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江山一罈酒 这场邂逅并不美丽。 那日,我将与我的爱筝分别,我痛心疾首,只想与它做最後缠绵,於是我在深山老林中疯了也似地弹曲,早已分辨不出到底享受还折磨,只晓得豁尽全力去感受。 然後,待我睁眼,他不请自来,早已立在那儿。 铁灰袖袍,银边白长挂,木制半假面以红绳牢牢系在脸上,成就最突兀的那个点。他负手而立,站在十步外。 而我扬著眉,质问:「看什麽看?」 「......看你到底是在弹筝还是敲弦。」 「不想听请便请便,不送了。」朝他摆摆手,我再度按上筝弦。 他又说:「很好听,可你的表情很痛苦。」 「你的面具也很奇怪,要走快走,烦哪!」 「为什麽那麽痛苦还要弹?」 「因为我明天就必须当了我的筝。」 「我有一座好筝,」他笑,「如果你愿意弹,明日我在此处等你。」 那人说完便走,潇洒的背影让我下了一个结论--坏年冬多疯人。 尽管如此,可你知晓,以乐会友,实不该被这样的小芥蒂阻碍,所以我去了。
他等在那里,而我接过筝,眼神闪闪发亮,那筝是神仙的造物,无法形容的美好。 或许是我的一脸嚵相逗乐了那怪人,也或许是我的曲音当真醉人不必酒,入夜时分,那人开口:「这筝明日还会在此,假若你愿意来、」 愿意、愿意!自是愿意的!我点头如捣蒜。 於是那人日日相邀,我也日日赴会。 日复一日。 我们并不说话,我弹筝,他听曲,休憩时再加上几巡茶酒,大抵如此,直到有天我因缘际会习得造纸的手法,我才发觉,原来我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那天,我将掺压秋草的纸张裁成纸签,带著笔墨与一罈酒赴约。 老地方不知何时架起了座简陋竹亭,那人抱著他的筝,於亭内冲我一笑。 他说:我将前往远方,而这,便是最後一日。 我愣了下,应声:那正好,我有罈饯行的美酒予你,还有首送君的曲目祝你一路安好,听麽? 「当然。」 山高水远,一点凄楚。 我从不相信爱情没有道理,可我相信朝朝暮暮必能成就爱情,而这种沦陷,分明是上天设下的陷阱。 我掉下去了,因为他开口说他将离开那时,我竟觉得有些落寞。
一场离别前的筵席必定有终,亭外的雨,下得很美。 我轻轻拨弦,铿、铿,一两声。 他朝我笑笑,嘴唇开了开。 原本,我以为他将会我为唱一首歌,然而他低下头去,在纸签上落了行字,收入怀中。 亭外的雨美丽依旧,那人抱著他的筝,在雨幕中渐远。 我依然不知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脸面。 说,上天的陷阱让我再不想弹筝,然後,我爱上了横笛。 还记得那时枫红秋初,军队正在招人,而公告贴出的补助金数目,足够我买下小镇里最顶级的横笛,以及一罈十年的竹叶青。 我大喜过望,揪著发布告的小哥的手,激动万分。 「我要加入!!」 於是我们分别又相逢、背离再靠近。 许久许久许久之後,我才知晓纸签上头写了什麽。 ∷∷∷z∷∷y∷∷z∷∷z∷∷∷ 残阳斜照。 那日的风沙带著草香与酒香,而区区不才的副官,那个叫凌傲尘的浑小子如往地发起他的神经。「主帅,拥兵自立吧。」迎著风,他这麽说。 我缓下酒势,觑他一眼,「傲尘啊,通敌叛国可是罪连九族的喔。」 他回我一眼,於是给了我他的第一百零八回坚持,毫无创意,「非叛国、未通敌,不过是找个远远的所在,领导一群自愿随者罢了。」 我从他眼底第一百零八回察觉他的认真,每每这种时候我就会庆幸,边疆真好,天高皇帝远。要不我一个小小的边城守将,如何保得住这厮爱胡言乱语的臭小鬼? 「说得倒好听,自立为王者,乱臣也。」我抬手在颈前一抹,嗤笑,「下场同样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待二十年後再当条好汉。」 「宇文笑梦,你当真笑看尘梦?」他瞪我,讽刺兼不满,「称王虽是俗不可耐的想望,却也是达成目的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曾几何时,我有非王不可才能实现的期待?怎地傲尘小鬼叨叨絮絮,老嚷著称王称王? 「凌傲尘,你难道不该傲视红尘、不屑於所有庸碌的冀求?」反唇相讥,我捧著我的酒罈美美地喝,哼哼哈哈:「我只想做我小小的边城守将、你无事一身轻的上司。宇文笑梦的心愿,一罈酒足矣!」 「哼,无志者,药石罔效!」他抓过我的酒罈学我仰头痛饮,我怪叫一声,忙抢回我的宝贝。 你你你、你这可恶的牛饮强盗!!看著涓滴不剩的罈底,我用视线将凌傲尘分尸数回,眼睛酸了,索性往地上一躺,「总好过某人,满怀壮志就是想人造反。还有,还是个可恨的强盗。」 他大笑起身,踢了我一脚,「也只有宇文笑梦这个憨人,会将镇守北界的镇关将军说成『小小的边城守将』,然後深信自己默默无名。你知道麽?笨哪,可是没药医的。」 「臭小子胡言乱语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本将要拿军法办你!」我龇牙裂嘴,恶狠狠地吓唬。 而他朝我扮了个鬼脸,「你少小子小子地叫没完,我只差你一岁!」 是啊是啊,只差我一岁。 可他不知道,如果凌傲尘还是当年带著面具,神秘又老成的听琴人,我也决计不会唤他小子。 从前一场不美丽的邂逅。 如今一次不美丽的重逢。 十五年戎马,我成了镇守北关的将军,而他是随任的副官,我们相见不相识,直至有日。 那日残阳如血,我正在树下吹笛。 而他不知从哪个帐棚飞速奔来,一把攫住我肩膀,表情惊喜,力道却像是逼问,「是你、是你!你是不是那个筝痴?!」 筝痴?我瞪著来人下巴很久,迟疑道:「......面具?」 「对,是我,又见面了、又见面了!」他直白的欣喜让我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原来他竟是那麽惦记著我麽? 然後他抱住我,孩子气地大笑。 所以我回搂他,疯了似地大叫。 纵使记忆中他不曾有这麽灵动的表现,不过十五年前的梦,也就当它昨日朝露不需计较,也许我们之中有人变了,也或许,我从不识得真正的凌傲尘。 我的回忆被一声鹰啸打断,只见黑翼猛禽俯冲而下,准确地落在傲尘平举的臂上。 「是谁?是谁?日影吗?」我龙心大悦,兴致全来,还没等他回应,抓著饲料的手忙不迭伸向大鸟。鹰喙不赏面地啄下,我唉呦一声跳开,「月华你这凶婆娘!多学学日影,那般温柔可人,你咧,凶凶凶,说你们是兄妹谁信?!」一旁凌傲尘没礼貌地指著我大笑,我叫,「你吵死了,都是你没教好!」 「主帅此言差矣,各鹰有各鹰的天性,我何必强改?不过主帅倒是个特例。」 「什麽意思?」 「它们的喜好很类似,唯独对你......日影喜欢你,月华却像是想将你拆吃入腹。」抚著鹰羽,傲尘调侃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人家姑娘啦?」 「开玩笑!」高举双手,我大加喊冤,「我当初以为它是日影,对它可好了!疼都来不及了遑论得罪?」摆摆手当下转了话题,「算了算了,哪,你这封家书,又给你捎来哪些趣闻?」 取下月华爪上系著的信签观视,傲尘勾起了笑,「主帅,我妹子要出嫁了。」 他看起来很开心,所以我调侃他,「妹子都出阁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说是不是你做人失败?」我拍拍他的肩,「好吧,本将准你回乡探亲,要去多久?一年?」 「三年。」他理所当然,彷佛说得是三天。 「三年?!」我诧异地瞪眼,并且突然很想揍他一拳,「你狮子大开口啊?!别想!」 「路途遥远,加上我还得观察观察我妹子的夫婿,还有......」傲尘当真伸出指头掰著,把某某事要花费多少多少时间算又有多少多少变化等等巨细靡遗,精确非常的算给我听。 听得我一阵昏花,「罢、罢!去去去,算本将上了贼船!」 「宇文笑梦,你可别在这三年期间战亡,虽然咱们兄弟一场,可从京城到北疆,这奔丧的距离也实在太远。」 「去你的,」我笑骂,「小兔崽子放八百个心,本将天下无敌也注定长命百岁。倒是你,宇文笑梦大发慈悲放他副官三年假,我想你回程时候记得带上几罈好酒感谢他才好。」 「宇文笑梦,你不吹首曲子替我送别,这怎麽说得过去?」 「叫我主帅,浑小子你又不是立马要走。」 他握拳在我胸前轻轻一撞,失笑,「只送给我的曲子,自然不能当众吹。」 一点温暖贴近又抽离,我忍住一口叹,掏出笛一叠声地应,「是、是、是。」 正要吹,他突然又问:「主帅,你为什麽不弹筝了?」 「因为筝不能虽身携带,所以我不爱筝了。」 「这是什麽歪理?」 「这是个道理。」我说,「朝朝暮暮必能成就爱情,分别了,宇文笑梦当然要移情别恋。」 「真是个好道理,」傲尘挑眉,「这道理像是在说:宇文笑梦是个会始乱终弃的人渣。」 「少放屁,」我瞪他一眼,「别吵,再吵就不吹了。」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我,一曲送别。
曾经我问傲尘:小子小子,十五年前的纸签上头,你写什麽? 他一脸奇怪的看我说,十五年前的随笔,他怎麽可能记得? 可我却记得那年他说要走,害我掉入一个陷阱。
三年、三年,足够我细细想来。 想这陷阱如此厉害,我如何冲锋陷阵,一举破除。
说,退敌只是副业,人生的正职该是乐曲与佳酿,剩下的归作其次。 所以就算没有凌傲尘,日子依然让我惬意地过。
北界的生活,难以用空閒或忙碌来形容。 那日我在树丛里发现一只正在偷哭的小羊......原本以为是野羊藏著,拨开树丛才发现是营中的弟兄,他狼狈地跳起来,用袖子胡乱抹脸。 「将、将军!」 「别忙,」我按下他,也挤进树丛之中,「来吧偷偷告诉我,你哭什麽?」 「我接到家书......」他说著,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爹上个月过世了。」 「生病麽?」将腰间酒壶塞给他,我伸手环著他肩膀紧了紧。 「不是,大夫说是过劳死的,我们家很穷,我娘又生病。」 我看著他年轻而稚嫩的脸,伸手拧了一把,「......想听笛吗?我吹给你听。听完收拾收拾,回乡探看吧。」盘算著等会儿在他的包袱里偷塞点东西,我伸手摸出我的笛。 他破涕为笑,尽管比哭还难看,「我以为将军只为副将吹笛。」 「没这回事。」将笛凑近唇边,吹一首轻柔悠远的安慰给他下酒。 将军你知道吗?其实这个国家并不好。 将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曲中,那小子含糊不轻地对著我说,一遍又一遍。 我懂、我懂,其实这个国家并不美好,我也懂,其实很多百姓都过得很辛苦,不然当初我也不需与我的筝分别。 我懂的。
明月高挂,夜阑人静。 那夜我从灶下挖出一罈酒,直觉这是上天要赐予我的宝贝,我捧著它溜出厨房,好死不死撞见了季大夫。 我笑,「季大夫您老这麽晚了还不睡,赏月麽?」 季大夫那对越老越犀利的眉眼也闪著笑,「将军大人怀中藏著什麽宝贝,让您要在深夜偷偷行动?」 「非也,话说我方才梦中,有位美丽的仙女指引我说灶下有宝贝,要我速速来取,所以我就来了。」我提了下酒罈,「季大夫想不想试试?」 「自然要试。到老夫那儿吧,老夫的帐内,有位小夥子等将军很久了。」 谁在深夜寻我?我带著疑惑跟著走。才掀帐,一道黑影扑进我怀里,有点扎却又温柔的触感蹭在我颈边,我觉得整个人都要为这小东西的可爱给化了去,我回蹭它,唤著:「日影日影我好想你,你怎麽会在这儿?」 日影自然不会回答我,就算会,我也不懂大鹰的话语。 「小夥子遣来的吧?老夫差点给它撞倒。」季大夫应。 「有信?」 「无。」 「嘿,算臭小子有些良心,知道太久不见日影我会寂寞。」 语方落,季大夫突然被酒水呛到,我好心给他拍背顺气,他却用一种鄙夷的视线扫向我,「小夥子是希望你给他写信吧?」 我愣了下,怪叫起来,「那个死小子!就知道他惦著我没给他妹子送贺礼!好日影,咱别理你那主儿,留在这里陪宇文笑梦多好对不对?」 季大夫的视线更鄙夷了,接著他冲我摇头叹气。 我不理他。 ∷∷∷z∷∷y∷∷z∷∷z∷∷∷ 风和日丽。 那早,营中例行朝会,我盘腿坐於令台上,撑著头长叹,「兄弟们难道不觉得最近的生活苦闷无聊,该来举办一场品酒大会......」 台下没有哗然,我训练有素的弟兄们仍旧站得直挺,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军履啊、领巾等,全准确地落於令台之上。 我生气,我不满,我气跳跳地骂:「谁丢鞋子那麽缺德?!本将说过,丢什麽本将都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鞋子不行,谁丢的给本将站出来!!」我捏著鼻子又闪过一只「凶器」。兵务长利东实唰地冲到台前,脚下没鞋,眼眶泛红,很显然方才哭过。伙夫们接著成一横排站在他身後,气势万千,简直像要逼宫。 东实那双大眼瞪得圆滚滚的,指著我叫:「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真真要气死老子!!!开什麽品酒大会,分明就他妈的是个万恶的拼酒大会!你知道我们军酒的消耗量麽?你让我被上头盯!你让我被同僚取笑是负责养一群酒囊饭袋的老妈子!宇文笑梦你这个猪头!老子从没这麽丢脸过!!」 後面一排伙夫跟著抗议:子时都过了还被挖起来做饭心酸谁人知,伙夫没人权吗?! 「而且!而且你连我埋在灶下的酒都偷、你!」东实当真给哭了出来,他拔出一把菜刀指著我,「宇文笑梦,你就是我今生的仇人!!」 他还没扑上来,我早已拔腿开溜去找季大夫算帐,那夜只有季大夫遇上我,所以消息肯定是他泄漏。 「季大夫你真小人,那酒你明明有份、」 「酒可不是老夫挖的,」他气定神閒地扫了我一眼,「谁让你日前明知南天来访,还在跟小家伙们讲什麽『退敌只是副业,人生的正职该是乐曲与佳酿,所以你们不觉得要及时享乐才对麽』云云,你不是不知道南天那孩子,生个死板性子死脑筋,我後来被他叨念好久还得帮你说话,老夫记恨。」 「你你你、你孙子人格无趣还要怪我,你讲不讲道理?」 「不讲。」季大夫哼了声把头撇开。 我气结无语,这老不休! ∷∷∷z∷∷y∷∷z∷∷z∷∷∷ 又那日,一年过去。 我正在检视几乎算得上营中唯一严肃的事,军队操练。 练至途中,忽闻嘶声,只见一受惊马儿闯入,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紊乱脚步硬将背上人给甩了下来,我抢步接下,定睛一看,竟是傲尘。 「散开!车右安抚马匹!请季大夫过来!」 话才说完,傲尘推开我,淡道:「只是小伤,只需同你商借你的军刀,然後一盆火。」 「因为小伤落马,你几时这般不济?」我不悦。 「肩伤所以疼滑了缰绳,你借是不借?」而他不耐。 其实这也没什麽好计较的,只不过傲尘平时鲜少用这麽冲的口气对我说话,所以我套别无法免疫。於是我抓著他,他瞪著我,谁也不退让。 然後,一盆火就这麽塞进我们之间,险些成了杀人凶器。 老不休满意地看著我们各自惊退一步,开口道:「别同小夥子计较,他不给碰也非一天两天之事。」季大夫说著抽出我的配刀,递向凌傲尘,「箭刺得不深,小夥子你自个儿处理吧!」 「但季大夫......」我还想说些什麽时,令兵来报,要我过去一趟,我点点头,视线扫过傲尘,「我说你,要你带回几罈佳酿,可不是要你惹仇家回来呀!」匆匆抱怨了句,我转身跟著传令兵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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