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秦青就抱回来一坛子温酒,搁到潭子实跟前。
潭子实抱起酒坛子牛饮一般喝了个精光。
“王八羔子……混账东西……敢说老子……老子不行,你说……”潭子实迷醉着眼,拿指头戳着小鸽的鼻子说,“你说爷我行不行,嗯?”
小鸽子僵着脸,吞吞吐吐道:“这……这个,爷……别听她混说。”
潭子实又戳了戳他的鼻子,厉声道:“你怎么不回我话?”
小鸽子忙低下头,道:“这……爷,要不早些睡吧,明日不是还要去账房找王先生学账吗?”
潭子实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晃了晃脑袋,忽然眯起了眼睛,摸了摸他肉乎乎的脸蛋,不着边际地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嗯?”
小鸽子雷劈了似的一僵,忙不迭往后退去。
潭子实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眼睛直直看到他的眼潭深处,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我这一门心思都花在你身上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小鸽子彻底傻了傻了眼儿,搪塞道:“爷,……这,小的确实不知啊……”
秦青见潭子实这是喝昏了眼,这会儿也不知把小鸽子当成了谁,忙上前把小鸽子拉到一旁,道:“爷,他是小鸽子,就是个小奴才,他怎么能知道?”
潭子实一愣,失落地跌回凳子上,叹道:“小鸽子啊……”
秦青忙上前,道:“爷,不早了,要不就睡了吧?”
潭子实一拍桌子,又跳了起来,嚷嚷道:“他以为他是谁,居然也敢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
说着快步推门而出。
小鸽子和秦青忙在后头跟着劝道:“爷,外头冷,快些回屋吧。”
潭子实从湿漉漉寒森森的花草丛里趟过,深一脚浅一脚,径直往这偏院儿的厢房去了。
小鸽子看他穿的单薄,氅子早被露水打湿了一层,劝道:“爷,还是快回去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潭子实跟没听见似的,一面走着一面嚷道:“都给老子住嘴,我今儿要问问清楚。”
潭子实嘴里哈着白气,又道,“我要叫他眼里容得下我,心里也得装得下我……”
正说着,最南面的厢房房门“咿呀”一声大敞开来,江涵抱着手臂倚在门沿儿上瞧他,烛火从他背后透出来,瞧不清是何神色,只看得清他不愠不火的一双清眸带亮儿,稍稍昂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潭子实。
潭子实正说的起劲儿,一脚已跨上木阶,见江涵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分神儿,便直愣愣地摔在江涵脚底下,狼狈不堪。
灵玉清谷也打开了窗户,探出头来瞧热闹。
江涵冷冷地往他们脸上一瞥,两人又咬着舌头缩了回去。
“呵……少爷这是做什么,行此大礼实在是折煞小的了。”江涵冷冷笑道,却无动作,只一味看着潭子实在地上的狼狈相。
小鸽子忙把他从地上搀起来,朝江涵道:“江公子怎么净说风凉话,少爷若不是为了来找你能摔这一跤吗?”
江涵往门口一挡,冷声道:“合着都是我的错了?”
一句话将小鸽子噎得半死。
潭子实袖子一挥,嚷道:“蠢奴才,谁让你多嘴了,都给我回去!”
小鸽子一脸委屈地跟着秦青往退下了。
潭子实冻得打了个哆嗦,伸出手扯了扯外头裹着的氅子。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站了会儿,潭子实嘴唇刷白,又打了个哆嗦,江涵这才伸手替他拢了拢氅子。正要缩回手,一抬头瞧见潭子实孩子似的撇着嘴,豆大的眼泪珠子正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你这是闹哪出,我怎么看不明白了?”江涵满脸狐疑地盯着他的眼,不知戏演哪出。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潭子实脸上酒气还未消散,两颊彤云尽燃,水淹着眼眶一字一顿地道。
“啪嗒”一声响,两颗眼泪珠子砸在手上,吓了江涵一跳。
这没心没肺的浪/荡公子哥儿竟然也有落泪的时候。
潭子实此时冻得浑身战栗,一面抹眼泪一面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江涵见他嘴唇由白变得乌青,这才想起叫他进屋。
江涵扶着他,把他按在凳上,又翻出件厚袍子给他披上。
潭子实拽着江涵的袖子,泪汪汪地问道:“前几日你……为何要那样对我?你当真那般不待见我?”
江涵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袖子抽走,蹙眉问道:“我怎样对你了?”
潭子实抽了抽鼻子,极委屈地道:“……就是那日,小鸽子来找你写首七言律,你为何要故意害我被老头子打?”
江涵淡淡道:“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潭子实吸着鼻子,脸上滑下一串泪,不解道:“哪里糊涂了?”
江涵叹口气,曲指替他揩去脸上冰凉的泪水,道:“我不帮你,自然是希望你能好好学些真才实学,总不能就这么由着你荒废了不成?”
潭子实的眼眶里立时又涌上一汪泉水,可怜巴巴的望着江涵,幼稚的叫人想笑。
“你瞧这手上的疤,还是上次我去后山给你逮蛐蛐儿时叫野藤给割伤的。”说着,伸出根手指给他看,确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江涵挽着袖子,给他擦了擦眼角,倒了盅热茶水塞到他手里。
“别哭了,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江涵蹙眉道,“喝些清茶冲冲酒气罢。”
潭子实双手捧着茶盅,抽搭着鼻子,眼睛湿答答地盯着他看。
江涵拧着眉头,背过身去,半晌儿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喝醉了……”
一回身,烂醉的潭子实趴在几案上睡得正酣,手边一盅清茶正腾起袅袅轻烟。
翌日清辰,天地蒙在一层厚厚的寒雾之中。
抬眼,十步开外尽是白森森的水雾,青枝花叶上抹着厚厚一层透亮的露水珠子,世间万般真个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冥冥迷迷。
小鸽子打着哈欠从游廊上拐进偏院儿,檐角儿下两只翠绿的鹦鹉正饥肠辘辘,瞧见小鸽子,一只喊道:“小鸽子!”
另一只跟着喊道:“蠢奴才!”
小鸽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照一只鹦鹉头上掸了个毛栗子,回骂道:“小畜生,叫你乱说话!”
还想再打,忽然听到一人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小鸽子顿住手,鹦鹉伺机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下,痛的他赶忙缩手,扭头看时,却见江涵正站在窗栊里朝他笑。
潭子实正酣睡,被说话声一吵,在塌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小鸽子朝江涵冷冷哼了一声,从敞着的房门进到屋里去,走到潭子实榻边替潭子实掖了掖被角儿,关切道:“爷,您怎么醒这么早?”
潭子实揉了揉眼,才瞧清旁边还站着江涵,正背对着他理衣襟。
潭子实脸上一阵红白,似是尴尬又似是愧歉,磕磕巴巴道:“江……江涵,我我……”
江涵懒懒地转过身儿,挑着眉觑他一眼,淡淡道:“可是清醒了?”
潭子实不敢看他的眼,垂着眼睑道:“啊……醒……醒了。”
江涵见他这般扭捏,跟偷吃了粮食的耗子见了猫那般,皱了皱眉道:“清醒了就好,早些起吧,今日要到账房找王先生了。”
潭子实低着头,欲言又止。
江涵道:“你早些起吧,我先回去了。”说罢,径直出了房门,走到门外摸了摸那只被小鸽子垂脑袋的鹦鹉,走进雾中没了踪影。
小鸽子道:“主子面前还这么横!”
潭子实揉了揉脸,叱道:“有你什么事,还不快伺候我穿衣梳洗!”
小鸽子撇了撇嘴,不大乐意地往里间去给他找干净衣裳。刚没走一步,就看到书案上整整齐齐叠放着那件鎏金的氅子,还粘着一层薄灰。
“爷,这氅子脏了,又滚了这么多灰尘,索性扔了吧。”小鸽子一看到这氅子,就想到江涵那副自持清高的模样,心里就来气。
“什么氅子?”潭子实按着额角问道。
“就是昨晚爷跑去江涵门口跌了一跤,给摔脏了的那件。”
潭子实看了看,见叠的甚是齐整,笑了笑,道:“这是他叠的吧,莫扔,拿去后院叫丫鬟们洗干净便可。”
小鸽子伺候好潭子实穿衣,又梳洗一番,便抱着一叠子书册跟着潭子实往大院儿去。
晌午,潭老爷来潭子实的睡房,坐在几案边问潭子实:“近来精神可好些了?”
潭子实丢了本子,倒在榻上道:“托您的福,能吃能睡活蹦乱跳的,好的很。”
他爹皱着眉头,忍住怒气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爹,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吗?”
“怎么说不是说,干嘛还那么多规规矩矩的。”
他爹深吸了口气,按耐住火气,看他一眼便觉污浊眼界,半闭着眼道:“昨天你是不是又惹诸葛先生生气了?”
潭子实在榻上翻了翻身,不屑道:“哪里敢再惹他老人家生气,是他自己火气太大,怎得又怪到我头上?”
潭老爷睁开眼,瞧了瞧他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恨铁不成钢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便长叹口气,起身往屋外去了。
“你就这样混日子吧,你爹我也就这几年的光景了,等我一朝入了土,到时看你该如何?”
潭子实把头埋进褥子里,看也不看他爹一眼,咕呶道:“你不是早就把我许给柳家了吗?有朝一日,我娶了柳家千金,您的祖宗基业也就不愁不保了,哪里还用我去操什么心?”
潭老爷一忍再忍,甩了甩袖子,竟然没骂他一句“混账东西”就走了。
小鸽子正竖着耳朵替自家主子听训,见潭老爷不怒不骂的就走了,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潭子实从褥子里抬起头,见小鸽子神情古怪,便问道: “你做什么,一副见鬼的模样?”
“少……少爷,老爷今儿竟然没有骂你混帐动……”小鸽子忙捂住嘴,嘿嘿笑道:“爷,我看这是好兆头啊,说不好老爷以后就不再对你这么严苛了。”
潭子实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蠢奴才,你还巴不得那老头天天骂我呐?”
外头两只鹦鹉一听,齐声儿叫道:“小鸽子……”“蠢奴才……”
潭子实一听乐了,顿时也不恼不闷了,笑着叫小鸽子去给这两只鹦鹉添食儿。
第23章 真情假意,假情真义(二)
小鸽子嘟囔着,暗骂两只死鹦鹉狗仗人势,就会欺负他们这些下人。
要说好兆头,好兆头这还就真来了,只是不是潭子实的好兆头。
这日诸葛先生觉得近来心火过旺,欲回乡清修一段时日,便到潭老爷房中请辞。
潭老爷命丫鬟奉了香茗,两人揖礼落座,叙起闲话。
“先生近来可好?”
诸葛老先生两鬓刷白,这几日好似苍老的厉害,面色也甚是不佳,抚着胸口道:“多谢潭老爷挂念。”说着又咳嗽了两声,道:“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好的起来,最近这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潭老爷忙道:“先生怎么不及时告知,也好叫老夫为先生请大夫来诊治?”
潭老爷朝一侧垂手侍立的飞腿子道:“快去请周大夫来。”
飞腿子点头称是,正要出门去,却被诸葛先生伸手给拦了回来,“不必麻烦了,我这病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年轻时心中积了些阴郁,落下了病根儿,如今竟不叫动怒,稍一动怒,心口便梗塞不畅,清修个几日也就好了。”
潭老爷叹了口气,拍着桌子微微怒道:“又是那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
“老爷也不必动怒,少爷年纪尚轻,心中还没有个定数,贪玩任性也是正常的。”
诸葛先生又道:“说到底也是我讲授不当,未能循循善诱,因材施教,讲的也古板乏味了些,兼之年岁大了,火气又盛,才又引出这病根子。”
潭老忍住怒气,颇愧疚道:“诸葛先生莫要袒护他,老夫……老夫实在是有愧啊……”
诸葛先生忙劝道:“老爷千万莫要这般说,这几年多亏了老爷的照顾,老头子我好歹不至流落街头,这病也怪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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