怕被他发现吗?"苏冥走到院子里,责难道。 边拉开大门边就听见迩亚老太婆一样的哭丧:"丹英他不是人,他是魔鬼......"指天指地历数丹英种种劣迹,逼他放牦牛养藏獒罚他用藏汉两文抄佛经,无恶不作,罔顾人伦。在经过了一天一夜斯巴达勇士般的棍棒训练之后,他终于趁丹英不在,让人顶替他牧羊,自己找空子偷溜出来投奔苏冥。"呜......我以后也要这样对他儿子......"迩亚抹把眼泪说。 "喂,迩亚!"我心情大好,朝他喊道。 "干吗?"他伸长脖子,带着防备,小兽般看着我。花木扶疏,阳光将斑影浸染在他身上,他浅黑透亮的脸颊浮上奇异的花纹,宛如英雄凯歌时万众举目的图腾。那一刻,光阴荏苒,我超脱世外,不再是我自己,隔着一层飘在空气里的时光尘烟望过去,只有少年牧云熟悉的笑容,绽开在发现我的刹那。 "我说--"我站在二楼,迩亚趴在马背上,离得远了,视线倒也是平行的。 "你带我去草原骑马吧。"一骑绝尘啸西风。 我憧憬着自己能像大侠一样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奔驰。这该是多么英姿飒爽的丰功伟绩啊! 事实证明,理想是伟大的,过程是痛苦的。没有任何运动神经的我胆小如鼠,看见高我一头的马大哥,我那贪生怕死的劣根像雨后春笋一样爆发了。从面前凑拢怕响鼻把我喷飞,从侧面靠近怕被马尾扇痛,从后面偷袭怕被马蹄撂倒。最后,暴跳如雷的迩亚跳下马,掰着我的脚套到马镫里。我一手圈着马颈,一手扶着马鞍,不敢用劲,生怕马大哥被我弄疼了会受惊狂奔,悬在半空颤颤巍巍使不上劲。最后还是苏冥托了我的腰,伸手在背后一推,我才狼狈地爬上了马。 看到迩亚不停翻着白眼,我便安慰他:"没关系,我只是和你发达的地方不一样。" 可惜汉语流利如他竟没听懂。 我扒着马脖子方才坐好,他掀起袍子,一跃而起环在我身后,眼睛刚好从我的肩膀上方露出来:"别乱动,小心我看不清路撞到树上!" 我暗道就算你这么不济,马也不会脑残到朝树桩跑吧?何况这一路上哪里有树呢。但现在我骑马难下,人为刀俎我被鱼肉,于是乖乖僵直了背,手还没抓稳缰绳。就在这时,迩亚两腿一夹马腹,差点没把我甩下马,来不及说再见,已经远离苏冥十几米远。 一路上无甚人烟,迩亚专拣僻静之处,想来是为避人--啊不对,是魔鬼--耳目。 眼花缭乱起来。马儿四蹄腾空,我也腾云驾雾一般不知所措。风声呼啸,扑面而来,比阳光更加刺眼。视觉迟钝了,思维流转了,世界颠倒了,仿佛与我擦肩而过的不是迅速倒退的草原景致,而是颠沛流离的蹉跎岁月。 渐渐地,入眼的便只有原野。开阔的天地仅剩蓝与绿两种颜色,偶尔泛着浮云的白与青草的黄,中间有过渡的群岚之苍,却是亘古不变的纯粹。阳光耀眼,如碎琉璃一样散落各方,嵌于穹盖圆顶上,触目惊心得让人不敢直视。有不知是鹰还是秃鹫的猛禽直冲云霄,即便是死,也要融入那片泻溢开来的金色水银中。 仿佛不真实般的美丽。 你看,就算马跑得这么快,快得我都看不清两边了,可始终跑不到大地的边缘。 因为草原很大啊。 马跑了那么久,抬头望天,结果天一动不动,跟刚才我看到的没什么区别。 因为天够宽啊。 草原这么大,天这么宽,可太阳总是要落下去的。好想看日落啊。 这有什么!我们一直跑下去,只要马没有累死,跑到傍晚也能看到日落。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小王子,只要一悲伤就去看日落,他有一天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啊,可怜的孩子。 不过地球是圆的...... 这我当然知道。 ......所以如果马儿够快的话,说不定我们能追上太阳...... 说的好像夸父逐日哦。 ......不要老是打断我!如果马儿够快,我们不停追在太阳身后,这样太阳就永远落不下去了。 你有这么悲伤吗? 恰恰相反。你不觉得永远不落的太阳给人一种活下去的希望吗? 好吧,活着的希望......你真的想看什么草原上不落的太阳这种东西? 不要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 这不是鄙视的眼光,这是严肃的眼光。我很严肃的告诉你,我们一直在向东跑。 浅草才能没马蹄。 信马由缰,沿某条公路缓缓走着。马蹄时而敲在路上,咄咄作响,时而沉默的陷入柔软的泥土中。跑得累了,连骨头都要散架,只好一壁叹息欲赏落日的愿望太过长远,一壁催着迩亚下马休息,连开始的兴奋都逐渐消退。迩亚不耐我的反复无常,刚愎自用坚持要带我横跨这片草原。 正在推搡之间,有卡车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平坦的草原上唐突出现了一个黑点,然后慢慢放大,近在咫尺,停在路旁。从车窗里探出少年的头,只听他近似惊喜地用藏语朝我们喊着,然后我身后的迩亚便飞蛾投火地从马背上直接跳到少年身前,咯咯笑着,唧唧咕咕跟对方说着什么,完全不顾被冷落的我。我作抹泪状:"迩亚你见色忘友。" 迩亚打个寒颤,目瞪口呆,穷于反驳。一旁的少年露齿一笑,用生硬的汉语说:"你好,我是卡加,迩亚的朋友。" 我委屈地叹口气:"唉,你好,我是被迩亚抛弃的沈非。" 少年爽朗地笑着,眼睛纯净善良得一如身下的生灵。他说:"谢谢你一直在外地照顾迩亚。" 我受宠若惊地直说不用不用,迩亚跳脚大叫:"他才不是我师父呢!"后面跟着一大串快速而绕口的藏文,我猜大致就是说我这人多么恶劣竟敢冒充苏冥之类。我刚想说总归苏冥也是我小叔,我怎么算也是你师父的亲戚你也该尊重点吧!转念又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和他同辈了?这可有损我的名声,想想还是闭嘴作罢。 迩亚换回汉语,意有所指:"你不是吵着要休息吗?怎么还不下马?" 他靠在车上,痞子般的笑容可以理解成故意刁难吗?我身陷马背,进退两难,只得求饶:"我不知道怎么下来。" 迩亚嘻嘻笑着走来按着马鼻,好整以暇地指示我逆着上马的顺序一步步行动。他站在马下,长臂做出怀接我的动作,我当然不能指望一个小孩能抱得住我,于是左躲右闪小心翼翼的结果就是我吊着一条腿从马上滑落,直接压在迩亚身上。 迩亚惨叫一声,捶胸顿足:"我的脚啊!" 我慢吞吞爬起来:"别提了,我的腰也扭了。" 他瞪着我大骂:"还不都是你!" 这一幕似曾相识。我忆起多年前我也如他一般扭伤脚,或许尚没有这般严重,却痛得直拧眉头,扯着嗓子哭喊:"都怪你!" 车上的卡加奔过来扶起我,迩亚却没让他帮忙,自己撑着手反身坐在地上,苦笑着对卡加不知说些什么。 而那个时候的少年牧云大步走来,单膝着地,一如既往地不耐烦:"活该!谁叫你自己不小心?" 卡加蹲下身,除下他的靴子,撩高裤脚,略看好似没什么异相,我走近后换了个角度才发现他踝部已高高肿起,不由得讪讪道:"你受伤了啊......" 他见我心存歉疚的样子,居然手一挥,饶恕我:"小伤,谁在乎!"说着要站起来,脚掌方用力,早已疼得龇牙咧嘴,偏偏在我面前逞英雄,"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被放在操场的长凳上,脚被高高抬起。 他挑着眉毛,嘴角上翘:"我去叫校医,你乖乖待这儿别动。" 明明额头上都泌出细细的汗珠了,却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不用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没事?你站起来给我看看?" 就这样疼得跌在他身上。 卡加欲扶起迩亚,却被打开。他露出无可奈何的宠溺笑容,混杂着焦急的神色,转头对我说:"他的脚伤了,不能骑马了,麻烦你把马牵过来。"从车上取下随身携带的药酒,浇在迩亚脚上轻轻揉着。 他笑着看着我,形同挑衅:"你这样还怎么回家?" 我偏过头,咬着下唇:"不关你的事。" 他俯下身,弯着腰,拉起我两臂:"我背你回去。" 迩亚拽着卡加的衣袖,好歹站直了身子,跳着脚一蹦一蹦地走着。卡加笑笑,弓起身子,也不顾迩亚的拒绝,将他背上车。迩亚不自在地招呼我过去坐上车,然后瞪大眼,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丹英问起,你要替我求情。我偷溜出来然后脚受伤都是因为你啊,所以你一定帮我向丹英求情,不然我可死了--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四肢乱蹬,大呼小叫,全然忘了脚上的痛:"你走开!" 他按住我乱踢的腿,皱眉:"还想再受伤是不是?" "我受伤也是你害的!" "好好,是我害的,是我的错,我承认。" "承认有什么用!你不是骂我不讲理吗,还来管我干吗!" 他痞子般似笑非笑:"你以为我想啊?我也很忙的。" 我气得眼睛都红了:"你滚,滚去找你的那些朋友啊!我算什么!" 他顿足。"你很重要。"他收起笑容,低声喃喃重复道,"你很重要的。" 于是,十年前的我和十年后的我一同不可自已。 只是一句话,悠悠沉吟到如今,如怀藏珍宝。我知道在我贫瘠的生命里,无论我做什么,他从来都只骄傲地容忍我的任性与荒唐,然后不动声色地关怀我对我好。 然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我猛地抓住卡加的手,直视少年纯净的双眸,就似看穿了当初那骄傲背后的温情。我说:"你以后千万不能辜负他!" 接着就被迩亚用完好的那只脚踹下座位:"你脑子摔坏了吧?"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笑得撕心裂肺。迩亚惊恐万分,朝我求饶:"现在是我受伤啊,你干吗哭了?你要是那么怕丹英,那我就不要你帮我求情了。你别哭了......" 萦绕心头的疼痛已久,似水和大气般永恒存在,如今倾泻而出,排山倒海,涌进肺,冲刷着胃,弥漫了五脏六腑,疼得人不由得弓下腰,捂住腹部,低声哀恸。 那天的落日一如今日这样绚烂。只是在接近苍青的高原上,一切都多了分苍凉的壮丽,仿佛死亡来临般惊心动魄。我终究盼不来永远不落的太阳。多年后,我回忆起还是少年时代的我俯在他颈窝,胸腔里都是他的气息,直愿就这样在他背上永眠不寤。时光在指尖挫骨扬灰。那时候的我,一定不知道如今我们既成陌路,连那句如同承诺的话语也无法挽回了。 归途渐有人烟。民居披着惨白的红砖,稀稀疏疏地躲在不远的路边。由兽头瓦当牵下的绳上绑着七彩经幡,有风拂过,便整齐地涌向一边,沉浮浪中。织锦上绣满密密的经文,被风舌轻轻吟念,一个轮回的祈愿便消失在明媚的夕阳里。日复一日,究竟需要多少次的风起云涌,才能沉淀下足够赎清一世嗔怨的经文? 只要有风。只要风不停。 但我早已化作天地万物,再不愿纠缠其中。 回去后给牧云打电话。进藏列车不是每天都有,我知道他还在家中。 "我明天回来。" 他在那边静默不语。我陡然笑道:"放心,一定不会误了你的婚宴。" 他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我云淡风轻地笑道,"我也想问呢。" 知道我为什么早你一步来这里吗?低不可闻,如言咒般缓缓向他道来。生老病死是为苦,与怨憎会聚是苦,与所爱分离是苦,所求而不得是苦,五蕴皆苦。我来这里,只想问问佛祖求个答案,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无论有没有结果,终究到了了断的时刻。
四 苏冥托人把我送回成都,匆忙得甚至来不及告诉迩亚我的离开。也不知他后来的遭遇如何。 漫长的车程让我倦然欲憩,却又苦苦支撑,睁着眼睛看路边的景色。一切皆入不了我眼。我支着下巴,没有睡,只是死了。 驶入四川盆地后,两边全是肃静的灰和黑,狰狞的道路上只有岑寂在逶迤蔓延。车轮滚过山头,碾碎了一湛蓝天,空余一路泥尘。但其实连蓝天都仅剩一些污浊的阴冷的灰,沉闷得好像死人的枯骨。明明是毗邻的连绵的山脉,却阋墙般地阻隔了彼此的天空,划开截然不同的蓝。 也许只有西藏才拥有那般纯净却深邃的天空。
坐飞机匆匆赶回家,其间牧云少不得打来电话催促。我失笑:"既然答应了,我怎么可能失信于你?" 他哑然。 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向酒店赶去。夜幕低垂,我终于还是迟到了。可是迟不迟到有什么关系?婚宴只是个形式,证书早就登记好了,我们大家不过来给个面子凑个热闹,何必斤斤计较愤愤不平? 酒席已过了高潮,只是人心所向,大厅里依旧热火朝天。我方一踏入,就被一群相识的捉住,拉上前去嬉笑怒骂。作为新郎新娘共同的朋友,我早成为敬酒第三目标。再加之我酒品太差,每次醉了之后见人便亲,经人渲染,连不认识的疏朋远亲都被惊动,一窝蜂拥上来调戏我,找机会就蹭到我面前,抓着酒瓶往杯里灌,誓要镇压我。 旅途劳顿,尚未休息便要应付这群洪水猛兽,一时间我面色青黑,手足发软。牧云是知情人,笑着前来解围,被众人哄笑一番,一杯杯替我挡了。大家登时起了劲,放松对我的攻势,转而对牧云实施车轮战。我不动声色,瞥一眼挽玉,她熟视无睹地微笑,优雅得好像公主。 曲终人散。大伙喝得人仰马翻,勾肩搭背地要闹新房,牧云浑浑噩噩地被两家人拉扯着,完全不知身在何处。我和挽玉落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问起我为何临阵脱逃时,她果然起了疑心。 她神色复杂:"你要是再不回来,他就真的不管婚宴跑去找你了。" 我拽着她的胳膊,先长长地叹气,然后苦大仇深地诉冤:"大小姐,我错了,我差点酿成大错。可你们倒是重色轻友地跑去过甜蜜小日子了,我以后找谁玩去?我决定独自游遍西藏,也是为了锻炼将来一个人生活的能力啊!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们结婚,我这个牵线人怎敢不来?" 她粲然一笑:"说到这里,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谢你。" 我露出奸诈的表情:"当然要谢我啦!我要求不高,你们俩请我吃一年的饭就好了。" 她嗔道:"你想当电灯泡啊?" 我不由打个寒颤。接着又是一个。我哆哆嗦嗦地说:"那,你们给我钱,我自己去吃,这样可好?" 她看我一眼,羞涩地说:"我们要存钱生小孩。" 我整个人掉进冰窟窿,半晌才爬出来,浑身湿淋淋地打了个喷嚏:"那,恭喜你们早生贵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多谢你的祝福。" 我喃喃道:"早知道不能指望你们报答我。"不禁眼眶微湿,"一年的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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