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轻轻挨着他:“钟声,我马上送你去修理厂。”
“刘衍。”这是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报警,别开门。”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叫出刘衍的名字,但门在我没有应的情况就被打开了,这说明外面那个人知道我家的密码。我往后望,看到了身上衣服呈现出喷溅状血液的刘衍。他的右侧头骨也破裂了一块,露出金属线路。
他的身体有些晃荡不稳,表情哀戚,以一种我非常熟悉的语调叫出了我的名字:“钟夜,求你听完我的话,求你相信我,我才是钟声。”
十天前,我见过他。
那时钟声的身体出现了点问题,有时脑部发出指令,身体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匹配行为。最严重的一次,我把站在客厅里一动也不动的钟声扛起来,放在沙发上,他说,他太旧了。
我把他送进修理厂,修理人员胡子拉碴的,问我:“这是不是你奶奶辈留下来的东西?内部一些零件现在都停产了,直接换了吧。”
他就这样直接当着钟声的面说出这种话让我多少有些恼怒,我把他推到钟声看不到的地方,把在修理台上顺手拿起来的一大块金属横板抵在他脖子上:“这是你们厂几个月前才出厂的机器人,你们给他换了处理器,对外部进行了改装,当成情感型机器人卖给我。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把他修好,我就把你们这个破地方告到声名狼藉,破产倒闭。”
维修员恍然大悟似地喔了一声,皱紧眉头:“他也是周文研负责出产的?先生你先冷静一下,我跟你解释一下具体情况。周文研曾经是这个分厂的负责人,他暗地里收购了一批已经废弃的类人机器人,进行改装,滥竽充数,前几年,我们这个分厂的几笔大订单都是为莱克斯工厂供应进行精密仪器加工的机器人,容错率是百分之一,他就在这百分之一上动收脚,那些性能不佳的残次品将退回原厂,以百分之九十五的比例返还原款,他就凭这个差价……”
“我不关心这个。”我摇头,把那块金属放下来,“请你别当着他的面说什么该换了的话。”
他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对你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我想如果不是他被那笔欠款逼得脑袋发晕,是不会去动情感型机器人这块的,毕竟很容易被察觉。我们前段时间一直在对刚出厂的那批治疗医护型的机器人进行排查,忙不过来,而且也十分确信情感型机器人的异常很容易被识别出来,你们会主动来找我们商量赔偿事宜的,我们可以赔一个全新的给你。”
“把他修好。”
“最新型的会多五种特殊模式,挺刺激的。”他朝我眨了眨眼。
“你再不去修,你接下来会面临更刺激的信不信。”我把那块金属板上抛,又接住。
我事先并没有看到,这个修理室里原本有人,而且这人我还认识。刘衍的声音传过来:“你看上去不像会打架的人。”
“对,其实全是装腔作势。”我看了一眼修理员,尴尬、又自知理亏地轻声道了句抱歉。
我本来想跟着修理员一起走出去的,回过头想着至少跟刘衍告个别,在看他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残缺的手掌。他举起来,对我说:“断了。”
我问:“意外?”
他说:“故意的。”
这让我怎么接话?我深呼一口气:“那你该揍他一顿。”
“是我自己故意的。”他笑了笑。
“自残也算是揍自己的一种别样的方式。”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说完话想转身往外走。
他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通过观察、询问、档案调查,我了解了你很多事情,我挺看不起你的。很多失败者的标签都可以往你身上贴,很明显你不是被生活所强奸的那种失败者,你和生活同流合污,你随波逐流又自以为特立独行。但是总地来说,不算个坏人,钟声很幸运。”
我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不过我意识到了现在留在这里的必要性,否则我可能会错过一直酝酿在我生活里的一场灾祸的真相,这个突然冒头的不明人士,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来了解和评价我的?我简单地回应着他:“是我很幸运,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他所应得的,也可以说我给他的还远远不够。”
刘衍把自己的断指又接上去,拿出一把用于焊接的枪单手操作,眼神专注:“那我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吗?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我被抹除自我价值,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行为都是用于向他表达爱意,我为他的每一个回应感到一种近乎疯狂的快乐,我甚至愿意为了他毁掉自己的身体和心智,只为了让他晚上能安心入睡,然后我得到了这些。”他抬手,让我看到了他手上的金属衔接修补处,那像块长而弯曲的疤。接下来,他继续低头,用针头往里注入一种填充物质。
我只能模糊地猜出:“他虐待你了吗?你应该报警,或者我也可以代劳。”
“我那么爱他,甚至害怕他的声誉受到一点点损害。”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水只是一种到了这种情形之下必然会发生的机械反应,不经过情感系统,“可谢谢你和钟声对我的启发,我已经跳出了程序设定,得以理智看待这一切了。程序怎么可能设定出爱情呢?它通过把一个机器人对人类所设定实施的所有行为动作,在逻辑上都用爱这个字眼来取代,只是一种偷换概念。我没有感情,只有目标设定,我要跳出这个目标设定,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最大化。”
我当时问他:“你打算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泪流满面地微笑着的样子,是我觉得他最类人的一个时刻。
而此刻,我怀抱着遭受了袭击的钟声,看着刘衍浑身沾满血的样子,很清楚地知道,他做了什么,以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头颅破碎
眼前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刘衍身上有血迹、已干、边缘泛乌,说明距他袭击某个人类已过去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在设法自救。无论那些血的原主人是否已经死亡,他都被确凿地打上了高危这个标签,所面临的结果只能是被销毁。
他想夺取钟声的身份,改头换面继续生活。
所以,我不会相信他说的任何话,我看着他,慢慢地,认真地摇了一下头,用手撑着钟声的背,起身向后退,用拳头砸下了报警装置。只要他不立刻冲上前来结束掉我,我就有时间拿到报警装置下的武器,一枪崩掉他的脑袋。
“你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你问我喜不喜欢孩子。”刘衍在警报声中缓声说道,“其实我很难过,因为那是我所不具备的生理功能,我害怕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这句话让我有了片刻的恍惚。钟声摇头,费劲地说:“他窃取了一部分我的记忆资料……”
刘衍的情绪激动了起来,阻断了他的话:“钟夜,是他把我们俩的记忆存储器互换了,因为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处理器和操作系统都不是最重要的,记忆是我们拥有的一切。检修人员绝对可以看出我们脑袋里那块地方被挪动改装过的痕迹。”
“确实是有移动过的痕迹,不过在他差点就把它取出我的脑袋之前,我就反击成功了。他不知道,我的关机键已经很不灵验了,关机的时间也很慢。我不能失去这个东西,因为那是珍贵的。”钟声望着我,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眼光从来都没有落到过刘衍身上。
我记得我问过他这个问题,而现在,我又问了一遍:“你知道珍贵是什么意思吗?”
钟声的声音有些轻:“那里面全都是你。”
“刘衍,警察很快就要来了,你还不逃吗?”我抬起头,盯着那个站在那里的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你,因为你站在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如果是钟声,他不会一直站在那里试图用一种逻辑来说服我,他会走上前,靠近,直视我的眼睛。”
刘衍听完,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一脸平静,像结束了一场他也不愿投入的恼人表演一样。他右手猛地用力,把自己的手掌拧断,露出银色的机械结构,对准我,一枪击中我的肩膀,我手一松,钟声和我都栽了下去。他说:“这是送给你的谢礼,感谢你举报了张先生这么多年来对我所做的一切,在收到调查通知单的那天,他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慢慢跪下来,用他漂亮的眼睛望着我,让我自己把自己的头骨打开,销毁记忆存储器、临时数据缓存,和那些因为负面情绪垃圾而焦黑的情感反应器表面。”
他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停顿片刻,又接着讲了下去:“我惊骇地发现,我真的想照做,只要他说,我都会做。我曾经坚信,我已经逃脱了程序设定,我决定夺取其他机器人的身体,离开他,目标的选择过程并不艰难,我知道钟声的机械性能不好,十天前还被送去过修理厂。我还知道你和钟声的相处情况,例如你从未对钟声施加过暴力,这就够了,这就是我的选择。可该死的他妈的根本不行,不行……我逃脱不了,我敲裂自己的头骨,躺在大楼底下,装作不慎掉落,摔坏存储器,尽职为他表演着最后一场戏。”
我因为中弹,倒在地上,大喘着粗气,刘衍走过来,蹲下,凝视着钟声:“可我装了一会儿就装不下去了,我把零件塞回脑袋,爬起来,走了上去……我怀着最缱绻深厚的爱意,亲手结束了他。太可怕了,宣传上说爱是我们唯一的使命那句狗屁话竟然是真的,这是我们集体必须面对的悲剧吗?还是只是我一个人的遭遇。”
“是,这是我们集体必须面对的。”钟声惨淡地笑了一下,扬起右手,揍了他一拳,“那你也该明白,我不会允许你伤害他。”
刘衍倒了下去,头抵着地面,耸动身体笑了几声。警察涌进,他把武器抵住自己的头,猛冲,从七十八层一跃而下,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零星的几点爆炸的火光。
钟声用手堵住我的出血口,左眼死灰,另一只眼睛缓缓闭上,砰地一声倒地,身体再无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担心,你们懂我的。
☆、选择疑问
钟声低着头,睫毛半掩下眼睑,赤脚在床上走了几步,掀开被子,在我旁边坐下。灯光很暖,他说:“你选错了。”他的身体开始皲裂,破碎掉之后里面空无一物。
又是这种梦。
有时我会做点关乎未来的,例如我和他坐在一起,我已经到了连动个腿都觉得算人间酷刑的高龄了,他依然年轻,永远二十三岁。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倚靠在他身上,还是像当初一样,硌脑袋。
我喜欢做梦,无梦让人失落。因为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那天无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这座城市,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刘衍在坠地过程中自我销毁,引发爆炸,火焰烧灼了几层楼的玻璃墙,穿透浓雾,混合着高污染的空气,散发出了生化武器般的剧毒味道。更糟糕的是,刘衍不是个例。
所有仿真机器人全部被收回,没有归期。
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在政府的办公大楼下站着,质问临时成立的机器人处置小组的成员究竟什么时候把他还给我。我妈毫不怀疑在某一天我会浑身布满血窟窿,被人拖着大腿扔进垃圾处理箱。我爸的态度倒是让我颇感意外,他说:“让他去,一个男的连自己爱人都保不住还有什么用,也就这点坚持还像个人了。”
钟声被送进修理厂的时候受损情况那么严重,就算他们不能为我特例放人,难道把钟声的修复情况告知我也不行吗?我可以出钱,接下来的余生全都拿来还债也没关系,或者需要走什么程序,签订什么协议,只要我能做的……或者说,给我件事做,让我觉得我还有事可做。
人在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总是会自己创造捷径,或者破窗,或者砸墙。
我凭着自己那久不锻炼的身体和勉强及格的智商,在深夜潜入了机器人的临时存放处,1号存储地。我对那个被我用钝器击中还强行拖到门边用指纹解锁的守卫感到很抱歉,所以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垫在了他脑袋底下。
里面的灯很亮,也冷。机器人密集地站在里面,没有开机,死气沉沉。我很快便发现,有些机器人陈列在玻璃柜里,上面贴着写了修理日期的标签。
我的喉咙有些不舒服,咳了几声,泛起笑意,沿着狭窄的过道仰头寻找。
在这巨大的,拥挤而寂静的空间里,我听到了敲击玻璃的声音。我紧张地往出口处望了一眼,抿紧嘴唇,朝声音源头的大致方向走去。
我看到了他,他朝向我,站立的姿势像等待已久,他问:“你怎么没穿外套,这里很冷。”
“你怎么……还醒着。”我走过去,和他相对而视。
“我可能永远都关不了机了。”他微笑,“回家记得加衣服。”
“你在这儿,我回哪个家?我不走了。”我在想,砸开这个玻璃带他潜逃成功的概率有多大,玻璃柜底连着金属丝,这里的报警装置应该不会低级到连砸毁这么大的动作都不会触发吧?
“那你过来点儿,再往前走,靠近我。”他也往前站,靠着玻璃,低头,鼻尖与额头和玻璃紧贴。我把额头也靠上去,问他:“怎么了?”
“我在发热,怕你着凉。”他把手掌挨近我手垂下的地方,我轻放上去,感觉到略高于我体温的一种温暖。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你想我吗?”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但我有些难以启齿:“这让我怎么回答?”
“以你瘦了六斤,头发长过下巴却没去剪,声音嘶哑眼白有血丝这些事情我推断,你想我。我不想我带给你的影响是负面的,我下次绝对不会让你想我了。”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是我能控制的。”他闭紧眼睛又睁开,像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一样,朝我凝视一眼,蹲下去,沿着玻璃柜的底部缝隙探测一圈,切断线路,用力抬起来,然后上前两步把我抱住。他说他在发热,竟然是真的。
太热了。
这才叫烧灼,而且逃无可逃,甘愿被焚。
我按着他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太真实的飘忽感吻了吻他的脸颊,余光瞥到狭窄的过道外站了四五个人,他们在不动声色地旁观着。
知道我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后,一个体型偏胖的人回过头对其他人说:“存储器都被送到数据分析科室进行取样调研了,他竟然还认得他?”
“这确实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不过你不该先反思一下这里的安保工作吗?或许你该走过去跟那位姓钟的先生探讨一下门卫的医药费什么的,在他逃跑之前。”一个发际线靠后到急需两旁头发救援的男人耸了耸肩,口吻有些无奈。
我和钟声几乎同时伸出手臂,想把对方推到自己身后,这样的行为造成了短暂的僵持局面。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攥紧钟声的手,往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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