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轻轻的踹了它一脚,猫受到了伤害,默默的看了卡洛斯一眼,它跳到床上,继而从床上跳到桌上,再切换角度一跃而起,跳到那个四分之一平米大小的窗口,从栏杆中钻出去。
它没有回头,一个眼神都欠奉。
“从来没见你主动出击,这回怎么亲自来了?”卡洛斯声音仿佛没变,但傅香农从其中听出一丝不同来。
他心想,是哪里不同呢?或许因为处境的缘故,濒死的危机撬动了感官,连脑袋比从前灵活了许多,变的不是卡洛斯的声音,而是他的态度,和室友说话,他将对方和自己放到同一个高度。
“我收了徒弟,”室友指着地上躺尸的傅香农,“教训徒弟还是要亲自上阵,犯不着别人动手。”
“啊,那真是抱歉。”卡洛斯从善如流,“既然他是你徒弟,那这应该是个误会。”
“既然是过往的误会,那就应该既往不咎。”室友声音没有波澜,也没有感情,“那这人我就带走了。”
“请。”卡洛斯道。
傅香农被室友不费吹灰之力拎着衣领离开,走出这扇门,室友松开他的衣领,任由他像一条咸鱼一样自由落地。
“咚”的一声落地,脑后勺和地面相撞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久久回荡。
室友冷眼睥睨他,傅香农试图爬起来,重启了三次,最后还是躺回地面,像只软脚虾。
“跟我走。”室友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天籁。
傅香农感觉自己像是被大卸八块,这会儿每一块连接处都从骨头缝里透着疼,他想张口说话,忍不住嘶的倒抽一口冷气——他的嘴角裂了,说出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咬掉自己的一块肉。
“痛。”傅香农诚恳道。
室友垂下头,这个动作让他下巴微微收起,使得傅香农将他的眼睛看的很清楚。那双眼睛此刻带着奇异的光芒,像是怜悯,又像是在怀念,傅香农敏锐地抓住这点,他透过自己的皮囊看到另一个灵魂。然而很快,这些情绪全部被他收回,继续那副古井无波无澜的样子。“但你得站起来。”他这样说,“自助者天助,自弃者天弃。”
傅香农还是艰难爬起来,想跟在室友身后,他姿态摇摆,活似笨拙的企鹅。
“走我前面。”室友叮嘱。
“为什么?”傅香农回头,好奇的看着他。
“我要教会你第一课——不要将后背露给任何人。”
“包括我?”
“包括你。”室友笃定。
傅香农露出一个笑,那个笑和早晨时候的雾一样稀薄,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在那之后很多年,他都没有笑过。
————
三个月后,傅嘉逸的邻居发现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情况有些不对,于是报警。警署的人打开门,尸体已经完全恶臭,他倒在地上,药瓶就倒在一旁,颗粒状的药散落一地。他眼睛瞪的很大,仿佛不敢置信自己就这样离开世界。疼痛应该纠缠着灵魂直到最后一刻,身体弓成大虾状,护着心脏那里。
“他有亲属吗?将他的骨灰带走。”警署的人问。
“他的儿子还在坐牢,没有亲人了。”邻居回答。
消息传到监狱的时候,傅香农正在磨他的匕首。比起三个月前还略带婴儿肥的天真,此刻的他脸庞线条变得硬朗,眼神更为冷漠。这个刚过十六岁生日的少年在一夕间成长,像一柄被开刃的匕首。
他听到有脚步声,将匕首藏进衣袖,只是拇指不小心触到刀锋,割裂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傅香农漠然将大拇指伸到嘴里,淡淡的腥味在口腔中散开。以前他很怕痛,父亲会嘲笑他身娇体贵,跟女孩子一样,他听到那些话的时候还会撒娇。但现在不会了,没有人,也没有必要。他的感情就像死火山,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彻底封存,被风沙砥砺。
情感如岩浆,从喉咙进入,穿越五脏六腑,灼得人内里烂掉,只剩下一副花架子皮囊,行尸走肉般的在这世上活着。
“死了?”傅香农声音带着疑惑,有些不敢置信地将这句话重复一遍。
来通知消息的狱警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神色间全然是不耐烦:“听说是在家里发病,药没及时吃下去,死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他看傅香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嗤了一声,心中充满着嘲讽,嘴上一不小心就缺德,小声嘀咕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话平时用来夸人,但场景一换,就变成骂人了:儿子这样,老子也不是好东西。
傅香农捂着自己的肚子倒下去,脸色发白,阖上眼睛,像个死人。那狱警本来要离开,一看情况不对,过来开门——这里是他的辖区,死人是要负责的,负责的方式就是扣奖金。他拿着电击棒,捅了捅傅香农的肚子:“喂!没事吧。”
这狱警如果碰见其他人是不会这么干的,但傅香农作为这个区年龄最小的犯人,再加上气质好,让人容易放松警惕,于是就这么进来了。
原本躺尸的人此刻如鬼魅般闪电起身,将狱警按到桌子边,匕首滑至手掌,直直扎进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掌钉在桌面上,这一系列动作做起来分外流畅,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傅香农双手死死扼住狱警的喉咙,声音似咆哮的野兽:“你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你也配这么说他!”
狱警的电击棒掉在地上,脸红的和猴屁股差不多,两只脚在空中乱踢乱踹,挣扎不休。走廊上巡逻的狱警听见这里的动静连忙赶过来,七手八脚的将傅香农从那人身上扒下来,对他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只要没打死,就往死里打。
傅香农口中兀自叫骂不休,室友在这一番闹剧下冷着脸起床,漠然看着傅香农被狱警连拖带拽的弄出去,一身疲惫,满身伤痕。
不出意外,傅香农被关了七十二个小时的小黑屋,没有水,没有光,没有饭,没有自由,一间一立方米的全封闭笼子,就是这三天时间里他呆的地方。
三天后,傅香农出来,胡子拉碴,眼睛里的光也熄灭了。
愤恨也好希望也好,都没了。
回到囚室,室友翻了个身,在上铺侧着,看他一步一步挨到下铺,愣头愣脑地坐下来,像一只小僵尸。
室友脸朝下探出头,看傅香农脸色风云莫测,眼泪最后无声无息的掉下来。
“我没有爸爸了。”傅香农哭着说,“没有了。”
室友呆了呆,眼睛眨眨,半天反应过来这是一句委屈的撒娇,对方想要回应,于是他说:“我也没有,这下扯平了。”
傅香农掉尽眼泪,一夜之间从男孩长成男人。
他在监狱的这段时间跟着室友学习自保,学会杀人,平时除了学习剩下时间懒得动的脑子也呼啦啦转动起来,监狱有寰宇网络,有图书,他像一个掠夺者,将这些东西消化的一干二净,用来消磨年轻时候无处盛放的荷尔蒙。
室友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在监狱和在外边几乎没有差别。傅香农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个室友背后□□,但他已经涉水,就没有担心湿鞋的问题。
一年后,室友出狱,顺带捎他也出狱了。
傅香农踏上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的人生,他成为一个杀手,外号叫银狐,杀人从来没有失手过。出狱后他将自己的事情调查清楚,亲手将仇人手刃——在法律层面上,他无法制裁对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终结仇恨。
室友将他带到出师,等他可以自立门户的时候,离开他的身边,不知所踪。
傅香农问他为什么要走,室友问他为什么要留下?
走的理由如同留下的理由,宇宙这么大,人从离开地球因为担心生态灾难蔓延而炸毁地球的那刻开始,所谓的故乡就不再存在,永远处于流浪。
“See you Shannon,some where,some time.”
傅香农看他离开的背影,看他开着战机潇洒离去,心中不禁怅然。
他的人生几乎一分为二,前者在阳光下行走,后者在黑夜中存活,戴上面具,忘记原来的名字原来的身份,以幽灵的方式存在,逐渐成为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在二十岁那年,他收养了一个从贫民窟捡回来的小孩,给他取名叫做星魂。
他本来想让星魂在阳光下生活,带着他无法享有的那部分,但这人一心一意的行走在黑夜,去制定规则,银狐并不想左右他的想法,也不想控制他,只能这样放任。
他厌倦了那样的生活,争□□力,杀人,酒精,性,这些都不是他喜欢的事情,但他却不得不在其中沉浮,与最初所想渐行渐远。
后来两人误打误撞上床,银狐也并没有觉得如何,只是觉得有点难堪,觉得两人再相见也有点尴尬,索性乘坐飞船出去散心,飞船误爆炸,他侥幸逃生,被谢泽所救,忽然觉得这是老天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去过上他从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当一个闲散懒人,只要饿不死就行。
于是他就这样留在了幽灵号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幽灵号也成为了他的家。他从没有想过回去,各人有各人的路,但行前路,莫问前程。
傅香农睁开眼睛,发现他在树荫下睡了一觉,这一觉跨越从前现在,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他很少走出幽灵号,在外边也不会像这样睡着,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故乡,让他放下了难得的警戒心,就这么睡着了。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空气湿润的能让衣服拧出水来,大概过不了多久,暴雨就会倾盆而下,他站起来,带着一身的草籽草屑,把那些东西拍掉,慢慢的走在柏林大道上。
路上车水马龙,就连天上也被行色匆匆的两用车所遮掩,唯有傅香农这样无所事事,像一个流浪汉。
柏林大道上有一家教堂,像极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巴黎圣母院》,天色这样晚,再加上大雨将至,人烟稀少,傅香农踱步朝那边走去,推门而入。
空荡荡的教堂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椅子,当双休日来临的时候,无数穿着庄重的人将在这里向神祷告,诉说着内心的渴望,重复着神的指引: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天色昏黄,隔着玻璃也将教堂内部笼罩,教堂内部的情景让人看不清楚。傅香农摸着扶手,走向顶层。他曾经很喜欢来这里,教堂位于市中心,从顶部朝着四处张望,可以将整座城市收于眼底。
巨大的石柱支撑着教堂的穹顶,圆拱形的顶部中央有一处为透明材质,漏着几缕光,背面的柳叶窗是教堂特有的彩色花窗,这是自地球时代就传承的一种玻璃艺术,利用丰富的彩绘玻璃艺术,制造现代独有的烂漫。如果阳光照在上面,教堂内就会有灿烂夺目的光,叫人头晕目眩。
透亮的光挥洒在墙壁上,浮雕若隐若现,众神注视着走在中间的人,目光慈悲,带着悲伤。
路的尽头,光照不到的地方,沉思者听见脚步声,蓦地睁开双眼。
傅香农凭借记忆向前走,巨大的空间回荡着他的脚步声,笃,笃,笃,在这样有节奏的脚步声中,忽然有噪音掺入。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
傅香农全身上下的肌肉发出警告,他从进门到现在从来没有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这人连呼吸声都藏的很好,如果不是东西忽然掉落让傅香农警觉,他是决计不会察觉到!他看向那里,声音凌厉:“谁?”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对准黑暗某处。
那人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打火机,熟练的翻开金属盖,点亮火苗。
幽幽光亮照着他的下巴,也照出他的脸。
紫金堂宗主,银狐的唯一弟子,星魂。
他微微一笑,英俊的面庞线条尤为刚硬,眼神透露着几许忧郁,说话声竭力做出一副有条不紊的模样,但颤抖的声线终究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出卖的尤为彻底。
这是一种大杂烩似的感情:激动中夹杂着委屈,委屈中掺和着不满,不满里又带了几分恨意,恨意又和爱的重逢纠缠不休,切吧切吧剁了,端出来就是一盘果味什锦沙拉。
“老师,好久不见。”
一阵风将打火机的小火苗吹灭,只剩两个在黑暗中对峙的人。
第40章 欢
“好久不见。”傅香农终于开口,“你还好吗?”
他已经预备好收到一个“我还好,你呢”的回复,然后再客气的回复对方一句“我也是”来结束这个话题。他挥剑斩断过去,已经预备好了不再见任何故人。他的缅怀是一个人的缅怀,不需要任何人参与,无论亲也好疏也好,那段岁月对他而言都是一段走错的路,掰正了,就不要回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
星魂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凭借着穹顶的弱光,傅香农看到了他的全貌。
他不得不感慨,星魂真的长大了。他离开的时候这人还只是个少年,如今他成熟稳重,手腕和魄力兼具,如行走的荷尔蒙,眼神中挥之不去的忧郁,让他更富有男性的魅力。
“为什么不好?”傅香农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担心问题的答案里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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