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的那些,热烈又明丽,却隐约显出颓势。
满满一湖荷花,开在这干燥苍莽的土地上,像是开出了一个江南。可叶子和花却是那样有力,不管不顾地向上擎着,就像是在这里生出了铮铮铁骨。
一如这里的柳树从不下垂,永远怒发冲冠,直指云霄。
姚程一朵一朵地看过去,也不嫌热,非要找一朵当日新开遇见太阳还没来得及拢起花瓣的荷,赵山南只得与他一起,无奈的给他撑着防晒伞,防止他之前一语成谶。
“赵山南,你记不记得,有个诗人曾经说过‘看花到绝望’?真的是呢,一眼看上去,满心都是欢喜,可细细看来,这么美的花,真能看到绝望。”姚程走在前面,突然回头,差点和赵山南来个头碰头。
两人挨得极尽,赵山南的脸红了红,不动声色的挪开步,“我读书少,不知道这个,看不出有什么绝望,花挺好看的,就是太热了。”
姚程拍了拍他的肩,“伙计,你真是呆萌。”
姚程忽地推开赵南山一直给他打的伞,顺着下坡,一路猛跑下去,使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日头很大,风却是凉的,姚程笑着跑着,忽觉有些岔气,便停住不跑了。
要怎样和他说起,看到这一大片荷花的心情?
要怎样和他说起,以后天南海北难以相见的不舍?
这些话,烂在肚子里长了疤,也绝对不会说出口。
他看着赵山南手中举着把倒口的伞也跟着他一路跑下来,脸涨的通红,一脸气恼却又无奈,站在下面哈哈大笑。
疯子!赵山南背着一个大包,这不短的一段路,他简直是跑到了绝望,深刻明白了让疯子看到风景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这一道理。
晚上躺在破旅馆的床上,赵山南光着膀子别扭着姿势看只收三个台的电视,偶然间看到姚程换上一件白绸睡衣,立刻感到了浓浓的违和感。
“你怎么夏天还穿睡衣?”他忍了忍终于问道。
姚程一挑眉,“你怎么不穿睡衣?”说完还上上下下的看了他一遍。
赵南山义正词严道:“我是纯爷们!”哪有穿睡衣的纯爷们啊。
姚程忙做恍然大悟状:“啊,你是梁山上跑下来的逃兵!”
赵南山早知被损的命运,淡定的问道:“为什么你不说是花果山上跑下来的,还可以说是‘猴子请来的救兵’?”
姚程再一次细细地看了他一遍,一脸严肃地说:“进化的不错,胸毛不够多。”
“……”赵南山茫然地用被子蒙住了脸。
两人说说笑笑,关灯的时候已近两点,赵山南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冷,随后感到床动了一下。
有……鬼?以理科生没有接受过马克思真传的思维,加上时不时的看上几部自以为文艺的治愈系鬼片,还是有些相信怪力乱神之类的。
于是,赵山南便不敢回头了,却突然感到自己的后背遭到了厉鬼的袭击!
“这么紧张?”厉鬼拍了拍他的肩问道。
姚!程!
他猛地转身,怒道:“你跑到我这来干啥!自己没床?!”
姚程说:“怕冷。你这边朝阳,不那么潮湿。”
说完又补了一句:“暖床暖的不错。”
“……”,赵山南已经不想再争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往另一侧挪了挪便睡了。
“南南,我以后想留在这里。”半睡半醒间,赵山南感到耳侧一阵小风刮过,再一次生生的被吓醒了。
“干啥?放羊?”赵山南彻底放弃了睡觉,转身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么任性?”
姚程背朝着他,十分无辜的说:“画画啊……”
之后,再没有声息。搅了赵山南的梦后,他似乎是心满意足的睡了。
在这之后,他俩溜溜达达去过大沙漠,骑过骆驼,拉过大弓,吃了一个多星期的牛肉拉面,便踏上归途。这次两人俱是疲累,安静多了,一路上几乎都在昏睡。
梦一样的地方啊……塞上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沉迷论文……没有更新otz
如果有喜欢的亲实在是太好了,催更什么的……我会很开心的~
☆、而今只道是寻常
赵山南走进了那间小小的画室,看着内里的人满脸惊诧。
姚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有些不确定的出声:“赵……山南?”
“是我,怎么,认不出了? ”赵山南朝他笑笑,“小程,好久不见。”
十分想念。赵山南看着眼前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人,看着他的脸色比起之前来更加苍白憔悴,心中一时涌上无尽酸楚。
这些年来,是否真如你当日所说,尽兴便好?
你的画……画的怎样了?为何来到此处,我是到处打听,颇费周折才找到此地?
他心中一时无数念头相交,半晌没有想好从哪处开口。
姚程见他许久没有说话,似是有些心急,忙将屋里电灯拉开,映亮了满壁卷轴。
“进来看看吧,这些……都是我画的。我画了一屋子荷花……”说着说着,姚程忽的消了音。
画了一屋子荷花,原来只是为了圆一个梦,一个在荷塘边遇见他的梦。
多可笑,十年前的心思,今天十分钟便解开来。
姚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孩子气的笑了笑,将刚刚那处不自然的停顿遮掩过去,“留在这里十年,够本了。”
“怎么这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啊……就没改改?”赵南山听他说完忽地笑了,“总是跟作总结一样,说笑话都是一本正经的,当年我就拿你这种强调没辙。”
赵山南看着墙上的画,虽然看不懂,但是总感觉和之前他在家里画的那些相比,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没有之前那么黑了……不再是一大张上面全是墨了。
画中荷花,多是昂首向上,再不见当年江南小景温婉姿态。
“挺厉害啊……”他不懂其中门道,憋了半天,只憋出句略显敷衍的话。
“你才是。这么多年,口才还是这样‘好’,就没上个补习班?”姚程看着他直笑,“不过你也没说错,我就是挺厉害的。”
他站在窗边,像个得了表扬的小学生一样眉飞色舞,夕阳透过那小小的窗子,斜斜的洒了些光到他脸上,显得像是兴奋的满脸通红。
疯子这些年来越活跃倒退,越老越孩子气啊……赵山南感慨。
赵山南认认真真看到最后,入眼的是一幅残荷。
残荷大多讲求干枯杂乱,这幅确是泼墨而成,显得水汽氤氲,若非那干枯歪斜的莲蓬,一眼望上去,倒显出了十二分的生机。右面题了句李义山的诗:
留得残荷听雨声。
赵山南望着这幅画,忽地想起了这是十年前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时姚程画的。他记得当时的少年大笔铺墨时的惊心动魄。
“这幅……是你以前画的吧?”他认出了这画,确是不知何故,选择了明知故问。
或许这样,姚程就可以多说点什么,或许是他们都熟悉的往事,来化解这种略有些隔阂的尴尬气氛了。赵山南想。
可怎知姚程却像是不太高兴了一样,淡淡接道,“嗯,看出技术不好了吧。”便再无下文。
赵山南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颇有些“碰一鼻子灰”的意味,又站了几分钟,便有些谄媚的问姚程:“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吧。”
姚程苦笑:“你才来多久,便想占山为王?想吃正宗手抓不?想就跟我走。”
呵呵。赵山南在心中默默的鄙视了一下自己,忙道:“想~”便颠颠的跟着姚程出了这方小小的画廊。
赵山南跟着姚程拐入了一条不算宽阔的街,进了家很整洁的餐馆。
老板是回族人,礼貌又热情,姚程显然是认识他的,不大一会儿,菜便上来了。
“快吃快吃,这块肉好!”姚程忙一指热气腾腾的肉,作饿虎扑食状。
赵山南也不客气,抬手便伸向他指的这块肉。
“别真用手抓,用筷子!”
“你现在,是治什么的医生?”吃着吃着,姚程问道。
赵山南用勺子搅了搅面前带点酒味的甜粥,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在急诊,算是外科。”
“工资是不少啦,但是天天看的全是血,最近也觉得累,想换个地方。”他自顾自的说下去。
“真的当了医生啊。”姚程任然是笑,“那有小护士没有?”
“……没有。”果然不应该相信他,还是正经不过三句!
“累也得走下去,自己选的路,半途而废,不算好汉啊,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是个纯爷们吗哈哈。”姚程难得没有继续损他,突然又一本正经起来,“别常常想‘累’,想的多了,你可能就不想干下去了。”
“会干下去的。”他看着这个从前平日里少有正经的瘦弱男人说着这样极具违和感的话,有些想笑却又感到苦涩。
想必他也是尝过十年风尘,品过十年苦水,个中滋味,自己深知。都是在挣扎着,挣扎这走出了自己的风尘路。
仍可如他当日所说,尽兴即好。管他飞沙漫天,想必他心中的信念,远比自己坚定,赵山南来世那颗不安的心在此刻终于落了地。
以后都会,一直一直,坚持下去的。
可此时,也是已近归程。他一共请了两天假,多数时间都在跑路,来赴这年少时许下的十年之约已是不易。
“小程,待会收拾收拾,我得回去了。”赵山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离别说出了口。
你放才说的花灯庙会兔儿神,我都不能去看了。
“这么紧张啊……”姚程无奈的偏了偏头,“当大夫真不容易啊。”
下一刻他便爽快的点头:“好,几点飞机,我去送你。”
☆、归去来兮
赵山南临走时,姚程要了他的淘宝地址,从那以后,便时不时的有他的画寄来。
赵山南拿着他的画给爸妈瞧,给他冠上了“高级画家”这一头衔,他的爸妈并不懂其中门道,乐呵呵的说着“有出息”,便将他们二人少时的趣事一件件的抖出来,赵山南细细听来,忽然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感觉自己在二人的相处模式中,一直都是毫无反击之力的。
其实他们本不过是萍水相逢,得知安好,便可心安,个中委曲,不必详知。可是总会有那样一个人,让人值得抛下手中乱事,跨过山水万重去见他一面;总会有那样一个人,可以从万千相识的人中脱颖而出,让人惦念上很多很多年,永远是心头上最美好的记忆。
他觉得自己一直都会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有个花荷花的少年说着“我叫姚程”时的笑容——在他一生中最为快乐安然的时光中,有过的这样美丽的一次相遇。
赵山南想起那个雪夜,想起空荡荡的家里他一个人生着病,还是会有些后怕。
啊……还有带他到自家来住的时候,他见到爸妈时那腼腆的表情,只有这一次,赵山南是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嘲笑了他很久。
再想起之前的那次相见时他脸上苍白疲倦的笑意。
赵山南忍不住想,如果他当时不执意留在西北,他们是不是会有更多这样美好的日子?
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啊……可是往后啊,再无一个十年之约,两人都再没有当年心气去再争一个十年看看如何。
想着想着,少年的笑容渐渐被繁忙的生活吞没了。
直到许久之后,赵山南收到一封信。
不是快信,是封慢信,就像是被人遗忘在哪个邮筒里很久,颇经周折才寄过来的一样。
当然,这肯定是那个疯子特意这么干的。
赵山南看着那信封上飞扬跋扈的字体直叹气:还真是一贯的不走寻常路啊。
他拿着那封信,明知应是姚程心血来潮不远万里来逗逗他,却还是有些雀跃,十分激动的颠颠的跑回家拆信。
信不长,赵山南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便觉得心若擂鼓,索性反反复复的看了那信好几遍。
信纸都已泛黄,水笔在上面晕染开来,像幅山水小写意,落款处笔尖停顿了一下,晕开了一滴墨,像滴干涸的泪。
工工整整的行楷写着:
吾友山南:
君收及此信之时,吾已与光同尘,魂归故里。
此生得意之作,已尽付于君。或二十年后,待吾名声大噪,可以此换二两白酒暖胃。
吾葬于十里荷荫之下,听蛙声阵阵,此生足矣。
程
客从远方来,赠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赵山南深吸一口气,抓起手机来狂拨他的电话,传来的却只是冰冷的电子提示音。他难以置信的反复拨了几次,最终放弃了挣扎一样的颓然坐在地上。
他认识他十多年……到头来,仅仅剩了几幅画卷,几句……遗言?
他反反复复去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姚程的模样,想起他苍白憔悴的脸,心里便猜测的越发可怖。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是病着了吗?
他怎么不说一声呢……说不定自己可以帮他找个很好的大夫……为什么就不……告诉一声呢……
他是否又如当年那样,一个人在空大的房间里,病着难受着也无人照顾?
即使到了最后,还要开这样恶劣的玩笑啊,小程!
心里一热,泪水便控制不住的从脸上滑落,见惯了生死的医生就这样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上更完~
☆、骤雨初歇
姚程坐在病床上,感受着细密绵长的疼痛,看着手臂上横七竖八的塑料管子撇撇嘴笑了:“真丑啊。”
他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意识,打上一针止痛药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便索性好好体会着这种活着的痛觉,靠着床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
有荷花就好了啊……他想。
他叫来小护士,说要她找支水笔,他想画画。
小护士知道他病得厉害,明白他已是时日无多,便红着眼跑去给他找了笔。
姚程便开心的拿起速写本,用力地握起笔,在上面试着写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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