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一种。”墨笙平整挺拔的眉毛蹙成一团。
“算了,这最后一种你是绝对猜不出来的。”君卿伸手在草丛里一摸,便是一个竹节酒盏稳稳当当地落在掌心,“给我来一杯吧。”
“这么就算了?你这就肯喝了?”墨笙满脸的不相信。
“难道呢?”
“没什么——不过阿卿你还是要告诉我,那最后一种到底是什么?”
君卿歪着脑袋看了墨笙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抵在他的左胸,带着少年人的狡黠轻笑道,“人心。”
墨笙哑然,他是器物修炼成的妖,空有一身皮囊却没有心,更遑论他所说的“人心”。
果然,两人推杯换盏、天南海北地一通闲谈,墨笙直到第七坛酒见底才挂上树去,也算是破了自己的记录,而君卿竟然连喝了十来坛酒,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洒脱。
“阿卿。”
墨笙带着醉意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下来,正趴在木桩上打盹的君卿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墨笙那张大脸悬在头顶上方,又是一惊,“干嘛?”
墨笙第一次稳稳当当地自己从树上落下而不是砸下来,他坐在君卿的对面,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谦和庄重的表情,“君卿。”
从很久之前开始,墨笙已不再执着地叫他“君卿公子”,而是用一声亲昵的“阿卿”来称呼他,再次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君卿又是一惊,挑着眉毛道,“你——没——事——吧——”
墨笙露出一脸严肃的神情,“我方才认真地想了一下,你饮酒算是为我破了一次例,我既引你为知己,那么,理应彼此坦诚,我也要为你破一次例。”
“你到底要干嘛?!”君卿的表情已经由惊讶变为惊恐。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也千万不要害怕,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墨笙认真的表情让君卿感到发笑。
“快说!”君卿打断了墨笙喋喋不休的叮嘱。
“那个……呃……我是……妖……”墨笙吞吞吐吐地说完,终于才敢抬起头观察君卿的反应。
“哦。”君卿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漫不经心。
哦。这算什么回答。墨笙在脑子里无数次预想过君卿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或者惊讶或者恐惧,或者兴奋或者好奇,这样没有任何情绪的反应实在让墨笙很是,失落。
“我是妖,不是和你一样的人,我已经活了三千两百多年了!”墨笙晃着脑袋,几乎拿出了一副要现出真身的架势。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一段墨竹。墨笙,便是墨竹所生,对否?”
“什么?”这回轮到墨笙惊讶了。
“话说回来我今年已经——让我算算——”君卿煞有介事地扳起指头,“我今年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岁了,论辈分,你或许可以叫我一声叔叔,或者——大爷也成。”
“你开什么玩笑?”墨笙打量着这个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看上去都是毛头小子的家伙,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君卿撇撇嘴抱起手臂靠回树上,一副信不信随你的表情。
“凭我这么多年的道行,竟然没有觉察出你身上有丝毫的妖气,前辈一定道行颇深,墨笙斗胆,那敢问前辈的真身是——?”
君卿翻了一个大白眼,将脸凑到墨笙的面前,“你个小妖给本公子看清楚了,我不是妖,而是天上的仙,别以为我被贬下凡界封了仙术缚在这里你就可以这样没大没小!你比我小了千年,叫我阿卿我忍了、喝了我这么多仙酒我也算了,你现在竟然还让我现出真身?”
墨笙斜眼看了看这个上窜下跳的少年人,无奈顿生,这哪里有仙人的样子?他拉了拉君卿的衣袖,“小妖有眼不识大仙,对大仙多有不敬还望海涵。大仙驻颜有术小妖方敢称兄道弟——大仙既被封住仙法,小妖道行浅,无法识得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不知大仙却是如何识得小妖?”
“听堂堂墨先生说什么大仙小妖的我真心瘆得慌——其实,你我初遇,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你不是人了,虽然你常年混迹于人间早已沾染上俗尘之气,但上百年浸染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竹香混着酒气我闻着又有些年头了——最起码是千年之上。我被贬谪在这里已经百年,若没有法术,寻常人是断然看不见的,所以你必然不是人类,再或者,如果你位列仙班的话也该认得我,事实上,也没有仙人会腆着脸这么要酒喝——所以,凭借着我的聪明才智,即使没了仙法,除了妖我猜不到你还能是别的什么。”
“大仙睿智,小妖再斗胆问一句,您这样的仙品又缘何被贬谪人间?”
“忘了。”君卿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墨笙捕捉到君卿明澈的眼神中突然黯淡下来的光泽,却只是将酒盏向君卿面前推了推,“自古以来,人妖殊途,人仙也很难善终,那你说我们一妖一仙该做何说?”
君卿执起墨笙放在桌边的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说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酸腐儒文,我们俩又不是要成亲,不过做对酒友,哪来那么多典故可寻?”
墨笙撇了撇嘴也不言语。
君卿看着好笑,挥一挥衣袖,从墙角卷过一坛酒来,虽被缚了仙术,这些寻常小技还是信手拈来的,“妖仙同饮,一醉方休。”
墨笙也不再隐去妖法,指尖轻擦,那酒坛便飘了起来,手腕微转,酒便斟满了酒盏,再轻轻一捻,大大小小的酒坛便纷纷离地,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中,看的墨笙满眼的欣喜。
既然知道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两人的聊天便越发无拘无束起来。
把酒言欢,世间千年也不过往事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页薄薄的纸笺潇潇洒洒地飘落在墨笙的案前,未干的不羁字迹犹自透着好闻的墨香。
时值岁末,学堂里杂七杂八的事多了起来,算起来也有好些天没去找君卿了,那个少年被仙法禁足在院中,却让信笺落在了窗前。
墨笙轻轻叹息,眼角弯出一丝笑意,他随意收拾了一下书桌上的书卷,披上架上的浅碧镶白绒的裘袄,左脚刚踏出门右脚又转了方向,向地窖走去。
一如既往地从墙头跃进君府,墙外枯藤朽木,墙内却有依旧香花满目、蝶飞蜂舞,那少年如初见时一般,一袭轻薄的白色衣衫,正在香花仙草间采摘着什么,见他来了便回过头莞尔,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折出阳光的温暖。
“你怎么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君卿回头看见墨笙的模样便笑了出来,“我从来不知道竹子也是怕冷的,还是说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人了?也难怪你的同类要笑话你。”
墨笙已经习惯了君卿那不饶人的嘴巴,自顾自地在木桩上坐下,纤白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一捏,凭空便是两个精巧的玉制酒爵,“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你巴巴儿地喊我来,可是新又酿出了什么好酒?”
“就单单是想见见你不行吗?”
“谁信——酒呢?”
君卿从树下挖出两个小酒坛,转过身突然盯着墨笙的肚子咧开了嘴,“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藏了个小娃娃吗?”
“这么些天总是在喝你酿的酒,我寻思着是不是该礼尚往来,又想你是仙人有什么没见过,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甚是烦恼。”
“哎哟,你现在越发地会掉书袋了。”君卿觉得好笑,伸出手便去扯他的衣带,“所以你寻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此番我带了一些别的酒来给你尝尝,一方面是聊表心意,另一方面也让你看看你的进步空间。”墨笙挠挠头,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拿出来的一瞬间,君卿恍惚感觉到心头滑过一丝异样的熟悉。
“你酿的?”
“非也。但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天地间最让人魂牵梦萦的酒,你的酒虽是极好,但与之相比仍有毫厘之差。”
“会比我酿的还要好?”君卿露出几分不屑。
“你尝尝便知。”
墨笙将酒坛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瞬间便是酒香四溢,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气息,恍惚穿透苍茫的虚无,又似乎是来自喧嚣的浮世,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墨笙惊讶地看到君卿那一向清亮明朗的眸子陡然间黯淡下去,紧接着便有剔透湿热的液体急急地滑过他白皙的面颊,他将纤长的手指伸进酒坛,蘸了一些放进嘴里吮吸,眼泪便越发汹涌起来。
墨笙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含着手指无声泪流的少年,也许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也许可以给他几句安慰,可是墨笙愣在那里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君卿失神地抬起头,再低下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只是似乎少了一些神采与生气,他将手边刚从树底挖出的酒坛推到墨笙的面前,轻声道,“你尝尝这个,我新酿的。”他原本清亮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
墨笙疑惑着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醇香的液体沾上唇角的瞬间,不安在他的脸上浮动,他不住呢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相似,不,完全一样的味道——缱绻了千年韶光的温柔,就那么猝不及防迎面扑来,扬起流年喑默的尘埃。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贬下凡界吗?”君卿似乎并不等待墨笙的回答,他用指节用力地摁着眉心,继续说了下去,“墨笙,或许,你可以听听我回忆一下自己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年荒芜而苍白的人生,或者,还有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小小的涟漪。”
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年,即便是对一个仙来说,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倘若不是经常放空打坐,将思维拿出来梳理,回忆恐怕真的只是零散冗杂的记忆碎片。
君卿是天界的酒官,是生来如此亦或是后天派遣就连君卿也不记得了,似乎从有记忆开始,自己便整天与酒为伴,各种各样的粮食、瓜果、药草便是他贫乏生活的全部。
那是一段多么苍白无聊的时光呀。
天帝好酒,于是君卿便想着法子取材酿酒,瑶池仙果,醴泉甘露,终于有一天,天帝喝腻了琼浆玉液,他便打发君卿去人间寻一些新奇的口味。
那年,君卿一万五千一百多岁,比之仙人所拥有的慢长寿命,他只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青葱少年。
他来到一块叫做九州的土地,那是一块安静而贫瘠的土地,君卿惊讶地发现,人间无酒。他们喝着寡淡的水和粗糙的茶,这样的生活未免过于平淡。
遇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正在思考着怎样向天帝复命,是如实汇报还是随便酿一坛新酒打发了事,脑袋里装着事便没有注意到脚下,一不留神被一块不小的碎石硌着便向前摔去,眼见着四周有人无法施用仙术,君卿只好任由自己与大地来个亲密的拥抱。
抬起头,眼前是一只玉葱般洁白修长的手,藕般的手腕上挂着一根串着小珠的红绳,再往上看是一张清秀的面庞,一双如水的眼眸含笑弯成明澈的新月,鲜艳饱满的嘴唇花蕊一般绽放出清甜温润的声音,“怎么不起来呢,是摔傻了吗?”
君卿犹豫着伸出手,触及那柔软指尖的一瞬,一种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水一般划过心头,绽开涟漪朵朵,他尴尬地站起来低着头怕打着身上的泥土,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谢谢。”
“你是外乡人吧?”少女眨了眨眼睛,她穿着一件浅碧色镶白边的长裙,手背在身后轻轻晃动着身体,恍若一株嫩竹攀着风梢,灵动而富有生气,比之成日见到的那些过于端庄大气的仙姬神女,眼前的少女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
于是,君卿学着人间的样子,恭恭敬敬地一作揖,“在下君卿,初来乍到,正在找寻借宿之地,不知……”
“家里还有两间空房,那你住我家好啦。”少女转过身,用浅碧布条松松挽起的黑发扫过君卿的脸颊,那绒绒的发梢拂起淡淡的清香,君卿觉得有什么东西漏进了心底。
于是,君卿便在少女家住下。
他在不经意间将酿酒的技艺传授给她,君卿想,她那双扶过自己的温暖柔软的手酿出来的酒,一定会带着她独特的芳泽。
当少女第一次喝到那种叫做酒的东西时,她搂着君卿的脖子几乎要攀到了他的身上来,她说她从来不知道世间竟然有这样一种甘冽醇香到如此令人陶醉的液体,她还说她还要所有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都品尝这种奇妙而美味的液体。
于是,少女将酒献给了他的王,君卿凝成她鬓间的一枚栀子,跟着她进了大殿,他看见那个叫做夏禹的骁勇健壮的男子接过她恭敬呈上去的酒坛,他深邃的眼眸中散发出一种与硬朗五官极不相符的温柔,那清亮的酒香似乎顺着他的喉头流进他的眼眸,泛起点点波澜,然而转眼,他的声音却是压抑着的冷峻,“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王让那个满怀虔心的少女带着佳酿离开。君卿看着少女眼中的光芒瞬间暗淡,有薄薄的雾气凝结,君卿多想伸出手去拥住她,可是此刻,他只是她发间的一缕幽香。
少女回到家便哭倒在君卿的怀中,轻声絮语,“你说王怎么会不喜欢酒呢,那样甘冽醇香的液体是多么让人难以忘怀呀……不,王他是喜欢的,可是他节制简朴,他不愿让奢靡的生活毁了他的帝国,这才是我的王呀,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那些才是让我敬佩仰望的……”
抹开眼角的泪珠,她问君卿,“君哥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跟我走吗?”
“不了。”君卿摇摇头。
来人间已经一年了,天帝给自己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君卿苍白的指尖凝成一缕气息,悄悄抚过少女的心脏,他缓缓道,“一路云游,我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我该上路了,也许他日,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会开一家酒馆,让世人都能够品尝到这美味,君哥哥,你说好不好,他日你循着酒香便能找到我了。”
“好,”君卿揉着她的头发,捏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绺青丝,“这酒能给我一坛吗?”
“嗯。”
抱起还带着她掌心余热的酒坛,君卿纤长的手指悄悄捏起,在酒坛上方划了一个圈,转身离去,“那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回到天庭,君卿将那坛从人间带回的酒呈给天帝,天帝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眼角的笑纹里都是满满的醉意,“此酒甚好,君卿,它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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