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夜雨,凉风阵阵,雨声淅淅沥沥,过了一阵子,姜皇后回过神来,问:“二皇子的消息找到没有?”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越重黎的去向,现在只不过是通过越明时的反应得知了大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确实是下了毒,也从别人那里知道明时与越重黎关系亲密,一旦有些什么,总会分出一般,因此她在这之前,格外给自己的儿子吃了解药。
有武侍淋着风雨走进来,回道:“禀告娘娘,属下在宫里宫外,并没有寻到任何与二皇子有关的事物。”
姜皇后点点头,将人遣出去,便又开始看着越明时发怔。
殿中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老阿嬷问道:“若是二皇子还活着,娘娘打算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姜皇后嗤笑一声,“我又能待他如何,若他能活过来,我儿子必然会拼死保护他。”说着说着,她眉间忧郁,声音渐渐变小,“父亲拖后腿,我儿子也拖后腿,这可如何是好……”
老阿嬷沿着她的视线望去,越明时眼睑微颤,似乎就要醒来。
姜皇后轻轻拍了拍被褥,摇摇头,便起身离开了。
老阿嬷也是看着大皇子长大的,她定定地站在一侧,等待大皇子醒来。
片刻过后,越明时的双眼缓缓睁开,他下意识地望向身侧,懵懵然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在暗室中了。怔了怔,他又缓缓阖上双目,若不是胸膛仍然在起伏,几乎如同一具憔悴的尸体。
“殿下,该醒了,宫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您。”
越明时颤了颤,语气平淡应道:“我知道了,姥姥。”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
在这之前,越明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睁眼那一刹那,他才知道自己没有死,死的人是他的弟弟,是他爱的人。心口忽然被挖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任他哭喊任他癫狂,那里始终无法填补。
除非,重黎能活过来。
可他甚至不能怪罪自己的母亲,他更恨自己。
他不该,不可以,但他越线了。
于是重黎死了。
死在权势之下,亦死在——
他。
老阿嬷怜悯地望着他的身影,思绪渐渐回到了几天前。
小宫女犹豫地看着她,“姥、姥姥,真的要吗?可是皇后娘娘的命令……”
老阿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索性结果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包□□。老阿嬷瞥了她一眼,“若是哪一天将军们追究起来,被他们知道你对二皇子下了毒,恐怕你会性命不保。”
小宫女脸色一白,连忙仓惶褪下。
于是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老阿嬷一人,她面前放着一个酒壶,里面是毓国的百年佳酿。老阿嬷神情淡然,掂了掂手中□□包,只将其中尾指指甲盖那么多的份量倒进去,至于其余的——
她晃了晃酒壶,而后将剩下的□□包埋进了桃树根的土里。
“是死是活,便看这天,收不收你这条命了。”
老阿嬷端着酒壶来到姜皇后面前,“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
姜皇后不久才听说了自己儿子和越重黎的关系,满脸怒气,闻言,脸色稍缓,点点头,“辛苦你了……”
老阿嬷沉默片刻,说道:“娘娘可曾记得,你年幼的时候对老身说过,若是你有一天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让我千万阻止你。”
“自然记得。”姥姥于她如同亲母,姜皇后顿了顿,冰冷地笑了起来,“你莫担心,这件事,我不会后悔。”
老阿嬷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一转身,却想起数年以前,她在庭院中看见两个少年皇子相视而笑的情景。那时她站在树荫之下,大皇子背对着她,因此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二皇子却看得清楚,这个孩子脸上露出几分错愕,然而大皇子尚未来得及询问,他便又笑了起来,完了冲她这个方向眨眨眼。
几天之后,二皇子亲自找到她,一脸苦恼地拽着她的衣袖,一手塞给她一把蜜饯。
“我听说姥姥喜欢蜜饯,这是我亲自去宫外找的最好的,姥姥尝尝看?”
她在宫中地位算不上低,敌人家的小孩她还不至于放在眼里,于是冷眼看去,并不打算做什么回应。只是心中尚有几分讶异,自从她侍奉姜皇后入宫,许多人恐惧她的威严,已经极少有人知道她喜欢吃蜜饯,就连姜皇后,也渐渐忘了这么一回事。
可这小子也不知是怎么的,脸皮比天厚,一天天一天天地过来,泥鳅似的,别人抓不着,也拦不住,她不胜其烦,终于还是勉强地收下了,一边暗暗地骂道:“不要脸的小子,一把蜜饯就想收买老身。”
结果当然不只是一把蜜饯,后来他几乎送了一年的蜜饯,有一天他忽然不送了,她嗤笑一声,便不再放在心上。
有一天再遇见了,二皇子又给她塞了一把蜜饯,她正想斥责,这小子忽然尴尬地抹了一把脸,说:“后来我想了想,虽说我怀着这么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不过还是怕你蜜饯吃得多了对牙不好,所以去宫外找了一个那个,不会坏牙齿的蜜饯,你尝尝?”
她怔了怔,而后叹了口气,点点头。
人心肉长。
真是可怕的小子,怪不得招人喜欢。
☆、018
天边一片暗沉,这场雨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听得见越明时絮絮叨叨低喃的声音,他捧着越重黎的衣裳,满眼血丝,时笑时悲。
直到夜晚的时候,灯火通明,伴随着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宫人忽然悲呼着冲了进来,“殿下、大殿下!有人造反啦!”
越明时怔了怔,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起身握住长剑,指着宫人问:“造反?他们还想怎么样!”
宫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跪伏在地痛哭道:“武将大人们怀疑是皇后娘娘杀了二殿下,因此怒气冲冲带兵闯进宫中要求大殿下与皇后娘娘偿命!殿下!快逃吧!武侍们已经在宫外等着,皇后娘娘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离开的路!”
“偿命?”越明时面色阴沉,“那些人根本就未曾顾及过重黎的性命,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给了他们一个造反的借口。”
“大殿下……”
越明时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惊得宫人不住抹着冷汗,大皇子过去面容威严,何曾有过像现在的模样,说他还活着,说他是人,却莫名透着一股血煞的邪气。下一瞬,越明时推开宫人大步朝殿外走去,一边问他外面形势如何。
殿外瓢泼大雨,树影随风摇曳。
先帝死去不久,白绫飘摇,灯火照不亮的地方暗色重重,整座宫殿阴气逼人。
宫人心跳得极快,低着头跟在越明时身后,雨水淋得浑身一片粘腻冰冷,不敢有怨言,战战兢兢回道:“有信人说道,武将大人那边对此早有准备,若陛下选了大殿下做储君,待陛下宾天之后,武将大人便会寻个理由领兵谋反,若陛下选了二殿下做储君顺了他们的意,则按兵不动,只是打算派人对二殿下与鸢叶夫人他们严加保护,谁知二殿下和鸢叶夫人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
顿了顿,宫人小心翼翼地瞅了越明时一眼,“听说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们怒气冲冲闯进宫急着要把二殿下找出来,先前得意了一段时间,略有松懈,这回闯宫,其实是……只要保住了大殿下您的性命,其余的,他们必输无疑。”
越明时眼眸幽暗地往前走,似乎没有听见宫人说的话,前方渐渐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声音,血腥味愈加浓重。
宫人惊恐,“大、大殿下,再、再往前走就是……”
话未说完,暗角处突然冲出一个武将,刀光凌厉,越明抬手便是一剑,干脆利落地割破对方的喉咙,血液喷洒,溅得他面上一片血红。
这一瞬间,他眼中只有杀意,宫人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脚步停住不动,惊恐万分地看着越明时越走越远。
不久,宫里便多了一名满脸是血的杀神。
谁都认得出来他就是如今的大皇子,也许是未来的皇帝,敌人想杀他,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这个人此时全然不畏惧生死,手起刀落,没有半分留情,浑身浴血,眼神冰冷,却又带着一股死气沉沉沉的杀意。
姜皇后听了这个消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只是死死地捏着茶杯,蹙眉闭上双目,咬牙说道:“他不要命了!”
过了许久,姜皇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罢了,任他发泄去吧。”
直到将近天亮,宫里才稍微平静下来,姜皇后听着宫人传来的消息,说是形势大致上已经稳定了,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忽然有人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进来。
“娘娘!他们、他们在城外布下了千万兵马!”
姜皇后霍地站起,脸色苍白,“什么时候的事?”
宫人垂头不语。
姜皇后勉强镇定下来,问道:“夏远侯他们的决定怎么样?”
“这……”宫人发着抖,“他、他们说,他们只听从皇上的命令,皇子们的斗争……不参与。”
“狗东西!”姜皇后愤然骂了一句,“宫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皇子,除了我儿子,他们还能听从什么人!”她手中的将士也不少,可若是全都派去和那群蠢货武将血战,以后皇城再出什么乱子,谁来控制?
这时,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飘了进来。
“母亲。”
伴随着这么一声,姜皇后冷眸抬眼望去,不由一怔。
“明时你……”
越明时浑身是血,面容冷漠地走进来,他手中握着长剑,剑尖刮着地面,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他所经过的地方,一步一个血印。
姜皇后的心蓦地一颤,她终于后悔了。
她不该害死越重黎,她把自己的儿子,都折磨成什么样了?她本是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才杀掉越重黎,可现在,她的儿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她望着越明时幽暗的瞳孔,指间微颤,试图抹去儿子脸上的血水,然而越明时生疏地偏开头,说道:“母亲,方才我回来时,去见了夏远侯一面,他已经答应出手。”
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姜皇后面前,血腥味扑鼻而来,几欲令人作呕。
姜皇后一直以为知子莫若母,此时她却全然想不明白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说话的声音不禁一再温和放软:“明时啊,为什么……”
越明时陡然间诡异地笑了起来,血水滴答滴滴地从发梢落下。
“我已经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杀重黎,以母亲的性情,您对重黎必然没有什么怨恨,即使是鸢叶夫人,你们相斗多年,母亲也许也未曾憎恨过她,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你要杀他,就像我现在想杀掉所有害过重黎的人一样。”他的表情蓦地沉下来,阴鸷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哪怕重黎的舅舅们对他和鸢叶夫人有半分照顾之意,他也不会被逼到这个程度。为了王权富贵,所有人用尽了手段,这些年我甚至不敢让重黎离开我的视线半步,所以我会坐上这个皇位,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除了母亲。”
所有人都逃不了。
而后他又笑了,“母亲,您还生我的气吗?”
姜皇后一阵恍惚,她忽然发现自己极少见过儿子的笑容,以前不曾关心,万万没想到,真正见到的时候,是像这样骇人的笑。
她沉默了一阵,背过身,面容疲惫。
“不生气了,你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人,去给殿下换一身衣服。”
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大荆国近几十年,武重文轻,若是武将要造反,省不了要持续一段时间。一时间皇城百姓战战兢兢,生怕一眨眼天下就易了姓。
然而谁都不知道,就在几天前,与越重黎离宫的同一天,一辆极其不起眼的马车,从遥远的毓国,马车的主人手持神秘信物,神不知鬼不觉,劈开各大高官的视线,悄悄然地来到了皇城。
马车的主人知道宫里有一条密道,她本打算从密道了进宫——
那天下起了大雨,马车主人掀开帘子,怀念地感叹一声,“毓国的雨水可没有大荆的雨水来得多……”
车夫目不斜视地提醒道:“娘娘,为了您的安全,还是不要出来为好。”
“为了我的安全,你还是不要叫我娘娘更好。”马车主人笑了一声,“再说了,这周围方圆百里都是我们的人,谁敢做些什么坏事?”
车夫无话可说,马车主人善谈,一路上嘴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对大荆格外熟悉,就在她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声音骤然一顿。
她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
大约是什么流浪汉罢了。
她摇摇头,没有多管闲事的善心,顶多只是好奇地看上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眼,令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停车。”
“……”
“停。”她的声音沉了下来,车夫不敢违抗,只好将马车停下来,警惕地留意着周围,一边万分不解看着马车主人执着伞走到那人旁边,白皙干净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抹掉那人面上的雨水,声音极其惊愕。
“竟然真的是重黎?!”
☆、019
有了夏远侯等人的支持,以鸢叶夫人母家势力为首的叛乱以极快的速度平稳下来。
大殿之内,为首的将领是鸢叶夫人的亲哥哥,人称铁战将军,当年为了逼迫鸢叶夫人嫁给先帝,甚至亲手将鸢叶夫人的青梅竹马杀死。为人狠厉无情,六亲不认,此时被捆绑着丢在地上,眼中仍然流露出狠意,他咽下血水咬牙切齿地瞪着端坐在高位上的人,“先帝下旨传位二皇子,越明时,纵然我落得这个下场,他日你若登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越明时笑得阴冷,“那又如何?”
过去他也曾心怀期冀,自己或重黎其中一人终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的君主,不论结果如何,若他是君,那么他便做个仁君,掌控所有权势将弟弟护个一生周全,若他是臣,他便做个忠臣,为弟弟斩敌将,杀忠臣。
越重黎是他的命,是他的心,他的心和命都死了,还要什么名正言顺。
旁边的姜皇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唤了一声:“大皇子。”
越明时一晃神,恭敬应道:“是我失态了。”
铁战将军瞧见了,讥笑道:“原来大皇子不过是姜皇后手下的傀儡,真是叫人好笑,大荆迟早要毁在你们母子手中,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便老实告诉你们,在我进宫之前,我便让人将消息宣布出去,先帝要传位于二皇子,圣旨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就算你们坐上了皇位,天下人也不会服你们。”
姜皇后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说,二皇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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