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了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觉远来到他身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 方子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目光正好落在觉远的脖子上--透过衣襟隐约可见的红印,是昨晚那个男人留下的吗?脸开始发热。 觉远向前一步,方子山又退后一步,撞在桌子上。"昨天晚上,你看见了吧?"觉远再次发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子山低下头。 "我和他......" 觉远自说自话起来......明明就没人问,他还喋喋不休,和昨晚的沉默寡言截然相反。 "我的娘亲是他的奶娘,我们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傅家对我也很好,不仅允许我这个下人的孩子出入少爷的房间,还让我当陪读......少爷他啊,脾气很倔强,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就什么事都不肯做,连饭也不吃......"觉远歪了一下头,仿佛是想到当初的美好时光,他的嘴角挂着不怎么协调的笑。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龙阳、余桃、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违背世俗、天理不容的......我只知道我爱他,而他也离不开我。可是......" 他皱了一下眉头,又继续说:"前年,我们的事情被老爷知道了......一向和蔼的老爷大发雷霆,他把我们赶到雪地里,还鞭打了我......其实被打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是老爷把我和娘亲都赶出来,我娘因为受不了刺激......上吊自尽了。我、我是罪人,我害了娘,也害了他......可他还是偷偷来找我,我也狠不下心拒绝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爷察觉后带着人在我家门口守着,把少爷带回家。他把少爷关了起来,还说,倘若少爷继续和我维持这种伤风败俗的关系,就把他逐出家门,傅家的家产宁可分给穷人也不会给他......" "他可是傅家大少爷啊!"觉远苦笑了一声,"我怎么能让他和我一起吃苦受罪呢?我不能一错再错,所以我遁入空门,想让他彻底死心。老爷对他看管很严,他也没法来找我。可是这个月,老爷替他订了门亲事......定亲后他乖了很多,老爷对他松了防范。昨晚,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偷溜出来......因为今天,就是他的大喜之日。" 觉远看着方子山:"你觉得我们有错吗?为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呢?我是这么爱他,他也爱我!他爱的人是我,却要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成亲。那个女人,她知道少爷喜欢吃什么吗?她知道少爷生病的时候要怎么照顾吗?她什么都不了解!只因为她是女人就可以和少爷在一起,好不公平!" "可是......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子山尴尬地说,他对别人的私事毫无兴趣,可是觉远就像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对他--一个认识只一天的借宿者说了。 "这些事我憋在心底很久了,对谁也不能说......因为他们都不会理解我和少爷的感情,可是你可以理解我们的,对吧?" "理解......这个......老实说,我还是认为男人是应该和女人在一起的,我......" "不用骗我吧。你、你和那个孩子难道不是......?" 不是什么?觉远难道误会他同江南的关系和他们的一样? "不是,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 辩解的话在看到觉远充满期待的眼神时咽了下去。不过是撒个无关紧要的谎言,就当是安慰这个可怜的人吧。 "你们没有错。" 爱没有错,错的是相爱的人。 巳时刚过,雪小了很多,方子山收拾好行李叫上江南准备继续赶路了。他把少年拉到身边,帮他擦汗,如果不注意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江南的脸冻得红扑扑的,方子山忍不住捏了一下。 站在旁边的觉远微微笑了,一定又被误会了......方子山在心中哀叹。 觉远把二人送到寺庙门口:"施主路上小心。" "谢谢大师照顾。" "对了,你们向东走会经过一座桥,留心一下便可以看到我们这里很独特的景象。" "啊,是什么呢?" "这就要施主自己观察了。"觉远双手合十。 "嗯。告辞了。"方子山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对觉远说了句昨晚在佛经上看到的佛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身为佛门弟子的觉远,应该很容易参悟吧? 觉远没有回答,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向东走了约莫半里路,果然看到一座三孔石桥,桥墩是磙垒的,桥面由石条铺成。看上去和普通的桥没什么区别。走上桥,转了一圈,四处打量一番,也没有什么独特...... "啊!"方子山突然发现了这桥的与众不同。空中的雪花会在桥上飞舞,却落不到桥面上,多么奇怪!身边的江南也发现了,好奇地歪着头。 "嘀嘀哒......嘀嘀哒......嘀嘀哒嘀哒哒哒......" 远处传来了唢呐欢快的声音,是迎亲的队伍。方子山牵着江南的手过了桥。队伍越来越近,大约有上百人,清一色喜庆的红,看上去还真是壮观。为首的新郎骑着白马,穿着红色的喜服,可是一脸郁结,和周遭人欢快的神情截然相反。 当初迎娶娘子的时候,他可是开心地不得了,娘子还说,他的脸都快笑坏了......想起远方的娘子,方子山叹了一口气,不过还好,离家越来越近了。 迎亲的队伍从他们身边走过,方子山又看了一眼新郎--那侧面有点眼熟,难道...... 几个片段迅速在脑子里重组,这个男人,就是觉远喜欢的那个傅家大少爷吧? 方子山摇摇头,唉,造化弄人。 8 水面上笼罩着薄薄一层雾气,望着湍急幽深的淮水,惊恐万分的江南不敢跨上江边的木筏。虽然明白孩子在害怕什么,可是乘船渡河是去寿州唯一的方式,方子山只好努力劝说江南上船。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看,我不是也在船上么?" 江南紧紧攥着双手,还是不肯移动脚步。 "那......如果你真的不上船,我就走了哦。"使出这个最后的杀手锏,不意外地看见孩子马上抬起头,一脸愁苦地看着他--好像担心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方子山忍不住笑了:"快上来吧。我会紧紧抱住你的,不要害怕。" 得到他的承诺,少年终于小心翼翼地上了木筏,然后牢牢抱住方子山,不肯松手。年过半百的船夫将竹篙用力一撑,木筏便稳稳离开了码头。 "客官,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在船尾掌舵的船夫突然问道。 "对啊,我是江南人。现在正要回家乡去。" "江南好地方啊!不过,若是走路,这一去少说还得一两个月,赶不上元旦了吧?" "嗯。"方子山笑着点点头。离家越近就越是思乡心切,恨不得背上能生出翅膀,"忽"地就飞到家乡,回到娘子身边。过年,盼的就是阖家团圆。离家七载有余,和娘子一起过春节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虽然今年还是不行,不过来年,还有往后的日子,他们一定要共同度过。 啊,不过在那之前还要先送江南回家才是。 "过了寿州,再走两个月就能到江南了。我先送你回周桐镇,还记得吧?就是你娘亲的故乡。等你见到外公外婆,我也可以安心回家了。" 怀中的身体抖了一下,以为是河风太大,江南的衣服单薄不够御寒,方子山有点内疚地把孩子抱得更紧。 "你......要......回家么?" 江南小声地问。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方子山诧异--这孩子向来沉默少言。 "那是当然,娘子还在等我呢。" "那......我呢?" "你?你当然是和你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啦。我想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高......" "你不和我在一起?"江南的声音突然拔高,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又不在一个镇上,当然不在一起啦。不过你也不要介意,两个镇隔得很近,我有空便会去看你的。再说,你也可以来找我啊。对了,我娘子做的梅干菜扣肉酥饼非常好吃,到时候你一定要尝一尝。" 江南挣脱方子山的怀抱,定定看着他。 "怎么了?" "我不要!"江南猛地大吼一声站起来。这时一个浪头打来,木筏晃动了一下,江南因为重心不稳,竟直直跌入淮水。 "江南!" 不谙水性的少年在水中挣扎,方子山来不及多想,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向江南游去。 河水刺骨,身上的衣物吸了水变得沉重,方子山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江南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没办法抓住他。 又一个浪头打来,方子山勉强稳住身体,可是江南沉了下去。 可恶!方子山一咬牙,奋力游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江南的手。 "别怕,不要乱动。"他用尽托起脸色惨白,嘴唇被冻得乌青的少年,船夫也支出竹篙,等江南抓住后慢慢往回收。两人齐心协力把江南拖上木筏。 看到江南安全,方子山也放下心。他扶住木筏,身体因为寒冷不住颤抖,最后还是在船夫的帮助下才爬上木筏。 "客官,没事吧?"船夫稳住船,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扔给方子山。 "谢......谢。"湿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寒风一吹,方子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顾不得自己,急忙把江南的衣服扒掉,用还带着船夫体温的棉衣将冻得哆嗦的少年裹起来。因为盘缠不够,他和江南都只有身上穿的唯一一套冬服。方子山只得暂时穿上单衣--虽然薄,但总比湿衣服好。 上了岸,方子山便带着江南从北城门靖淮门进入寿州。狼狈不堪的样子和不合时宜的穿着,加上精神不振的江南,方子山还被守城的士兵当作人贩子审讯了一番。 好不容易才进了城,方子山头痛欲裂,没有精力如往常一般找最便宜的客栈。他径直走进最近的一间聚贤居客栈,可是刚跨过客栈大门,他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太阳穴在抽痛,浑身也不舒服,肌肉酸痛无力......脑子里一片空白,睁开双眼,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转动眼球,实在是连起身都觉得困难。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和江南一起到了寿州,然后进了什么客栈,再然后......江南呢?他勉强撑起身体。 "你醒啦?" 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的一个干瘪老头,满头白发,笑呵呵地看着他。 "你......"是谁?喉咙好痛。 这时门"吱"一声推开了,站在门口端着木盆的少年可不就是江南。 "啊......"想叫他,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立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他把手中的木盆一扔,冲过来扑进方子山的怀抱。木盆在地上转着圈,水洒了一地。 "呃......"怀中的江南发出小声的呜咽,想安慰他却不能开口,第一次觉得言语很重要,方子山轻轻抚摸少年的头,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事了。 "好了好了。江南,你让开一点,我好给你哥哥把脉。"老人缓缓地说。江南的手紧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了。他垂着头站在一旁,不停地揉红肿的眼睛。 "站在哪儿做什么,还不再去打一盆水来。" 江南点点头,走过去捡起木盆,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直到老人转过头佯怒地威胁"还不去我就不看病了!"才离开。 "好了,左手给我。" 方子山听话地伸出左手。 他也懂医术,知道自己不过是旅途劳累,身体虚弱,又染上风寒才会晕倒。休息几天,略微调理一下又是生龙活虎的了。 "嗯......外感风寒表虚,发热......头痛吗?嗯。脉象浮缓,不过没什么大碍。"老人捋着胡须,"当然还是要吃药。" 方子山点点头。 "你晕倒这几天,他担心地差点把老夫杀了。" "啊?" 正想询问,江南回来了。他打来热水,细心为方子山擦拭身体。 虽然是病人,但也没有虚弱到要个孩子来照顾--方子山多少有点尴尬。他无法开口拒绝,也明白江南会担心,只好由他去。 "江南,拿纸笔来,我写个方子,你去抓药。"老人吩咐。江南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毕恭毕敬地捧来纸、笔、墨。 桂枝、白芍、大枣、生姜、甘草......治疗伤寒最简单却又最有效的桂枝汤。最后还加上三两人参,方子山苦笑摇头,他没这么惨吧? "和之前一样,你说记帐就行了。记住,水煎,分二次温服,之后喝一小碗开水好出汗。" 江南离开后,老人不无感叹地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我们不是兄弟......方子山心想。当然,是不是并不重要。 "那天你突然晕倒,不知是谁告诉你弟弟附近有大夫,他冲进我家药铺抓住老夫就往外跑。老夫当时就纳闷了,怎么有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呢?被抢的若是年轻女子也就罢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有啥好抢的呢?" 可以想象江南当时多么着急,方子山有点埋怨自己,不过更多的还是感动。 "这家客栈的老板人挺好,肯把你们收下,你弟弟没有银子付帐,就每天帮忙打扫、劈柴,剩下的时间都守在你身边。真是个好孩子。" 包袱里明明就有银子,江南却没有拿出来用。这孩子,在顾忌什么吗?如果不是自己突然晕倒,他也不用再吃这些苦吧? 喝了药,老人便离去了。江南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方子山。才两三天时间,他就瘦了一圈,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定是没有睡好。 "一起......睡吧。"因为药效,出了一身汗,嗓子也好一点了。 江南点点头,迅速脱下外衣钻进被子,紧紧靠在方子山怀里。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声音依然嘶哑,加上睡意阵阵袭来,方子山很快睡着了。 在江南的悉心照料下,方子山很快恢复了健康。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听话懂事的江南得到客栈所有人的喜爱,这个客人给他一把花生瓜子,那个伙计塞两个橘子,就连老板娘也经常做小点心给他,什么豆腐老鼠、冬瓜饺,冻米糖、芙蓉糕,当然方子山也沾了不少光。 方子山本打算身体好一点就上路,可是江南说什么也不愿意。他以为是江南舍不得这里的人,而且元旦已经到来,还是让江南好好过个新年。后来他才听姚大夫说,江南是担心他身体没有完全恢复。 这孩子......方子山摇摇头,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若江南真的是他弟弟就好了。 除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在外的游子更加思念家乡和远方的亲人。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从小年夜就开始忙。除夕之夜他们做了一桌好菜,把客人都叫来,让他们在遥远的异乡也不会感到孤独。 鲜美适口的蛭干烧肉、香甜带酸的杨梅丸子、味道鲜美的冬笋煨火腿、外酥里嫩的炸冬菇、肥而不腻的卷筒粉蒸肉,当然还少不了象征"年年有余"的腌鲜鳜鱼,以及特产"四季豆腐"。 嫩若凝脂、质地滑腻的豆腐经油煎如金镶白玉,外香脆、内细嫩,加上木耳、青笋佐色,虽是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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