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方恨少微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失去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可是此刻的方恨少却依然是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甚至更加令人钦佩。 活着,就是好的。 这是最普通的一句话,不是什么锦绣词章。 可是这句平淡的话,却是方恨少用鲜血体会出来的。 顾惜朝默默的望着方恨少--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这样的男人,什么都不必说--他们从不需要同情,他们比谁都知道,如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大夫也叹了口气,"这另一位公子吸入太多迷药,暂时扰乱了神志,只需多调养一阵子,也是可以恢复的。" 大夫这句话说完后,顾惜朝的心沉了一下,瞬间,那种凉意弥漫了上来。 他开头说的那句话,没有办法治疗的伤--确实是戚少商的。 顾惜朝有一刻的茫然。 他试过他的脉象--极浅极浅,几乎要消失一般。 他不是死不了的戚少商么?他不是狮子么? 他自己说的,他是狮子啊! 顾惜朝在那一刻很想揪起他的领子来问一问,你为什么会伤的这么重?没有我的同意,你竟然敢受伤? 戚少商的命是他的,戚少商就算死也是该死在他手上的--他不允许他死在别人手中。 "大夫......你有没有能暂时保命的方法?"顾惜朝只盼望,他可以坚持到回汴梁。 "他中的是剑,可这剑伤在内而不在外。这剑又是至寒之剑,这位大侠的体内是至热之气--寒热相替,冰火两重天。人如何受得了这般的罪?唯今之际,若想保命,必须有至寒体质的武学高手日日为他渡气--用自己的至寒内力将原本的热气逼出体外,还可暂保一命。" "这没有问题。"顾惜朝的眉宇之间有了一丝喜气--他本身就是至寒的体质,虽然也许并非已到武学出神入化之境界,却也可以支持到回去汴梁吧。 "可是......"大夫有些忐忑。 "可是什么?"顾惜朝赶忙问。 "可是这渡气,与别种渡气不同,要以银针相连两人的璇玑穴。这样渡气,渡气之人,每渡一次气,就会损耗自己真元。他的内力,也许在这一路上,便渡完了。一身武学,便荒废了。" 江湖儿女,最珍爱的,就是那一身武功。 没有武功内力--谈何行走江湖? 刀口上过活,剑尖上保命,凭的是什么?是一身武功。 江湖上最狠毒的报复之法,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废了他的武功。 没有了多年勤苦练习换来的武功--再坚强的侠客也会崩溃。 江湖人以武功为自己生命,甚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顾惜朝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他会毫不犹豫的为了戚少商失去他最看重的武功。 不,还是犹豫了一瞬的。 那一瞬他想到的是,若是没有了一身惊艳武学的顾惜朝,一个变成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还能不能乘九万风直上青天,与那条神龙比翼齐肩? 大夫有些感慨,"公子,说实话,即便暂时保住了性命,也未必有完全能够救治的方法--总不能每日都找至寒体质之人为他渡气吧?所以......" 下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可是顾惜朝听得明白。 也许只是无用的行为--白白浪费了武功。 顾惜朝微微一笑,"大夫请回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彼时的顾惜朝忽然明白了晚晴那年的心情--也许她自刎,改变不了一些什么,她可以不死的,她是该活在最美好的太阳底下的。 可是,当有那么一个人,已重要至极--你还会考虑,付出,会不会得到回报么? 即便顾惜朝算计了天下,算计过所有人,可是这一次,他愿意去傻。 飞鸽早已传书至金风细雨楼,接应之人在前来的路上。 杨无邪与诸葛神侯已回书,正在全力寻找树大夫的徒弟--当世女神医花方好。 树大夫被任怨虐杀之前,曾将精心整理的毕生行医心得交与花方好,其中包括了当年救治苏梦枕楼主的所有药方。 而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就是保住戚少商的命。 即便从来没有人能在惊艳剑下活过来。 即便就算找到了神医,也无十足把握可以救好他。 --对于真心在意着的人,何来计算的闲暇。 他的命,就是最重要的。 客栈单独的房间内,香炉里燃着第一炉香。 三寸银针,轻巧而准确的刺入彼此胸骨中线骨柄中点璇玑穴处,各半寸,两人之间只有两寸的距离--连心跳,似乎都可以听得见。 唇覆上他的那一刻,顾惜朝不由自主的吻了吻戚少商时而冰凉时而火热的唇。 他们亲吻过很多次,他们喜欢用这种方式去告诉彼此--我在这里,你感受得到。 所以,命悬一线、生死关头的时候,才能看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三十五 释怀,释怀 戚少商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顾惜朝带着倦意的样子--很倦,却没睡。 他坐在床边,淡淡的望着他,手握着他的手,眼望着他的眼。 "醒了么?觉得怎么样?"顾惜朝还是淡淡的样子,似乎他一直就不曾动容过。 "还好,没那么难受了。"戚少商默默的笑了一笑--虽然勉强,却还是笑了,"惜朝,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我全身而退,也不知结局竟然是这样。"顾惜朝情绪复杂的一笑。 "你没事就好。"戚少商反握住他的手,微微有些宽了心,却又在下一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小方......他们呢?" 他在昏沉中模糊的听到过一些什么,却实在没有力气去想起。 顾惜朝却忽然抽出自己的手,"戚少商,我想,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戚少商有些惊讶,他点点头,"你说。" "唐门已经放了王小石,他现在还在昏迷中,但过一阵子会好。方公子的左臂已断去,性命无碍。张炭的尸首经过一些处理安置在马车上,我知道你一定会将他安葬在汴梁。" 顾惜朝一件一件的讲给他听,戚少商却在那一刻有了一种惶恐之感。 仿佛顾惜朝在交代一些什么,做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决定。 其实顾惜朝做什么决定戚少商都不会去担忧--在这段时间以来。 因为他知道,顾惜朝的决定都是与戚少商有关。 戚少商不会让顾惜朝失望,那么顾惜朝已说过,不会再叛,不会再离。 可是顾惜朝他在担心什么? 直觉让戚少商坚定的认为,顾惜朝的心里是在忧虑着什么。 他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 顾惜朝微微一笑,"唐门声明,不会放过温柔。我已经替金风细雨楼保证过,绝不会插手这件事--也就是说,金风细雨楼的人,对温柔不可出手相救。" 说完这句话,顾惜朝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他在笑。 "戚少商,该说的我都已说完--你想说什么?" 顾惜朝阴狠的眼睛里有一瞬间是孤注一掷的等待--"你的侠义,大概被我出卖了。就连王小石也会恨我吧--他不也是金风细雨楼的么?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你的江湖义气让我毁了,戚少商,你是不是在心里想,顾惜朝果然是死不悔改,无药可救呢?" 说着这些话的顾惜朝承认自己是有些意气用事--可是书生意气,挥斥八极 ,不是么?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 他竟然在计较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还为自己明显的狠话找理由。 有这个必要么?顾惜朝是这般扭捏作态的人么? 他哈哈大笑,刚想拂袖而走,却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响起来,"顾惜朝,你不是最了解我的人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还是......你还不够相信我?" 戚少商也学着顾惜朝的样子淡淡的笑着,淡淡的望着,淡淡的说着,他发现他学不会,所以他就恢复了他原本的样子--很浓很浓的望着他。 "我们是要把金风细雨楼还给小石头的,难道你还怕我食言了不成?"戚少商挣扎着想坐起来,扯动下腹的伤口,疼的倒抽一口冷气。 "你以为我是随口说说么?你在担心什么?这可不像顾惜朝啊--我跟你说,温柔我们一起救,唐门我们一起对付--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戚少商用手轻轻按住伤口处--冷冷的疼,虽然冷,却比起昨日的冷热相交要好了很多。 戚少商说完那句话后,顾惜朝有点嘲笑起自己来--也许越在意的时候,就越容易失了风度。 他果然没让自己失望--而自己,自从重逢之后,就没再有过离意。 其实他只是个不容易确定的人--人家对他一分好,他不说,却会记在心里。 可是对他好的人,有几个? 所以--内心深处是有着深深的不确定感。 他想试上戚少商一试--他在心里期盼着,戚少商你千万千万,别让我失望。 答应唐燕的时刻他想的是--金风细雨楼不能救温柔,但是我可以救--我是要离开金风细雨楼的。 戚少商曾说过,他把金风细雨楼还给王小石之后--他的下半生是顾惜朝的。 戚少商是个大侠,他能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把天下置于自己之后? 顾惜朝不是不相信,而是实在无法感觉到有那么一天--戚少商真的能做到么? 他不是要算计他,他只是去试上一试--因为心里其实还是没底的,所以就有些患得患失。 他淡淡微笑的点点头,"是啊,是有点不像顾惜朝。" 看着戚少商疼的抽冷气的样子,他到底不忍,走过去扶住他--"你躺着行了,别起来。" 戚少商紧紧的抓住他的衣襟,"惜朝,自己说过的话千万要记住,说好不叛不离的,怎么能不作数呢?" 顾惜朝把衣襟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我以为,你又要对我大吼,又要怀疑我。你若是那样,我一定会揍你--趁我武功还没消失之前,揍的你满地找牙,后悔自己为什么生出来。" 顾惜朝云淡风轻的笑着,重新坐到了床边,"这一仗,简直是我有生以来最失败的--啊不,最失败的是那场千里追杀。怎么你就死不了呢?" 他像是在问戚少商,又像是自言自语--可其实答案自己清楚着呢。 我不让你死,你如何死得了--于是便也释怀。 没防备一下子被戚少商压住肩膀,对上的是凶狠的目光,"你刚才说什么?为什么会失去武功?" 顾惜朝直愣愣的望着那双圆圆亮亮的眼睛,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说了出来。 不该这么早告诉他的--可是,即便不告诉,他也会发现。 他已经醒过来,渡气的时候要用银针相连--绝不可能用亲吻便遮掩过去的。 于是顾惜朝笑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说出,"戚少商,其实,你伤,雷艳死,怎么说,都是我们赚了的,不必介怀。" "惜朝......"戚少商的眼睛里,沉淀的是深深的沉郁,"若是以你一身武学来换我生命,我不会同意的。" "戚少商!"顾惜朝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的说,"没了命,一切都是零,一切都没法再重来,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不想你为我牺牲太多,这代价未免太大。与其失了一身绝学还未必救的好我,不如听天由命,看老天收不收我这条命!"戚少商故作轻松的说。 顾惜朝似乎忍无可忍了,"戚少商,你真的是个二楞子!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老天也不能收你--你只能死在我手上,你明白么?" "我明白。"戚少商舒卷的笑着,"惜朝,若是我坚持不了,我希望,你杀了我。" 那一刻顾惜朝是很想杀了他的。 可是冲动过后的他再次想起,天下再无第二个戚少商。 他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呼吸慢慢的不顺畅,脸色通红。 戚少商任他掐着自己,眼睛依然那么清亮。 顾惜朝终是缓缓的放下了手,慢慢的将自己的额头顶住戚少商的。 他的额头冰凉,戚少商的却又有些热了起来--冷热交替,大概是剑伤又发作了。 银针很轻巧很准确的再次刺入彼此璇玑穴时,戚少商感觉到那凉凉的唇带着魔力横冲直撞的攻城掠地,让他防不胜防。 "我不杀你,所以你不会死。"顾惜朝的声音一直都这么斩钉截铁。 三十六 顾惜朝的顾 顾惜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的起了变化--在第七天的早晨。 第七天的早晨,杨无邪与诸葛神侯派出的接应之人与戚少商与顾惜朝一行在陕西的商洛碰头。 商洛山区里有很多竹子,四季青翠的竹子让人的心情稍微有了一丝安宁。 他从马车上下来时竟然晕眩了一下。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冒了出来--他慢慢的运气于丹田,感觉内力涣散。 这七日以来,顾惜朝日日给戚少商渡气--每一次,损耗一分真力,如今的顾惜朝,大概只有三分内力,还在支持着。 无论什么东西,得到都很难,失去都很简单。 多年勤苦练习得来的内力,仅仅七天,便几乎消耗去一大半。 也许人应该时刻谨记,要学会珍惜。 珍惜自己所能得到的,亦或不想失去的。 但是顾惜朝如今想要珍惜的,也许只有身边的这个人。 他扶住一棵翠竹,极力抑制住自己体内的那种不适之感--原来得到后又失去的感觉如此不堪忍受,四肢百骸中有一股子空落落的感觉,似乎使自己一推就倒。 顾惜朝什么时候这么弱过?他有些愤愤不平。 他还很想骂戚少商一顿--我自从遇见你,就没好事! 可是他还是很感激,至少,还有这么个法子不是么?还可以保住戚少商的命。 活着,就有希望,就是好的。 这七日来,亲吻成了戚少商每天最痛苦的时刻。 他眷恋着那双唇,顾惜朝的唇有魔力,吻上了就不舍得放开,可是每为他渡一次气,顾惜朝的内力就消失一分。 可是顾惜朝狠狠的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在说,"我要你活着,你的命是我的。" 于是戚少商无法拒绝--他要活着,只有活着,顾惜朝所付出的一切才不会白白的浪费。 一只温凉的手覆盖在顾惜朝扶着翠竹的手上--他们的手都冰凉,不知是谁会温热谁的冷。 记忆里戚少商的手都是温暖的--火一般的戚少商,总是能让冬天变成春天。 如今体内被寒气驾驭,身体自然也是慢慢的变的凉起来--顾惜朝很怀念戚少商曾经的热度。 因为他冷,所以他愿意呆在戚少商身边。 其实他曾想过,剑伤的寒气与原本体内的热气冲撞,为什么大夫没有说找至热体质的人来渡气--热性对身体伤害是猛烈的,寒性总归是和气一点的。 所以他有些庆幸,自己是偏寒的体质--况且,不管是谁,除了自己之外,若是要帮戚少商渡气--用那种方式,顾惜朝是有些受不了的。 可是,终究是觉得很遗憾。 曾经那个火一般热的戚少商,大概就会消失了--他凉,戚少商也许比他还要凉。 我们都冷的时候,要怎么取暖呢?顾惜朝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就比如现在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的那只手,和他一样冰凉。 正胡乱的想着,耳后有那个人的声音传过来,"你要记得,我的心总是热的。" 于是顾惜朝爽朗的笑起来,"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然往事虽然难追,我却依然还是想回顾。" 说完了这些话的顾惜朝慢慢的转过身去,"戚大侠,以后,在下的身家安全,就由您多担待了。" 顾惜朝是笑着说的,这一生,大概也只有戚少商可得他这样的一句话。 顾惜朝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示弱。 即便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却也是愿意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这一次的顾惜朝却坦然的对戚少商说,身家安全,你多给我担待着吧。 情人之间也许应该这样才对的,互相扶持,互相照顾--你没有的,我这里有,我缺少的,你那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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