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女鬼见状,噗嗤一笑,也不哭了。
潭溪托着一坨鸟屎一愣,这女人的脸真他娘的就是六月的天,说风就是雨,说阴她又晴,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
“你就这么喜欢鸟屎?”
潭溪忙把手里的鸟屎一扔,笑道:“你说,你说……”
那女鬼也愣了一下,问道:“说什么?”
潭溪把手狠劲地往树上蹭了蹭,“方才你不是要同我说话,你快说罢。”说完好办正事儿。
这鬼一听又哭了起来。
“他……他本是我夫君。”女鬼抽抽搭搭道,“虽是清苦人家,却同我十分恩爱,每每携手从街市上行过,不知招惹来多少人羡妒。”
潭溪顿觉得心中生寒。
“那时他还是个穷书生,嗳……后来也还是个穷书生。”女鬼皱了皱眉,不住的抹着眼泪道:“我何曾嫌他穷,他五次三番落榜,我哪次不费尽心思宽慰于他。每每他失意之时,总爱拉着我的手,跪在我面前说一辈子不会辜负我,呵……真荒唐。”
潭溪叹了口气,女人哭来哭去总也逃不开一个情字,便猜道:“后来他辜负了你?”
这女鬼点了点头,又忙摇头道:“辜负?他都不曾真心待过我,何来的辜负,我倒宁愿他辜负我。”说罢,又不住淌泪,“他心中不畅快,我又何曾畅快,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好面子,从不曾出去赚过一文钱,都是我昼夜纺织,另做些针线活计才勉强填饱肚子。”
她抬起手给潭溪瞧,十指已血肉模糊。
“他镇日凶酒,赌博,一个人躲在房里闷气,我日日操劳不曾抱怨,只为他那句永不辜负。”
潭溪不耐烦,敷衍道:“后来呢?”
女子抹一把血泪,凛冽一笑道:“那天真是个好天,才刚赏完烟火逛完花市闹完元宵,外头不少趁着黄道吉日成亲的人家。我倚在门口瞧那一乘乘红艳艳的花轿,想起自己出嫁时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他从外头回来了,又拉着我的手跪到我面前,求我再让他考一次功名,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还说一辈子把我放在心里,我说好,盘缠我替你筹备,他难得的笑了,欢欢喜喜收拾了行囊。我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一时犯难,半百的银两我该去哪里给他筹备啊。”
潭溪抱手闲倚在树干上,蹙眉道:“你当如何?”
那女子停顿片刻又道:“总是有办法的。我找那城里一个大府,问他们要不要下人,他们说要,我说我来替夫君筹盘缠,六十两我愿给他们当一辈子下人,那管家想了想,说给四十两,我说好。第二天他便带着钱走了。他刚走,便有人来讨他的赌债,我没钱,便搬空了我家房舍。”说到这里,女子不再言语,想起往昔种种,悲伤难以自抑。
过了半晌,潭溪问道:“他又没考中?”
女子点头,道:“第二年回乡,他做了文府的上门女婿。”
“文府?你竟死这么久了。”潭溪生前常听人说,城北的城隍庙先前是文府的宅子,早不知多少年前没落了。
“是啊,死了很久了。”那女子轻叹,抬头瞧了他一眼,又道:“我去找他,他避而不见,隔天托人送来一纸休书,只说往日情义皆不作数,叫我好自为之,勿要扰他安宁。我不吃不喝整整五天,便死了。”
潭溪忍不住叹息道:“你这是何苦?”
那女子又开始抹泪,恨恨道:“我吊死了他,却不知为何一直流泪不止,泪干了,便开始流血。”
潭溪便问:“缘何不去投胎?”
“投不了胎了,我逃出地府,如今已是孤魂野鬼,只能等着灰飞烟灭罢了。”
潭溪听她说地府,忙问道:“姑娘可还记得去地府的路?我赶着去地府投胎,奈何没有阴差来勾我。”
女子哭够了,缓缓起身,巧巧翘起兰花指理顺自己的发鬓,莞尔道:“哪里记得,总会等到鬼差的。多谢公子听我一番哭诉,我该走了。”
说罢,一眨眼儿功夫便凭空消失了。
潭溪还没回过神儿,耳畔隐隐传来阵风声,听声音似乎来者不善。
片刻后,从坟冢处涌来大团阴寒白雾,渐渐逼近。
潭溪赶忙往树下爬,手一滑,结结实实跌到地上,震得五脏六腑乱颤。
潭溪龇牙咧嘴,倒吸几口凉气。
那团阴寒雾气洪流般呼啸而来,夹杂着各样哭喊声,女人尖利的,孩童清脆的,男人低沉的,亦有老人嘶哑的……
不待潭溪起身,寒气伴着震耳的叫嚣声瞬息间将潭溪淹没。
潭溪赶忙捂住嘴,此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要将多少幽魂吸进肚子里。
潭溪睁大眼瞧,那团白雾之中满是歪歪扭扭的鬼影子,皆长着乌灰白青的面庞,穿着惨白袍衫的居多,偶夹杂几个穿黑灰袍子的,都似发疯了般,绕过潭溪,盘桓着向前飘荡,险些将他带起。
白雾将散时,潭溪瞧见一张血红的脸,竟是方才那个女鬼。
那鬼瞧见他,却停住,堪堪降在他面前。
后头几只鬼影穿过这女鬼继续往前。
却见女鬼款款向他福身,轻声细语道:“素锦这厢有礼了。”
潭溪起身,赶忙回礼道:“姑娘客气了。”
那女子不似方才的失态,端的典雅贤淑,柔柔道:“方才与公子一番倾诉,素锦倒想起些往事,豁然了些,连带着想起自己的名,见了公子自当言谢。”
潭溪忙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公子有所不知,每月逢月圆便是这阳间阴气最盛之时,平素寄身他物的游魂野鬼便趁此往那人气重的地方走上一遭,有怨报怨,有恩还恩,才不枉千难万险挣脱这阴曹地府,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说罢,又是一笑,月色中,那张血红的脸映上几分华光,倒也不那么骇人了。
潭溪了然,点点头又道:“姑娘莫非……”
那女子又福身道:“素锦心中仇恨已消,现下该去还阳世的几份恩情,就先告辞了。”
潭溪颔首,道:“姑娘慢走,后会有期。”
女鬼悠悠升空,似烟尘般飘渺,乘一股阴冷细风袅袅飘去。
潭溪瞧她飘远,一身白袍熠熠生辉,忍不住咋舌,同为鬼,为何人家那般翩然若仙,自己只能在地上蹦跶,真真枉为孤魂野鬼也。
正忿然,却见那女鬼在半空回身,笑道:“我想起件事,或许能帮公子一解燃眉之急。”
潭溪一愣,忙欣喜道:“姑娘可是想起去往阴司的路了?”
那女子摇头,潭溪心中又一凛,愁回眉梢。
女鬼又道:“那路太多太杂,时日已多如何记得?不过,公子若是要寻那阴司,不妨先寻一种冥草。此草名唤水兰,通身晶莹洁白如晶石,状若水柱悬琼铃,无根无叶,常于阴暗腐败处生长。”
潭溪忙道:“寻到它便可到得阴司?”
女子点点头,道:“正是,草株上的铃铛所指方向,便是你该去的方向,遵它的指示,便能致阴阳交合处,到时公子自然能寻到黄泉之路。”
潭溪抱手躬身,道:“多谢姑娘指点。”
女子但笑不语,只淡淡点头,回身隐去身形。
潭溪再抬起头时,已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第4章 鬼有三急,投胎最急(三)
潭溪顺了口气,仍旧往那片坟冢走去,说不定有才刚埋下的,运气好碰上个鬼差,也免得费功夫去寻什么水兰草。
区区百步路走的潭溪胆寒。
树上满是灰灰白白的鬼影,吊死的面目狰狞,撞死的头破血流不止,还有那淹死的,如团团腐烂不堪的肉泥,皮肉一块块剥落;地上还有小鬼,缺手缺脚,蛆虫般伏蠕动,渗人的紧。
潭溪捂住耳朵,指缝里钻进来闹市般纷杂的呼喊,或哭或笑,或哀怨或忏悔,嗡嗡嘤嘤震得潭溪头晕目眩。
潭溪一咬牙,快步从那些鬼影身上跨过,阵阵寒气顺着脚后跟往腿上蹿。
不远处一个光秃秃的坟头上飘起一缕白烟,潭溪听到一阵铁链叮当声。
想是又有鬼差前来勾魂了。
潭溪回身往那处坟头处走时,鬼差牵着阴魂已行之百步开外,依稀能瞧见两抹白影。
潭溪忙拔腿去追,却于烟云缭绕处迷失。
耳畔阴风哮哮,寒气沁透骸骨,四周寻遍,再不见那两抹白影。
时值盛夏,天一亮,林子里便跟着了火似的闷热,潭溪在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松下躲了一日,到了晚时才敢四处走动。
过了一夜,鬼崇皆四散逃遁,林子中静得渗人。
潭溪游荡于松林之中,见日躲逃,是夜探寻,雨来时老树不遮,风起时枝草不蔽,浑浑噩噩竟寻了半月,阴晦残败之处寻遍,却不见那引人入阴司的怪草,潭溪喟然道:“想来我命该如此,只能做个孤魂野鬼,风吹日暴,只等着灰飞烟灭罢。”又一连在那颗老松下呆坐数日。
一日天极阴,潭溪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睁开眼时天黑的跟墨汁子似的。
潭溪隐隐听见个声音叫道,“小公子,小公子,醒醒,快醒醒,天黑了……”声音不大,沙哑如同破铜锣敲出来似的。
潭溪忙从地上跳起,往身后看时,只见一棵皱巴巴的老松虬曲而立。
那声音又道:“小公子,老夫就在你面前。”
潭溪忙问:“敢问尊上身处何方,晚生听得尊上的声音,却肉眼凡胎难以得见。”
那声音道:“我就在你面前,这棵老松便是了。”
潭溪仔细瞧,那棵老松古杈横生,枝繁叶茂,只是树干较之其他的小松结实了些,并无异样,便问道:“尊上便是这棵树吗?”说罢用手指了指那颗老松。
那声音应道:“正是老夫。”
潭溪瞪大眼,那老松的树冠竟无风而动,心下信了八分,又道:“尊上因何叫醒晚生,可是借宿于此叨扰到尊上的修行?晚生实在无意冒犯。”
潭溪说完,树干上幽幽幻化出两只青幽的眼眸,目光甚是慈蔼,“小公子多虑了。”
树干上两个拳头大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老夫见小公子流连于此,可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物什,不妨讲与老夫,或可有助于与你。”
潭溪嘀咕,你个老松千百年立于脚下方寸之地,还能跑路不成?说了不也白说?但看那老松树精满眼恳切,就说道:“不瞒尊上,晚生近日确实在寻一样东西,只是一直未果,颇有些苦恼,若是尊上能相助,晚生诚然感激不尽。”
“但说无妨。”
潭溪从阴湿的地上爬起,仔细整了衣袖襟带,恭恭敬敬立于一侧,才道:“晚生寻的是一种草,名唤水兰,不知尊上可有耳闻?”
那老松拧起眉头,缓缓道:“可是那指引人往阴司去的,半阴半阳之物?”
潭溪点头称是。
老松阖眼思忖,青葱树冠一时静息。
潭溪盯着他的眼看的专心,片刻后老松树精蓦然睁眼,惊得潭溪向后一个趔趄,险险跌倒。
潭溪讪笑道:“尊上可有想起什么?”
老松悠然道:“方才老夫往这松林里神游了一遭,这草确是常人不能轻易得见的,要想寻到还需一番功夫。”
“如何?可有寻到?”潭溪急问。
老松淡然一笑,道:“你沿着坟堆边的那条小径直往西去,切莫转弯,行至松林后方,可见一处密草遮掩的断崖。那断崖极隐秘,丛草处小公子须小心谨慎,往常猛禽野兽常于此丧命,实乃凶险之地也。”
潭溪点头称是。
那老松又道:“方才你说的水兰草便在那断崖下,还需小公子冒险攀下去才可得见,甚是险恶,还望小公子你思量周全再做决定。”
潭溪皱了皱眉,不假思索便道:“多谢尊上提醒,只是我脱离阳世久矣,总不想做个孤魂野鬼等着灰飞烟灭,好歹要去阴司弄个明白,也不枉活这一遭。”
老松晃了晃树冠,欣然笑道:“也是,那小公子一路小心。”
潭溪道声谢,转身欲走,忽又回身道:“晚生还有一事。”
老松觑了他一眼,挑了挑眼稍儿。
潭溪道:“无缘无故便得尊上此等大恩,晚生实在有愧,不知可有报答的地方?”
那老松大笑,只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言谢。”
说罢不待潭溪再度垂询,便径自隐去双目,静坐浮尘之中。
潭溪向那树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说起来,这老松树精也并非无缘无故助他一臂之力,要说缘由,却是潭溪助他在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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