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梦。”君卿略略沉吟,眼前是少女眨着眼睛微笑的容颜。
沉梦,尘梦,那是君卿遗落在尘世的一场梦。
“沉梦,让人沉溺梦中长醉不醒,好酒!好名字!赏。”天帝哈哈大笑。
那坛从人间带回的酒被君卿施了仙法,他能从纯澈的酒中看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靥,看到人世间的苦辣酸甜,凭着那些绵长悠远的念想,君卿酿了满满一屋子的“沉梦”。
闲来无事,君卿也会偷偷溜下凡间,“偶遇”那个少女,十五岁他们初相识,十七岁她嫁给了一个爱她的老实人,开了一间小酒馆,十八岁生了第一个孩子,九十二岁儿孙绕膝,寿终正寝。君卿看着她从少女到少妇再到老妪,青丝从双鬟到高髻再到满头银霜,她那长长的一生在君卿看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娇花便零落成尘泥。
她会转世轮回,然而君卿却不会再去找她,那毕竟不是她,君卿守着那些“沉梦”一遍遍回顾着他们短暂微茫的相识,嘴角会不自觉地沾上一抹苦涩的微笑,仙终是仙,人终是人,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当君卿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放“沉梦”的酒窖一夜之间竟然都空了,百十坛酒一滴都没有剩下,君卿凝神却发觉自己如此乏力,他想通过仙术去窥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能为力,一定是懂得法术的人干的。酒没了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是那些关于人间悲欢离合的点点滴滴。
尚在颓唐,天帝却派了人来取酒,君卿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打发走了他。随后,君卿遣人找来了一模一样酿酒的原料,可是再怎么也想不起少女的模样,君卿这才意识到,沧海桑田,他们的分别已有数百年。
君卿突然间发觉自己已忘却了人间种种,天界日日完满却乏味的生活过久了,又怎么能想起人间的欢乐心酸?
君卿知道自己再也酿不出“沉梦”了,于是便向天帝告了罪,天帝勃然大怒, “既然你只有在人间才能酿出‘沉梦’,那么你便到人间去吧,何时再酿出‘沉梦’再回天庭。”
天帝并不知道,所谓人间并不是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也不是粗茶淡饭的生活,所以,天帝自以为是地将他禁足在人间的某一处,实在是相当愚蠢的。
君卿知道,隔绝了活色生香的人烟,他便再也酿不出“沉梦”,所幸便安稳地待在人间,偶尔酿几坛酒应付天帝差来的小仆,直到寂寞湮灭一个仙人对生的信念。
作者有话要说:
☆、(五)
君卿静静地说着,墨笙静静地听着,一切都似乎停滞了,那白衫青袄,凝成了两尊玉雕,只有流动的空气化作风声猎猎。
“那少女是不是叫做仪狄?”墨笙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
“你知道她?”君卿失神的双眼突然闪出异样的光彩。
“她便是我的主人。”墨笙用手在酒盏上方轻轻绕了一下,君卿探出头来,酒面上映出一个挽着流云髻的绿裙少妇,正在一只新做的竹酒盏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仪狄。她的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那便是她,她手中的便是他。
君卿的瞳仁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好长时间的静默无声,连风都不再叹息,仿佛时间已经死去。
终于,君卿伸出手来将酒盏轻轻晃动,那个清亮的少妇便模糊了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忆里,君卿伸出手点了点墨笙从怀里掏出的酒坛,“哪里来的?”
“……”墨笙低下头,良久不言。
君卿于是佯装愠色:“便是你这个小贼害我从天界被贬人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困便是百年。”
看到君卿眼中恢复的神采,墨笙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无比庄重地站起身,向君卿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真的万分抱歉,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贪杯竟给你引来这么大的麻烦。”
“一时贪杯?你可是整整搬了我一百八十四坛酒呀,你不是在人间觅酒的吗,怎么就寻到了我的头上?”
“当年我修得人形遍寻天下美酒,人间的酒终归有些粗糙,我寻思着仙界的琼浆玉液应该不错,就冒险来了天庭,没想到天兵天将徒有虚表,我捏了个隐身诀便一路来到酒窖,那满满一屋子的酒便是看着就醉了,便抱了几坛,回人间的路上耐不住酒虫勾引就小酌一口,”墨笙说着扬起头,似乎回到当日,脸上是满足的神情,“那味道是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仙气中有凡尘的市井气息,雅致却不矫作,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千年之前主人的味道——于是,我便立刻返身折回天界,用术法将整个酒窖里的酒尽数送往我在人间的宅邸并将它们匿了形状,以免被天界追查或是被旁人窥去,我以为对于仙界来说,酿酒是手到擒来的有一件事,未曾想……到底是我的错,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兴起竟铸成这样大的过错,真的非常抱歉。”墨笙说着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君卿看着墨笙面带愧色,一副严肃郑重的表情,便存心逗他,于是故作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你准备如何弥补你的罪过?”
“听候君便,任君责罚。”
“你害我一个人被囚禁在人间,三百六十二年九个月零三天,落在尘世却不见人烟,你可知道我有多寂寞吗?”
“寂寞……”
看着墨笙头越来越低,愧色越来越重,君卿终于不忍心再折磨他了,他探过身来,用双手摇晃着墨笙的肩膀,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好啦不和你闹了,你不知道天庭的日子那才叫寂寞,上万年了,每天都干着同样的事,即便是每日玉盘珍馐、绫罗绸缎也是无比腻味的。”
“可是在人间,便只有你一个人……”
浮生百年,一个人,对一溪云,酿一坛酒,这样的生活你怎会不寂寞?
“偷偷告诉你,我现下偷练了一门秘术,可以凝结元神逃过这束缚,所以偶尔还可以上街逛逛的,现在虽然只能凝个几分钟,但也挺好,人间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磕磕碰碰那才是生命的意义。”君卿左手托着腮帮,右手的指节敲打着石桌,“说来你我还真是孽缘,当日我因你偷走‘沉梦’获罪贬谪人间,今日我又因遇你重酿‘沉梦’有了重返天庭的机会,你说有不有趣?”
“因为遇见我……才重又酿就‘沉梦’?”墨笙把那句话细细地反复了几遍。
“你以为酿酒便是把粮食什么的堆在一起就行了吗,那岂不是天下尽是美酒了,酿酒还在于酿酒人的心境、历练,你虽是妖,身上却沾染尘世之气,有几分人类的生机,隐隐约约还有仪狄的气息,自初遇你,我便知道‘沉梦’又要酿成了。”
“如此说来,虽是无心,我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只是你这三百多年的束缚我该如何弥补?”
“要不然,你说你是你是准备自刎谢罪还是以身相许”
“你又乱开玩笑。” 墨笙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依旧纨绔的家伙,轻声道,“如今你重又酿出了‘沉梦’,是否意味着归期将至?”
“你可舍得?”君卿将身子探得更近了,两人的脸贴的如此之近,似乎谁眨一下眼,睫毛便能扫到对方的眼皮上。
墨笙没由来的红了脸,他撇过头去,将君卿轻轻推开,“当然舍不得你……”说着顿了一下,“你……的酒。”
“那样就好,你既放的下,人间我就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那隔日天界来人我把这酒献上可就回了天庭,日后每月遣人送几坛酒到你的府上,这样可好?”
“舍不得的,当然还有能够一起喝酒聊天的,你。”墨笙急急地拽住君卿的衣袖。
知音难觅,我们在这么漫长的岁月相遇,何其幸运。
“你若执意挽留,那我不走也行。”君卿斜着身子,让酒盏在手心转着圈儿。
“可是天帝那里你要怎么交代?”
“天帝?无所谓的,他都放逐我三百年了还在乎再久一点吗?他现在遣人来看我的日子隔的越来越久,那么大的天庭还怕找不到人来替代我?”
“那便好。”墨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你还没有挽留我。”君卿突然站起身,双手叉腰,撅着嘴,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架势。
墨笙看着这个“虚长”他一万多岁的童颜,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他无可奈何地恳求“君卿大酒仙”留下来,陪伴自己,煮酒天涯,万水千山踏遍,携手人间。
“等再过几年,他们彻底将我忘记了,我估计也就能恢复一些仙术了,到时候你我便逍遥人间,如何?”
“当真?”
“当真。”君卿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斟了满满一盏酒,递予墨笙,“不醉不归。”
“醉也不归。”墨笙第一次笑的如此开怀。
“一言为定!”
“不过,不必再等几年,我分些修为给你,凝着元神先去周边的山水走走可好?”
“可是光凝成元神,我手无缚鸡之力、脆弱不堪,要是碰到什么精怪后果不堪设想。”
“有我在。”墨笙伸出手将君卿的手握在掌心,重重地捏了捏。
君卿扬起脸,好看的桃花眼里水波宛转,墨色沉沉的眼底折出阳光的灿烂,汪着深深的笑意。
隔日,人们便发现村口学堂的墨笙先生突然搬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又隔了几日,有个顽童说在竹林中看见了墨笙先生,似乎隐隐约约还有个白衣少年,可是一眨眼却又不见了。
当然,那都是后话,倒是竹林中时常有一青一白两道若隐若现的气息浮动,伴着酒香盈动,那是真真切切的。
3/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