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明一眼望去,这六十二个人一部分垂头丧气一部分面无表情,却也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他取出一枚符箓伸指一弹,那枚符箓被无形之风吹起,直接贴到了紧闭的大门上,那扇黑色大门终于敞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那一刹,不少人的表情都变了。
恍若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压着他们的头颅向下。他们的脖颈太软弱脊梁也太怯懦,经不住此等巨力加身,有不少人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这青砖地上。
藏剑阁。剑藏于鞘,唯有出鞘的一瞬才会寒芒毕露。
那威压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许多人还跪在地上,他们简直疑心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我冲霄剑宗共分三脉,步虚破坚万衍,三脉各有所长。但究其根源,不过一个‘剑’字。”方景明肃然道,“千百年来,尽管我冲霄剑宗前两道试炼足有九九八十一种不同关卡,第三道试炼却永远只有一项。那便是要诸位在这藏剑阁中找到一枚剑胚,一枚只属于你的剑胚。”
安岚接道:“藏剑阁中藏有各类名锋十万柄,既有我冲霄剑宗以前弟子的佩剑,也有许多战利品,但其中却仅有十枚剑胚。十日时间为限,前十个找到剑胚的人就是我冲霄剑宗正式弟子。”
随着安岚话音落下,那扇黑漆大门终于彻底敞开。一道白玉石阶缓缓自门内铺开,它不慌不忙地向外延展,好一刻才铺到他们脚下。
眼见修仙的机缘就在眼前,有些人立刻忙不迭踏上石阶往阁内走去。十日时间终究太少,哪怕能多半秒钟也是好的。有些人却气定神闲不慌不忙,要在十万柄剑中找到十枚剑胚绝非易事,其中必有特殊方法。
方景明目送六十二个人全都进了藏剑阁,这才笑嘻嘻问道:“反正闲得无聊,安师妹不如猜一猜,这次能有几人找到剑胚,最快的人又会花多长时间?”
安岚摇了摇头:“我不同你赌,这根本毫无意义。第三道关卡全看试炼者机缘如何天命如何,谁能料到结果怎样?当初我那次入门试炼有人运气极佳,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找到了剑胚。却也有人剑心坚定资质非凡,谁都以为他定能入得冲霄剑宗,可他偏偏求而不得。”
“那还因为他的剑心不够洗练明澈罢了。”方景明说得风轻云淡,“之前我自李阁主处得知,若有人能勘破这十万把名锋组成的迷障,看透自己所求所思所想,就定能找到剑胚。”
“看透本心,这又是何等艰难。我踏上仙途已经一百三十二年,也未能彻底看破自己的本心。”安岚忽然喟叹道,“他们只是些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在这十万柄名锋威压之下,能够辨明方向一一搜寻剑胚已然不易,更遑论还要看破本心?这却有些强人所难……”
“何必全部看破放下?他们只要一刹那的清醒便已足够。”此时方景明的眼睛极亮,仿佛一道足以斩断红尘逆转时光的剑芒。可随后那亮光却一分分收敛起来,他又成了那个懒洋洋的方师兄。
“安师妹不敢赌也罢,我却敢说这次收徒试炼定有一人能入得我冲霄剑宗门下。”
“哦?”
“无上剑体,那可是千年难遇的无上剑体啊。”方景明淡淡道,“天生的剑修胚子,若不入我冲霄剑宗简直是暴殄天物。若不是方才藏剑阁开时我看得清楚,怕是也错了眼。”
然而方景明却有一半话没说。尽管那名为顾夕歌的孩童在藏剑阁开启时周身寒芒乍起腾然直入云霄,但那雪亮剑芒上却好似缠绕着缕缕红光,诡异而不详。只是那一刹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景明也未能分辨明了。
顾夕歌自然知道方景明看到了自己的心魔。他问道千载俯瞰红尘,却一朝从云霄跌落泥沼,可叹又可悲。随后他却苟延残喘活了二百余年,这百余年积攒酝酿的不甘与愤恨,又哪是那般容易消除的?
好在顾夕歌此时尚能勉力压抑住这心魔。过些时日等他修为逐渐增长,便不会这么容易被人瞧出来。
眼下的问题却是顾夕歌在藏剑阁中走了足有一刻钟功夫,却依旧未能找到任何一枚剑胚。他还记得上辈子刚踏入藏剑阁,就有四五枚剑胚争先恐后飞到他身前来,简直惊掉了所有人下巴。
不一样,当然会不一样。上辈子到藏剑阁时,顾夕歌心心念念的唯有力量二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强。之前遭受的羞辱与漠视,他不想再忍耐分毫。只有力量才能让他痛快淋漓地复仇,也只有力量才能让他一飞冲天。
进入藏剑阁后只要你的心志足够坚定,不管你心之所求为何,必会有秉性相投之剑响应。因为前世顾夕歌所求的太单纯太简单,所以自然容易找到合适的剑胚。
也罢,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好,顾夕歌闭上了眼睛。
他上辈子修行一千多年,一颗剑心虽然洗练澄澈不染凡尘,却依旧太过脆弱。若是他剑心当真坚不可摧毫无缝隙,又何至起了心魔险些无法压制?
上辈子他修道求的是自在解脱破界飞升,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就是如此,然而最后终究事与愿违。想来是他的愿望太过宏大,却没有足够的心机智慧应对突如其来的巨变,才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那么此生呢,他的道又是什么?
道为何,心为何,剑又为何?似有人在心底发问,一字一句清晰难忘。你可知其中分别?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听师尊讲道时,心中茫然一无所知的情形。他恍然发现,自己和一千年前并未有什么不同。一般的无知,一般的天真。
天地就是最大的牢笼,而他依旧没有挣脱的力量。拔剑四顾心茫然,可他的剑又在哪?
顾夕歌霍地睁开了眼睛,他已然明白了自己今生的道。
道,心,剑,三者何须有分别。道即是心,心即是剑,剑即是道。这一世他唯愿自己初心不改,得证大道不留遗憾。
这一刹,万剑齐鸣恍若龙吟。
一道剑芒如流星曳尾直直落入他掌中。这枚素白剑胚长约三寸,隐约可见“照影”二字铭刻于剑脊之上。
这把剑却并非他上辈子找到的剑胚。
道不同心不同,当然剑亦不同。顾夕歌屈指弹了弹剑锋,转身离开了藏剑阁。
顾夕歌原以为,自己应当是第一个出来的。他在藏剑阁中并未感知到其他剑胚被人找到,想来其他人还在大海捞针般苦苦寻觅。
可他此时却瞧见一个人已然站在藏剑阁门口。那人似是听到顾夕歌的脚步声,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笑颜灼灼如日光。
这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此时已然有了上一世明光仙君三分风采。
怎么可能是他?顾夕歌瞳孔不禁收缩了一瞬,随后又平静了下来。
“你吃惊了。”陆重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夕歌的表情,“我们相识三日,我第一次见到你吃惊的表情。”
“没想到你放弃的这么快。”顾夕歌淡淡道。
“因为我发现我即便在藏剑阁里再待上十年,也无法找到一枚剑胚,所以我干脆放弃了。”陆重光答得毫不犹豫,“我猜要在这十万把剑中找出一枚剑胚,一靠运气二靠问剑之心。我一向运气不差,然而等我进了藏剑阁后,我却发现剑道不是我的道。”
“逆吾非道。”
陆重光怔住了,他脑海中层层笼罩的迷雾忽然一下子消失了。是了,千言万语不过这四个字而已。随后他终于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二岁少年一样大笑了起来。他眸光肆意笑声爽朗,仿佛没有半点遗憾与不甘。
“我见过不少人。有智者有愚者,狂妄者有之识时务者亦有之。然而,却从未有任何一人如你一般对我知之甚深。”陆重光突然不笑了,他紧盯着顾夕歌,目光一瞬不瞬,“我期待你我重逢之时。”
顾夕歌神色淡淡:“好走不送。”
对于这句刻薄话,陆重光只是报以微笑。他冲方景明与安岚拱了拱手,道:“叨扰贵派,还望见谅。”
而后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难得。”安岚评价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方景明评价更高,“若这少年运气够好能够活到结丹后,九峦界年轻一辈必有他一席之地。”
何止有一席之地。上辈子陆重光将九峦三界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还间接覆灭了冲霄剑宗。
顾夕歌长睫盖住了眸中冷光,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9章 久别重逢
顾夕歌不想说话,有人却偏要问他。
“不知小师弟和方才那少年有何交情?”方景明好似对陆重光非常感兴趣,“那少年原本很快就出来了,却特意多等了半个时辰,只为了最后同小师弟说上几句话。”
上辈子的死敌,这辈子的心魔。顾夕歌在心底默默道,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截然不同。
“也许是将来的对手。”
“和光之体,那少年也是资质甚佳,”方景明微微眯细眼,越发像一只狐狸,“如此法修的好苗子,不管在哪个宗派都会被收为亲传弟子。”
方景明原本以为,这位刚寻到剑胚的小师弟听了他的话,会斗志昂扬势要在将来与那少年分个高下。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顾夕歌只是瞥了他一眼,径自找了个阴凉之地闭目养神。
哎,无趣,看来又是一个要入破坚一脉的疯子。方景明不由扬了扬眉,他只是想逗一逗顾夕歌。在他料想中,这位雪肤星眸比女孩子还漂亮的小师弟,不管喜怒嗔痴何种表情总归是动人的,谁知顾夕歌竟板着一张冰块脸,简直暴殄天物。
眼见方景明将小师弟逗烦了,安岚不得不出面。她走到顾夕歌面前,俯下身轻声道:“不知小师弟寻到哪枚剑胚,可否让我一观?”
那小师弟倒是大大方方双手捧出剑胚让安岚看,一点没有方才眼高于顶的模样,想来美人师妹总和他待遇不同的。方景明余光瞥见那枚素白剑胚,面色立时为之一变。
照影,谁能想到竟是照影?当日藏剑阁李阁主取了十枚剑胚放入藏剑阁内,他以为照影是最不可能被寻出的。这枚剑胚被收入冲霄剑宗已有三千七百二十四年,照影那时是一把品质绝佳的飞剑,后来又被冲霄剑宗重新熔铸为剑胚。每次收徒试炼它都会被放入藏剑阁中,然而这三千余年,却从未有人能将它带出来。
于是这三千年来,冲霄剑宗每次收徒从未超过九人之数。方景明一直以为,那把剑胚只是一个好看的象征罢了。谁知道这位新来的小师弟,竟这能取出这枚剑胚来?
安岚接过照影之后,也不由呼吸一滞,她涩声道:“照影,三寸七分。剑走偏锋,幻化无形,应当是万衍一脉的剑胚。”
万衍一脉,开什么玩笑?方景明要说的俏皮话已然忘了,他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这位小师弟一脸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怕是涉霜峰顶的万年寒冰都比不上,简直是天生破坚一脉的好人才。谁能料到这位小师弟竟会跟自己同出一脉?
冲霄剑宗三脉之中步虚一脉以气养剑剑气合一,运剑之时气动山河威力无匹。而破坚一脉最重杀伐剑芒锋锐,剑锋一出天倾地覆,所谓一剑破万法就是如此。万衍一脉却更像法修,万剑结阵移星易宿变幻莫测。
九峦界中有句话形容冲霄剑宗极为贴切,说步虚出君子破坚出疯魔万衍心机多。在其他门派看来,以礼还礼以直报怨的君子步虚一脉不算可怕,一见到好对手便不顾一切上前挑战的战斗狂魔破坚一脉也不算可怕,最可怕的却是笑眯眯给你挖坑让你被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万衍一脉。
所以乍一听闻顾夕歌要入万衍一脉,方景明也不由恍惚了刹那。他仔细盯着依旧一脸淡漠的顾夕歌瞧了好久,试图从那张冰块脸上看出什么埋藏于内的心机与谋略,但却一无所得。
也罢,小师弟不过是一个八岁孩童。自己顶多逗了他两句,又没干什么值得他记恨的事情,又何必心虚?
可方景明却不知道,顾夕歌是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怪。一张面皮早就锻炼得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任谁也瞧不出此时他内心是何等激动不安。
快了,就快了。只要十天,他就能见到阔别已久的师尊。
二百余年,若不是靠着对陆重光的怨恨与对师尊的愧疚,顾夕歌早该死了。然而在他心中,终究是愧疚怀念比怨恨憎恶更多些。他靠着对师尊的思念饮鸩止渴,才能熬过那炼狱般的二百余年。
好在,一切终于有重来的机会。
顾夕歌纤细手指轻轻抚过那素白剑胚,剑胚轻颤似在回应。
这次冲霄剑宗收徒终于凑足了十个人,简直是三千年一遇的奇事。于是除却原本预定要收徒的几个真人外,还有许多不问世事一心修道的大能们都从洞府中出来看热闹。
很多人都好奇,究竟是哪个小辈有如此能为收服了照影剑胚。这些修为有成的大能们并不觊觎这剑胚如何珍贵,他们只是对那剑胚当初不肯认自己为主有些耿耿于怀。
所以今日的灵虚殿外简直不能更热闹。各类天宫云驾高高漂浮于天空之上,烟霞舒卷云光金碧,不知道的还以为灵虚殿内出了什么绝世灵器,引得这么多修士虎视眈眈。
方景明简直有些同情今天要拜师的这几位师弟师妹了。被人当珍禽异兽如此围观,这感觉想必不会很好。
于是方景明舒舒服服地坐在云浮天宫里,又多喝了一杯芸露茶,权当替师弟师妹们默哀。
一位巧笑嫣然脸颊边有两枚梨涡的少女,伸出葱白手指点了点地上的人问:“徒儿,这十个小豆丁里,哪个是取出照影剑胚的娃娃?”
如果单论面相,在场那十个新入门弟子中,怕有五六个比师父你更年长。可方景明却不敢将这话说出来,他只是平静道:“那个长得最像小姑娘的小豆丁就是了。”
从他毫不客气将顾夕歌称为小豆丁这点看,这师徒二人可谓一脉相承。
梨涡少女遥遥一望,就下了评语道:“果然雪肤星眸,好一个美人胚子,却将宗内许多女弟子都比了下去。”
若是让顾师弟听到这话,不知他会不会生气。方景明一想到那小小孩童拼命板着一张脸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方景明却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顾师弟会入破坚一脉,我瞧他心中杀气不浅。”
容纨道:“固然杀气不浅,但这孩子却是个心思玲珑的人。他眉间神色郁郁似有心事,想来是之前受过什么刁难,才会郁结于心无法释怀。”
“顾师弟出身怀阳顾氏,母亲去世得早。又因族中人错将他无上剑体当做九窍不通的废材资质,所以不得父亲宠爱。再加上他还有个九窍七通的继母弟弟,想必他这几年过得很辛苦。”
容纨美目微眯道:“噢,那九窍七通的孩子想必入了蓬莱楼吧。怀阳顾氏本来算是蓬莱楼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只是这一千余年才衰败。若真论起来,蓬莱楼的人也算有几分眼力,还不至于瞧不出这孩子何等资质。想必是前来收徒的人修为太低再加上又拿了不该拿的灵石,这才放了如此好的一个苗子进我冲霄剑宗。”
仅凭几句话,容纨竟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方景明一向十分佩服他师父玲珑心思,这点却是许多大能修士也没有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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