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穿着件粗布衫子并一件袈裟,小沙弥只穿着件厚厚的葛衣,正闭着眼掐着一串黑漆漆的佛珠。
和尚见潭子实正在看他,便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复又阖上眼,口中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
小和尚也跟着念了句:“阿弥陀佛。”
潭子实往四周看了一圈,身后是那条清凉凉的河水,前头依稀看出是一片树林,火堆就生在林子外头。
潭溪远远站在火堆外头,他是鬼,最是见不得火光,远远见潭子实从地上坐起,叹道:“我算是看明白了,祸害遗千年,他就是个祸害,总也死不了。”
远处夜虫唧唧咕咕的叫着,潭溪觉得自己很是命苦,望望漫天繁星,再看看潭子实,那小白脸的脸被火光映的通红,一双从来不往正地儿看的眸子也亮的出奇。
潭溪抬手掸了掸袖子,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老槐树下,懒懒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潭子实往火堆旁凑了凑,瞧见老和尚脚边放着个乌紫的钵,钵中盛着白花花的米粒儿。
潭子实也不知睡了几日,这会儿正饿得两眼放光,便一面吞着口水,一面看看和尚又看看钵再看看和尚。
和尚又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潭子实便饿狼扑食一般夺过钵子,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又拿着钵子到水边饮了水,一脸满足的打着饱嗝,躺在火边睡去。
这夜无风,满林中虫鸣鸟眠,极清幽又极舒畅,不一会儿潭子实呼呼睡了过去,不时吧唧两下嘴,不知又梦到什么好景致了。
天上浓云滚滚,月亮时隐时现,和尚嘴里也不念经了,如石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
一旁的小沙弥动了动,从地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件旧衣裳,搭在和尚肩头,又坐在地上,也渐渐没了动静。
潭溪只觉得眼皮子千斤重,迷迷糊糊就要睡去,迎面却有一股小风儿吹在脸上,身后的老槐树哗哗啦啦一阵响,忙又睁开眼瞧时,却见眼前正站着个白惨惨的影子,依稀可辨得是个女子。
“潭公子,醒醒。”那人忽然开口道,声音显得虚无。
潭溪忙睁大了眼,从地上站起,借着月亮瞧清了来人,瞧见那双血盈盈的眼睛,便知是熟人。
潭溪诧异道:“是你?”
那女子微微颔首,道:“正是我。”
潭溪忙拱了拱手,笑道:“时隔多日再见,不知姑娘可还好。”说罢,打量了她一番。
素锦微微笑着,回头望了那和尚一眼,道:“托公子的福,尚好。”
潭溪见她如今满面含笑,再不似先前痴傻癫狂模样,便知她确实是好的,便道:“姑娘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这么阴寒的天,外头野鬼多。”
素锦抿着嘴,低头笑了笑,“我是跟着他四处云游的,他走到哪里,我便也在哪了。”
潭溪道:“姑娘真是痴情。”
潭溪眼睛一瞥,瞧见那个小沙弥定定坐在原地,风吹过,身上衣裳却不随风摆动,便问道:“难不成姑娘便是那个小沙弥?”
第64章 再入红尘
素锦点了点头,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人鬼殊途我又不是不知,只是叫我离他去,我如何也做不到,便只好出此下策,能跟在他身边,陪他一时一刻也是好的。”
潭溪叹息道,“你这痴情倒是叫在下也不得不服了,古今儿女中,像姑娘这般专情的,真就不常见呐。”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的和尚睁开了眼,淡淡地朝潭溪瞥了一眼。
潭溪猛地打了个激灵,却见那和尚只是淡淡地朝他点了点头,复又阖上双目静坐。
素锦却犹未知,自顾自道:“倒是不知公子为何在这里?”
潭溪被和尚那一眼吓得心惊肉跳,见素锦问话,便朝火堆那边努了努嘴,道:“因为他。”
素锦回头瞧了眼,笑道:“他?”
潭溪摇了摇头,叹息道:“他爹乃是我生前的大恩人,死时见了我,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别叫他潭家绝了后,我便跟着这个傻楞子四处闯荡,寸步不敢离身儿。”
素锦笑道:“难为你了,要我说你也不必护他,俗话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再怎么护着也是不成的。”
潭溪道:“虽是这么个理儿,到底我心里踏实些不是。”
又一阵风吹过,树上沙沙响着,和尚肩头的旧衣裳叫风给吹翻在地上,潭子实也跟着缩了缩膀子。
素锦见了,忙朝潭溪道:“潭公子,这里风大,我这便告辞了,你……多多保重。”
潭溪点了点头,瞧见素锦血红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蜜意,若流水般缠绵,又似星火般闪烁,便道:“姑娘眼中……”一时又觉得失语,忙摆手道:“保重,保重。”
素锦笑了笑,转身走了两三步,又猛地回身,道:“莫说我眼中有什么,你倒是看看你眼中可有?”
潭溪被问的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只见素锦腾空飘起,飘到小沙弥头顶,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小沙弥动了动手指,睁开了眼,从地上捡起那件旧衣裳,重又搭在和尚身上,又从包袱里挑出件蓝灰的布衣,仍在地上。
潭溪会意,忙走过起捡起,也搭在潭子实身上。
潭子实将脑袋缩进衣裳里,咕呶着沉沉睡去。
次日天还未亮,潭子实猛地睁开眼,夜里梦到一只女鬼追着自己要心肝吃,醒来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地上的火堆烧得只剩下短短几根树枝,零零星星还有几簇火苗,中间正冒着青白地小烟儿。
昨夜露水重,身上的袍子早被露水雾湿了一层,便忙趁着火未熄,跑到林子里找了些枯枝,重又生起火来。
火苗噼里啪啦烧了起来,和尚睁开了眼,小沙弥也睁开了眼。
“大师,你醒了。”潭子实忙朝和尚挤出个笑。
和尚点了点头,看了看天,灰蒙蒙一片,几颗星子低低垂在远处的水面上。
潭子实方才被噩梦惊醒,不敢再睡,怕又梦见那女鬼,便撑着眼皮,坐在火堆边上干熬。
半晌儿,潭子实忍不住道:“看面相,大师倒是颇有仙风道骨,不知大师可会批命看八字?”
和尚淡淡一笑,道:“心中有佛,乾坤自知,万物皆在乾坤。”
潭子实闻言,欢喜道:“既这么着,大师可否为鄙人指条宽敞大路?”
和尚打量了他一眼,不言语。
潭子实苦着脸道:“大师有所不知,我祖上乃是做药商的,算得上家财万贯了,只是前几年我爹刚一死,我家便叫火烧了个精光,如今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又恰逢乱世,三番五次的险中求生,如今得大师相救,我才捡回一命,不知以后会遇何险境,可还有人相救?”
潭溪冷笑道:“你的命乃是老子救的,以后便还是老子救你的命。”
潭子实顿了顿,又道:“大师,你若心中有佛,便发发慈悲,替我算上一卦,好为我指点迷津,好叫我脱离这人世无边无涯的苦海。”
和尚笑道:“人生在世坎坷难免,你的命数早有天定,和尚我如何能左右得了天?”
潭子实耷拉着脑袋,闷闷道:“既然如此,那大师只告诉我,今日我将何去何从?
和尚哈哈笑道:“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便也不瞒你。”
潭子实忙抬起头,一双眼贼亮。
“如今你既想脱离苦海,我便就为你指明一路,你可听说过,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一句。”
潭子实点了点头。
“如今这岸,唯有佛祖脚下十方净土,方可叫你脱离那无边无涯的苦海了。”
潭子实闻言,又耷拉下脑袋,念着尘世里的花红柳绿,心中一时不舍,便道:“不好,可有他路?”
和尚掐了掐手中的佛珠,微微阖上眼,想是早知如此,面上不动声色,道:“既如此,那便还走你的红尘路去罢。”
潭子实蹙眉道:“如今这里荒无人烟,河那厢又有乱兵厮杀,该是怎么个走法?”
和尚道:“不愁不愁,你且在这里候着,自会有人带你入碌碌红尘,到时你便知了。”
说罢,不再言语。
这会儿天微微亮了些,东边一溜小山被日头打红了山尖儿,河上雾蒙蒙一片,烟气随风而动,水面时隐时现,仿佛要有仙人踏水而来一般。
潭子实望着远处的山山水水,吸了吸被露水打湿的鼻子,一时也无话可说。
到了晌午,小沙弥从褡裢里掏出些干粮来,三人吃过,潭子实又懒懒地睡了一觉,三人直坐到到日曛。
那时,天边飞霞已尽,倦鸟归巢,河水上有群燕低低徘徊,岸上又有蜻蜓缱绻流连,说不出的恬静闲美。
潭子实正望着水面发怔,偏偏此时肚子又叫了起来。
小沙弥忙捂着装干粮的褡裢,瞪了他一眼,潭子实只得按着肚子,将屁’股往后头挪了挪。
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潭子实瞧去,却见不远处的树梢上惊起一群灰不溜秋的麻雀,过了会儿,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和尚抬眼瞧了潭子实一眼,朝他淡然一笑道:“来了。”
潭子实心中一颤,又惊又喜,忙一眼不眨地看着脚步声来处。
不多时,一颗老桦树后闪出个灰溜溜的人影来,潭子实仔细看时,却是个樵夫扮相的中年人,穿一身脏旧的灰布衫子,带一顶黑布方帽,肩上正挑着满满两担干柴。
潭子实疑惑地看了和尚一眼,和尚并不搭理他。
那人径直朝三人走来,走至近前时,却停住了,放下柴禾担子,拿肩上的布巾擦汗。
小沙弥忙端起钵子,钵子里正盛着满满一钵清水,递到樵夫跟前,道:“水是才刚从河里打的,施主请用。”
樵夫将三人的形容一一看过,见有两个和尚,便接过水一饮而尽,笑道:“小师傅,怎得天黑了也不回寺里?外头可乱着呐。”
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包着两个新鲜馒头,递与小沙弥道:“小师傅,这是两个馒头,你送水叫我解渴,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身上所幸还有两个馒头,就收下吧。”
小沙弥也不推脱,接过,装进褡裢里,道:“阿弥陀佛。”
樵夫也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人歇了脚,待身上酸困稍稍缓了,便又扛起柴禾担子。
潭子实忙拉住这人的袖子,道:“大哥去哪里?可否带小弟一程?”
樵夫回去看着他,道:“天也不早了,我这便家去,不知小兄弟要去哪里?”
潭子实忙道:“无妨无妨,你只管带我出了这荒郊野岭便可。”
樵夫点了点头,道:“既这样,那就跟着我走吧。”
潭子实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灰,同和尚与沙弥告了辞,这便要分道扬镳而去了。
只是说话间这一会儿功夫,天已黑了,和尚道:“施主慢走,贫道这便也去了。”说着,也从地上站起身,又道,“施主既不肯皈依我佛,选了这清浊难辨的红尘之路,此后莫要后悔亦无需后悔,这便是命数了。”
潭子实猛然听如此说,心中忽又惊疑不定,待要再开口问时,和尚早领着沙弥行进黑暗中去了。
潭溪在这夜里却瞧得清楚,小沙弥迈着大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和尚身后,走过一颗歪脖子枣树时,脚下绊住一片碎瓦,“啪嗒”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潭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小沙弥哀怨地回头瞪了潭溪一眼,潭溪忙捂住嘴,憋着不敢出声。
前头的和尚闻声忙转过身儿来,将小沙弥从地上扶起来,又捡起地上的佛珠带回他脖颈上,低声道:“天黑了,小心脚下下的路。”说罢,才又回身往前走。
小沙弥一时转悲为喜,乐呵呵地回头看了眼潭溪,眼神中颇带着戏谑,忙又小跑着追上前头的和尚。
潭溪暗叹,原来她也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恐怕这和尚早就知道是她,故此才离了佛门重地,出来四处云游,若非如此,又怎能叫她近得了身?
潭溪笑道:“如今看来,僧佛倒未真必无情。”
说罢,追着潭子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有新评论了,很开心呢,谢谢小苹果小天使,么么哒~
第65章 孽缘
月色大好,照得地上亮堂堂一片。
潭子实跟着樵夫一路往北,沿着河岸行了一里的路,忽又拐进一处松林,待出了松林,又沿着囷囷折折的山路行了一遭,方才下了山。
潭子实一路上未言语,正憋的慌,便同樵夫搭讪道:“大哥是哪里人士,如今战乱,地里庄稼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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