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骑着瘦马一路赶来,花了整整十天时间才到了这个沙漠边缘的无名小镇。他是归心似箭,可惜这匹马力不从心。现在是申时,再怎幺努力也不可能在天黑前购买足够的物品上路,也的确累了,还是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上路吧。 远远就看见胡杨林中黄土砌成的城墙上耸着高高的瞭望台,以及插在上面迎风飘扬的红旗--战争结束后,这些都是摆设而已。 翻身下马,方子山牵起缰绳慢慢穿过城门。 因为这个小镇最靠近沙漠,要穿越沙漠的商贾和旅客都会来这里补充淡水、食物,购买必需品,尤其是没有了战争,象他这样的异乡客很多。 大漠的房屋都是两排红柳、中间夹泥,以苇绳扎固外面抹泥筑成,整个小镇呈现荒芜的黄色,偶尔可见的几处绿色都是在沙漠也能顽强生长的胡杨、红柳、骆驼刺。 没走多久便看见一家客栈,绣着"悦来客栈"的蓝布店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门前一串大红灯笼早已在风吹日晒下褪色,落败的红色仿佛新婚就守寡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哀哀怨怨。 "客官里面请。"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头笑脸盈盈地迎了出来,"客官是要用餐还是住店?" "先吃饭,后住店......还有,老板,劳烦你瞧瞧,这匹马值多少。" "呃?"老头不明所以地摸摸山羊胡子。 "我明天要穿过沙漠,这匹马撑不下去的。" 方子山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拍拍马头,毕竟这匹马陪伴他已有五年了。通人性的马仿佛知道主人将要离它而去,也低下头靠着他,发出轻微的嘶鸣。 "这个呀,客官,你也知道,在大漠,马值不了几个钱的。" 方子山点点头。 最后成交的价格很低,大概除去饭钱、房钱所剩无几。男人并不介意,他只希望为马儿找个好归宿,免得成为别人果腹之食。 马被小二牵走的时候还频频回首,方子山心中也颇为伤感,但是为了回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碗山药米拌汤、几个茴香饼,再来一斤牛肉。除此之外方子山还预订了几个扇子饼做旅途点心。 正在吃,一个肥胖的女人从后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死老头,我告诉你,要是让我知道你再给那个婊子养的剩饭,我和你没完!" 老板堆着笑,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 女人坐上外面等候的驴车,临走前还不忘再次警告。 她刚离开,店小二就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幺笑?再笑,扣你工钱!"老板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恶狠狠丢下一句没什幺威胁性的话。 小二耸耸肩,拿着抹布继续干活。在大漠边缘,就算你一天擦三十遍桌子,桌面还是会有薄薄一层黄沙。 方子山低下头,继续自己的晚饭。 吃一口饼再吃一口牛肉......哎,这大漠的食物自己怎幺都吃不惯。 还是怀念江南小吃,尤其是娘子做的梅干菜扣肉酥饼,刚烤好的时候香味就已经叫人垂涎欲滴了。趁热咬一口黄灿灿的饼,真是美味无比啊! 想起远在江南的家,男人忍不住陷入思乡情怀。 离家已经六、七年了,娘子是否还和当初一样折一支杨柳,每日站在村口的小河边等他归来呢? 放下筷子,抬起头,男人擦了一下变得酸酸的鼻子,思乡之情让他食不下咽。 不知道什幺时候门外站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的身子靠在门上,只露出半个脸,正眼巴巴地瞧着他桌上的食物。 看他衣衫褴褛,脸上黑乎乎的,或许是个孤儿罢。战争后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孩子失去双亲? 叹了一口气,方子山向他招招手,要他过来。 少年看了他一眼,却一动不动,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防备。 反正自己也吃不完,方子山叫来小二,要他把剩下的食物端给那个少年。 "客官你是个好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小二照他的吩咐做了,少年却始终不肯伸手。直到小二生气地说了他几句才接过食物,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他才不是好人呢......所谓的好人,应该是会把自己都不够的食物分给需要的人,而他,只是因为吃不完。 趁着天还没有黑,方子山决定去市集买必需品--一个人穿过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向店小二打听了市集的位置,便离开客栈。 刚出门,他就发现少年一直地跟在自己身后。虽然很疑惑,但是方子山没有放在心上。 已是黄昏时分,市集还是有不少人,若是白天一定很热闹吧? 远远有几个人一直看着他,鬼鬼祟祟看样子就绝非善类。方子山留了个心眼,把钱袋捂得紧紧的,也尽量走人多的地方。还好直到他买好东西那群人都没有靠近。 少年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甚至他回到客栈少年也没有离去,坐在门口看着街上来去的人群。难道他也在打自己钱袋的注意? 那个店小二好象和他很熟的样子,方子山把他叫来,小声地问了几句。 小二"哦"了一声,然后告诉他,这里龙蛇混杂,地痞无赖很多。通常他们会偷盗单身旅客的钱财。因为少年一直跟着他,那群无赖才没有动手。 "不向镇上的人以及相关的人下手",是在这里的人都默默遵守的一个规矩 少年跟着他是防止他被抢,也算是报恩吧。 身强力壮的自己哪里需要那个瘦弱少年的"保护",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方子山是懂得的,那几个人看上去很瘦弱,但若是动手,自己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这样想着他不由对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天渐渐暗了,店里掌了灯,无事可做的方子山没有回客房,和老板、小二随意聊着天。 "客官是要回江南啊?" 门口的少年突然转过头,朦胧的灯光中看不清他眼中闪烁的光彩是什幺。 "对啊......"想到魂牵梦绕的故乡和久别的娘子,方子山点点头,"都快七年了,我终于攒够了钱。" "嘿嘿,客官,在家乡是不是有温柔可人的小娘子在等着你啊?" "你怎幺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时当然,若你的娘子和我们老板娘一样,是个母夜叉,你一定巴不得逃得远远的,怎幺可能还会去嘛!"小二说完又"呵呵"地笑了。 老板气地吹胡子瞪眼:"你还在这里做什幺?还不去把后院的柴劈了?" "下午就劈好了。" 小二懒懒地说。 "打水!" "早上打的还没有用完,晚上的也足够用了。" "你!" "好啦,我上去整理客房。那么小气干什幺,开个玩笑嘛。" 遇上这么个小二,老板也很头疼吧。方子山苦笑着摇摇头。 老板拿出一壶酒,一碟花生米,邀方子山共饮。方子山也不推辞,满满斟了一杯,细细品味。 "唉,现在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就这么个破地方还有四、五家客栈,唉,我也想回老家啊!" 刚才经过市集时看到几家客栈,规模比这里大,设施比这里好,也难怪这里客人少了。 "老板是哪儿人啊?" "我是从益州来的。离乡背井几十年,连乡音都改了,唉。"他砸砸嘴,"真想回去看看啊!可是你看我家那个恶婆娘......唉!" 方子山埋下头没有回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好他和娘子成亲后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啊......那个......客官,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忙。" "什么事?若是在下力所能及......"方子山故意没有把话说完,不知道对方的请求是什么,还是给自己留有余地的好。免得一口应诺下来,到时候无法推辞。 "江南。"老板对着门口叫了一声,那少年慢慢直起身,靠在门口,迟疑地看着他们。 "过来呀!站在那里做什幺?" 少年不情愿地走过来,低着头站在老板身边。 "这孩子有个苦命的娘亲,他也是个苦命人,我想请客官把他带回江南......反正顺路吧,他虽然不爱讲话,不过人很老实、手脚也勤快......你就帮帮忙吧!" "他是江南人?"方子山仔细打量这个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又瘦又小,脸上脏兮兮,却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知道他怎么会从江南到大漠。 "这孩子生在大漠,长在大漠。不过他的娘亲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老板喝了一口酒,扔了两颗花生米进嘴里,慢慢述说这个少年的身世。 "他叫江南,对,就是那个‘江南好'的江南。他的娘亲是江南什么大家族的小姐,却爱上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你想想,那样的名门望族怎么可能同意自己的女儿下嫁一个居无定所、又没什么钱的商人?所以千方百计想拆散他们。 不过女人都是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便是死心塌地,于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家,和商人私奔,一路奔波到了大漠,打算在这里安家。没想到才刚落脚,那个男人就患了恶疾。莫名其妙的病,请了好多大夫都瞧不出毛病,花了好多钱也没有能保住他的性命,不到半年时间就一命呜呼。 为了给男人治病,他们差不多用光所有积蓄,最可怜的还是她那时候已经身怀六甲,想回江南也是不可能。江南出生后,母子俩靠着男人为数不多的遗产生活。不过,那点钱怎么可能够用? 她一个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为了养活儿子和自己,只有卖身为娼。然后两年前的冬至,她也因病去世,只留下这个孩子。唉。" 方子山一边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江南。 少年埋着头,一动不动,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可怜的女人,为了爱情抛弃一切,却换来如此悲惨的结局,若是早料到会是这样,她一定不会离开江南吧? 老板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他的娘很后悔,一天到晚念叨着如果不离开江南就好了,还让儿子跟着自己姓‘江',取名为‘南'。就是临终前也还想着回江南,要儿子一定回去,把她的骨灰也带回去。唉。" 老板摇摇头,喝光杯子里的酒,又续上一杯。 "这孩子,从小就跟着他娘过苦日子,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又不愿意当贼,真不知道他的将来会怎么样。我是很想帮他,可是力不从心啊。方才你也看见了,我家那个母老虎......唉,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愿意帮忙就好了。" 死去的女人很可怜,这个孩子也很可怜,可是......一路长途跋涉,带个孩子在身边只会碍手碍脚。尤其是穿越沙漠,那可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他还在犹豫,身上的盘缠足够他一个人回到江南,还有剩余给娘子,多一个人的话--勉强够,但这么一来,多年的积蓄就一点也不剩了。 他毕竟不是个好人。 他看了江南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已经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朦朦胧胧,欲语还休。 心脏好像猛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一句话就这么不经过大脑冒了出来。 "他的家在江南什么地方呢?" "江南,快把手绢给这位客官看看。"老板迫不及待地说。 少年却把头扭向一边。 老板脸色一变,站起来,径自把手伸进少年的怀里,掏出一张素色手绢地给方子山。 方子山接过一看,手绢是上好的丝绸。可能是少年的娘亲离开家乡时随身携带的吧。摊开一看,上面绣了一座大宅子,旁边一行小字:"周桐镇西,隆兴桥旁,红墙绿瓦,杨柳依依。"绣工精美,一针一线俱凝情思。 周桐镇......离他家倒不远......而且也是顺路......这个孩子的身世的确很可怜,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再说都是江南人,也算是老乡吧,就当做善事好了...... 方子山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终于点头答应了。 老板高兴极了,不住用手背抹眼睛。少年却是一脸冷漠,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似的。方子山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孩子,难道不懂感恩么? 听说江南一直住在娼馆的柴房,方子山便要他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和自己一起住店。少年踌躇着,迟迟不肯走。 "你这个笨蛋,难得遇到这样的好人,你还在犹豫什么啊?留在这里做什么,回你的家乡去!那里有你的亲人,比在这里好!快去收拾东西,赶快回来!那个老女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要不有一天被她卖了你后悔也来不及。"老板把他推出门,少年这才离开。 "客官,你现在是要回房休息还是......"老板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只是不太爱说话,也不懂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其实是很感激你的,你别介意。" "没关系。" 老板"嗯"了一声,"那我先回房了,有什么事叫二牛帮忙就好。" "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回房也没什么事情做,他干脆走到后院透透气。 小二--二牛正在后院偷懒,看见他来了急忙起身,嘿嘿一笑:"客官有事么?" "没事,出来透透气。" 抬头就看见满天星光灿烂,远方的娘子是不是也仰望星空在思念他。 "客官你真是个好人啊!"小二突然说道。 "嗯?"连小二也这么说,方子山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好人。 "江南是很可怜,可是现在大家都自顾不暇,谁有精力去照顾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啊?" "其实我觉得老板才是个好人啊,那个孩子和他非亲非故,他还这么照顾他......"他原本以为生意人都是很奸诈的。 "也只有你,才会听信老板那套说辞。所以说你是好人啦!" "他说的都是骗人的?"方子山皱皱眉,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绝对不会帮助那个少年。 "江南和他娘的事的确是真的,不过绝对没他说的那么简单啦!"小二摸摸后脑勺,又嘿嘿地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客官,我看你是个好人才说的,你可不要出卖我哦!" "你说吧。" "江南和老板不算是非亲非故啦!老板是江南的娘亲的恩客,以前还想收她做小。不过我们的老板娘怎么可能同意,她提着菜刀把老板追了三条街,直到老板对天发誓绝对不再动这个念头才饶过他。老板对江南好,是因为喜欢江南的娘啦。" "那这么说......江南的娘亲去世后他还肯照顾江南,也算是不错了。" "唉,客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江南的娘在临终前托老板好好照顾江南,还把毕生积蓄都给了老板,希望他能找人把江南带回江南。可是这笔钱被老板娘全部拿走,一文钱都没有留给江南,还不准老板照顾江南。那孩子,真的很命苦啊!" "不过他也古怪得很,又不爱说话,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他娘去世,也不见他流一滴眼泪。他不肯当贼,娼馆的老鸨劝他接客他也抵死不从。每日就在客栈、饭店讨点剩饭吃......" "你说......接客?他是男孩吧?" "哈哈,客官,你不会不知道龙阳余桃吧?只要长得好,管他是男是女噢!老实说江南的确长得好看,以前还有路过的商人看上他想买他当娈童,他一脚踢在对方命根子上......不过时候他也被商人的护卫打得半死不活......" 方子山默默地听着,心中坚定了带少年回江南的念头。 直到亥时江南才返回,背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里面不过两件破旧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瓷瓶,小二说那是他娘亲的一半骨灰--另一半和他爹爹葬在一起。
1/9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