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宫人会称赞过上天给予他的丽质,但他擅马术,策马时日晒风烈,他又不兴其它宫妃保养那套,二十六岁时面容已微见皱纹,肤质亦不若从前柔嫩。 他没问过擎阳他是否美丽依然,但从宫人的反应里,他知晓,未曾以人工造就的美貌,事实上一直维持到二十六岁。 这一年,女装穿上在身上再不见身段,仅像场笑话,像个弄臣...... 擎阳却仍旧宠他,各式各样的衣料被送至他跟前,裁成一件又一件华服,君王亦赠予宫中最好的马匹,供他在京郊驰骋。 开口后,擎阳不再执拗索欢,他们开始谈天说地,甚曾争论一个问题直至天明。 有次他们尚未争论完毕,上朝时辰已至,擎阳气鼓着腮帮子要他别睡,等早朝归来再辩出个真理来,他则骄傲地带点孩子气倒头就睡,似在说你是君王又怎么样,觉都不能睡。 擎阳气得甩袖即走,归来后,用不知从那来的精力,扰得他不得安寝。 从最初的轻吻滋扰到最终的深自喘息,他们一直在床上玩到日正当中。 元狩的问题亦比他想象中的少,抓紧湛忧这个大弱点后,元狩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昭阳的皇长子本性闲散,原本跟奴性重的湛忧之间称得上平和,偏偏他们中间夹了个他;湛忧在发觉寂贵妃后台够硬又对他百般照顾后,忙不迭地靠过来,湛忧都倚向他了,元狩又还能撑多久......此般日子幸不幸福,无论是当时或往后问起太宁,他总是怔然。 说不幸福,四年光阴消逝得比往昔更快,说幸福......幸福究竟是什么,他从没懂得过。就像他从不懂擎阳对他来说,算是什么...... 或许,他有一点点爱吧,又或许他恨着他......或许,没有或许。 这年,他二十八岁,来到擎阳身边第十四的年头,生命中擎阳的痕迹恰恰占了一半...... 滋味复杂的一半。 那一天,如果没有那一天的存在,是不是,他和擎阳能有永远? 这个问题,太宁仅问过自己一次,尔后再也不曾思虑,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命中注定,就像他和擎阳的分离。 打从他开口说话后,擎阳渐渐不管束他的行动,只消留个口讯,想去那儿都不成问题。 和将军锟耀早早相识在十八岁那年擎阳硬带他远征时,两个爱马好武之人聚在一起,不合,难! 加上擎阳与锟耀是童年好友,相当放心他去锟耀府上,他不想待在宫中时多会找锟耀聚聚。 就因如此,他终见到不该见的人。 前一刻,他犹和锟耀争论何地产的马较佳;下一刻,软软小小的少年奔入厅中,锟耀紧紧拥着他恣意地吻着。 他知道锟耀有个年稚的情人身在遥遥异国。他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擎阳不知是刻意或是......十四年来他像生长在笼里的鸟儿,擎阳不透漏半分朝堂之事予他知晓,他活过一半生命的故国,成了陌生之地。 而今见着此人身着夏羽织品,俨然来自故国夏羽,他禁不住想问一声父皇好吗? 父皇...... 嘲弄着在脑中闪现的名词,他认为是父的,不认他这个子,又何必关心,关心又有何用? 回神时,少年和锟耀拥吻的画面再度进入视线。不习惯眼前场景,他刻意别开脸,不意,和另名男子对上眼。 跟着少年一同进厅的尚有两人,一个恍若冰玉剔透,不住地低声啜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仅差当年的他些微而已;另个人,是位相貌清朗的男子...... 原本,他注意力未集中于斯文清朗男子身上,而盯着在一旁啜泣的人儿,那面庞熟悉地令他怔忡。 直觉地视线转向锟耀怀中人儿,怔楞更甚,他刚刚未察觉,眼前二人有着相似相仿的清丽,亦与镜里的他相似相仿。 未及回神,便听见锟耀唤怀中少年为『寒沁』。 这名字,他不熟悉,但有记忆,他的十一弟就叫寒沁。 目光转动,望着一旁轻轻拭泪的人儿。 若他的直觉没错,此人该登上王位的皇七子寒凝......是吗? 「寒凝......」 他语音颤颤地试着叫唤,胸口一会儿震荡一会儿停摆,摸不清心底的思绪是乍见亲人而欣喜,抑或欲手刃此人为母报仇! 他,不解。 如同他不能厘清此时此刻,他该名为太宁或......寒光。 思绪紊乱无章,过往的一切纷纷浮现眼前,作乱他现今的一切。 寒凝,皇后的独子,就为了他,他和母亲无辜被入罪,他被流放成了擎阳的太宁,他的母亲......一斟毒酒,香消玉损。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母亲比现在的他大不了多少。他和母亲没做错什么,身在帝王家是他们唯一、亦是最大的错处,为了寒凝,为了父皇对皇后的爱情,他们被当作牺牲品。 寒凝为他的叫唤惊动,抬头疑惑地望向华服男子。诧异于『寒凝』二字出自此人之之口。 回视他的七弟寒凝,倏地无法呼吸,双手颤抖触上腰间长剑。 霎时间,他不再是太宁,而是当年欲哭无泪的太子寒光,一夕之间出万人上下沦为阶下囚的皇长子寒光。 「太宁!」锟耀的一声叫唤,拉回他的心绪。 僵硬地迫使自己望向锟耀,努力不让锟耀察觉他的怪异,面庞上的苍白,则不是他强迫便能订正。 「我的情人--寒沁;寒沁,这位就是鼎鼎大名寂贵妃太宁。」锟耀一径地盯着小情人看,压根儿没理会他的有何异样。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锟耀,思绪飘飞遥远,隐隐约约,他听见锟耀以一贯好听的声音念着!太宁、太宁、天下太平。 忽想起擎阳当初决定叫他太宁时说的话!太宁,是极宁静的意思,也有天下太平的意思...... 希望他平静吗?短短时月里历尽沧桑他怎平静得了,十四载任人狎戏的日子,十四个没有自由的年头,叫他如何不恨! 寒凝、以及当年做伪证的远扬,他全都恨! 意识飘远,耳朵却仍清晰接收,十四年来他未曾听闻的故国事,一一由锟耀和三人口里,传入他耳中。 当年毫不留情的父皇被皇三子寒祁所弒,斗死他母亲的皇后在同日被斩。过往与他最要好的皇次子寒石成了朝廷重臣,言语一出连现今夏羽皇寒祁都得让三分。 皇七子寒凝-- 可笑的是,他们一心希冀登上皇座的寒凝,成了寒祁的枕畔奴,与十四年来的他相同,得看君王面色过活,为求生存必需捺住性子,在另个男人面前坦露身体,任其玩戏。 寒祁,竟是寒祁,十四年前谁能料到登基的人是寒祁呢,他们以为打跨他,便是为寒凝辟了一条通往帝位的大道,没想到,鹿死寒祁手。 寒沁,他不熟悉的十一弟寒沁,不知觉已生得这般大,是个可以领军的将士,亦有足够的勇气为爱情叛国奔入邻国将军锟耀怀中。 「我说要来,远扬死求活求也要跟,我只好想法子把他装在箱里偷出来啰!没想到寒凝也躲在车队里......」寒沁似叹息似撒娇地偎在锟耀怀中道。 远扬-- 听见这二字时,他像是回到十四年前,仍是皇长子寒光时,心念一动,五指不由得收紧,握住剑柄极欲杀之尔后快。 他可以原谅寒凝,那一年寒凝未满十岁,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争斗的人不是他,即便是他,而今下场也够他消气。 可远扬不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十四年前一个年稚孩童,如何以清亮并带狡诈的眸神,直勾勾地望着他,述出一篇可歌可泣,但未曾发生过的故事;被人教导、收买的人不会有此般清晰眼神,虽然讶异,可远扬......当时不满十岁的远扬,立意害他! 竟是立意。 想着,他将视线转向一直望着他的少年,惨白的唇瓣微微开启,吐出一个待确认的名字--远扬! 「哎。」远扬暧昧含糊地应了声,深知眼前人想杀他实属正常。 他看了十来年宫围好戏,亦参与不少场争斗,他有他的立场,有他想看的方向,可这么多年来,他依然后悔当年做伪证的事。 皇后和寒凝被下毒是真,可他确没见到阳贵妃的人出入,他仅是觉得有趣,没想过先皇真信个幼儿的话,赐死阳贵妃,并将皇太子寒光流放...... 他错了,却没有更正的胆子;他害死人,却没有认错的勇气。 站在他眼前传奇般的寂贵妃太宁,神似当年美似娇娥,甚被太傅说为祸水的前太子寒光......或者该说太宁就是寒光。 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若想杀,他不躲。 握剑的人扬高手,气势凌厉地往远扬方向砍去,没有人来得及阻止,还扬双眸微闭,像是等待解脱已久,剑落时,他犹笑着。 寒沁没有惊慌,寒凝亦没有,一家子名带寒意的人,个个冷血至极。 「太宁,你该回宫。」发语者是锟耀。他不愧是寒沁的情人,够冷血冷静,眸神冰极却无责怪之意。 「你早知道我是谁,是不?」他扯着脸使劲笑,可仅拉出一个不成表情的表情。 锟耀全然不问向来无心的他为何对远扬出手,该是知道他曾是皇长子寒光。锟耀知道,擎阳没理由不知道...... 「天色不早,你该回宫。」锟耀不应,逐客令下得倒很明显。 一旁,该死未死的远扬跌坐地上,不解地望着两人。 剑,笔直地插入地上,亮晃晃地昭示存在。 「或许,我猜错了,祸首不是寒凝、不是皇后、更不是远扬,而是擎阳!」他冷笑,眸绽杀机。 锟耀抿唇不语,别人的故事留予别人解决,他和寒沁几近圆满,没空理会旁人。 终走了,寒凝呆然望着他离去背影,一声哥哽在喉头唤不出,寒沁尚年幼,不认得皇长子寒光实属平常,可他认得,虽然记忆里寒光甚少出现,但他美绝姿态以及皇长子三字,烙在他心底,难以忘怀。 当年他尚年幼,可他不曾忘记过......不曾忘过他们曾怎么喜爱这个兄长,他们叫他哥,不唤太子、不唤皇兄!更不是大哥!而是哥,亲亲昵昵的一个单音。 从寒祁开始,二哥不再是二哥或二皇兄,而是寒石哥,刻意地,与『哥』字有所区隔,感情不好点的,甚省略哥字,直接唤名,只有寒光是最最亲爱的哥。 几个稍长兄弟里,没人忘记的『哥』。 寒凝唤不出,只因不知眼前人,该是寒光或是太宁,他是被放逐的皇长子寒光,或是被擎阳帝君捧在手心宠的寂贵妃太宁? 抑或,两者皆是;也许,两者皆不是。 太宁、太宁、天下太平...... 离了锟耀府上,他没骑马、没回宫,直直地往城门走,有一些事情他心里有数,不需要再听擎阳辩解。 他变傻了,竟没发现一向对扩张版图有莫大兴趣的擎阳,竟接受夏羽两年一贡永不进犯......擎阳的确不让他接触政事,但单凭着两年一次送到他他手中的故国物品,他该发现的......发现擎阳知道他、是、谁! 行至城门被擎阳的人拦下后,他方察觉自个忘了骑马,更不该直接由城门出去,他都快忘了,他的行动、生死犹掌握在擎阳手里。 无能反抗地被送回宫中,他毫不意外擎阳正在宫中等着,无需想,必是锟耀派人通知的。 昭阳帝君没有特殊反应,一如往常,爱怜地替他宽衣换上皇常服。 他柔顺地任擎阳动作,仅以冷冽眸子瞅着这个男人,心底万千思绪翻飞,在触及擎阳那全然冷却......似他被放逐的那一天,漫天漫地慢着雪,漫天苍凉! 「晚膳你要现在用,或是泡个澡再用,你身子好冷......」望着他,擎阳温柔笑靥一如往常。 柔笑,终在触及他霜封眸光时,静止。 「我要走。」他淡淡宣告。 擎阳面庞僵硬,没响应亦未阻止,唯有静默无声的心痛充斥其中。 「二弟寒石在边境等着入内,我跟他回去」他拉出披风,准备离去。 步伐潇洒,心意却纷乱无章,各种心情不住窜流,他理不出头绪,心情太乱会变得空洞,什么都没有! 「你出不了宫门。」擎阳的声,在他行至门前时,徒然冷硬。 「我的武功从没有荒废过。」他的口吻依然平淡,呼吸不知为何变得急促。 「我会攻过去!」擎阳要胁道。 他进一步他远一步,距离永远无法缩短。 「我愿和我的国土一块沦亡。」瞬间,他由寂贵妃太宁,蜕为有着皇族傲骨的皇长子寒光。 「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死在我为你准备的棺木里,身边放着我为你挑的陪葬品,和你抵足的,唯我而已!」擎阳强硬地述道,长年未用言语述出的情深,流露于半点也不甜蜜的话语里。 说什么『这份宠爱能维持多久,我也不知道』他早预备一生世的情,等待太宁收取。 擎阳的话,他不理。 提步运气,朝着宫门奔去。 「太宁。」没料到他回身就走,擎阳哑声唤道。 他是武学奇才,他是十四年来未荒废武功的寒光,他是宁可死在祖国,也不愿在异乡受罪的皇长子寒光!他不是太宁! 「太宁!」 身后人狂唤着,他没回头,未见两行泪飙飞出击阳躯体。 他不是太宁,宁静和天下太平从来跟他没关系。 他不做太宁,一个他不爱的人的爱情,仅是屈辱。 「拦下他!」擎阳对着禁军下令,他狂奔着。 禁军们那是他的对手,一一被打跨;箭手不敢放箭,害怕杀了帝王的专宠会惹来杀身之祸。宫墙极高,但他有自信,以他的武功,他过得去! 「放箭!死也得死在这里!」擎阳喊道。 他微怔,脚下一顿,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白停顿的理由。 宫墙近在一步距,长箭射穿左胁......他不停,绝不停! 十四个年头,他被锁在这座牢里十四年,曲意承欢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下去! 下一瞬,羽箭射入右胫......吃痛跪跌之际,禁军团团围住他,仅是围着,十四年的专宠让他们连举刀威胁的勇气都没有。 他跌坐转头,以无表情的面庞望向擎阳,结霜眸瞳,望着持弓而狂怒的擎阳,弓上搭着第三只箭--欲至他于死的箭。 他缓闭双眸,等待死亡,像在期待宁静到来一般,面带微笑。 到来的,却是擎阳温暖的手,前一刻无情射箭者,下一刻拥着他,高声呼唤太医。 「太宁,太宁--」 对于耳边听似温柔的叫唤,他没睁眸,倒是嘴角笑靥转为嘲讽,君王从来都是任性善变的,一不如意要杀他,一时心喜又要救他。 他,无论叫寒光或太宁都是君王任性下的牺牲品。 「太宁,不要弃我而去」 面上沾湿,耳际哭音,钻不进他冻结心底。 他的心,十四年前死过一次,为了擎阳活过一次。 尔后,又死。 他的心只活了十六年...... 而今年已二十有八,地支流转过一轮的时间,是他的冥岁。 寂贵妃太宁原就是传奇,一举一动倍受瞩目。 隔日,他被帝君擎阳射了两箭的事,已传遍全城。 没有人弄得懂帝王到底爱不爱寂贵妃。 说爱,强劲的两箭使他久卧难起,帝王出手时毫不留情,几名当时在场的禁军信誓旦旦地说,帝王原欲以第三箭射死寂贵妃...... 说不爱,昭阳帝终究没杀死太宁,更在太宁昏厥时掩不住情殇哭出。 太宁伤愈之前,太医日夜停在殿外轮守,寂贵妃的任何动静皆能使帝王大怒,帝王自己更是守在身侧亲侍汤药,先帝重病之时都没见他有此孝心。 从不荒废政务的北方霸主,为了他的太宁三日不早朝。 没人看得懂这局面。至少,懂得的人,不包括太宁。 他乖乖的喝了药,柔顺地任擎阳替他换药,却不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他无力反抗,却能做个沉默的人偶。 雪月里伤势难以愈,直到春暖花开他的伤力好全。 元狩来看过他几次,趁着擎阳不在偷偷地说:「你出事时,我听说父皇哭得好伤心,箭不是父皇射的吧?我长这么大,没料到父皇有哭的一天。」 他冷淡地瞄了元狩一眼,依旧沉默以应,唇际的冷笑倒是没停过。 伤势初愈时,正值初春天犹寒,擎阳命人在寝宫中升火取暖,不许他着衣,不允任何人探望他,更按时喂他软筋散,使他纵然意识清醒,仍旧没法走出寝宫。 擎阳像守着犯人一样地守着他,他则像尊人偶娃娃不语不言,柔顺地任由君王做尽一切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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