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他是你的师父。”星君忽道。
“他怎么了?”乐皖藏于袖下的双手,恍然紧握成拳,指尖轻刺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可这痛自是敌不过如千万银针刺心尖的痛。
“受了重罚,怕是活不成了。”星君淡然地道,语气里似还带着讥讽,他侧脸一瞥乐皖,见他黯然垂眸沉默不语,便自袖中取出一信笺,递与乐皖,“这是你师父要我给你的。”
乐皖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过了信展之细看——信上寥寥几言,不过叮嘱他平生有何该做,有何不该做之事,只是末句却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望永记于心。
“师父啊……”乐皖将那信揉成了一团,末了,便坐在了榻边,他执起了卿安的手,随之与他十指紧扣,似是想着这般便能留下这人。
奈何天命已定,怕是再无缘能与他闲聊世事,吟诗作赋了。任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在这一生的记忆之中,唯留下了那抹翩翩白衣的身影。
他的目光,自落在卿安的脸上后,便再无离过,直至他泪眼朦胧之间,竟是瞧见那人唇角微翘,似是轻扬一丝清浅笑意。顿时,乐皖一愣,他凑近了卿安的脸庞时,却见那人眼角有泪。
乐皖也不由浅笑,而后低首吻了吻他的眼角,舔去了那滴泪珠,舌尖只尝了咸涩之味。
“师父,我喜欢你。”现在说,许是不迟吧?他如此想道。
那人唇角仍有笑意,却不知已是生或死,那话究竟有无听入耳中,亦是不清楚了。
星君在旁看了许久,他恍然道:“小妖怪,我可以帮你。”
“嗯?”乐皖闻言,而后转脸看向了他。
帮他?为何要帮他?乐皖一时茫然,却也没开口问了出来。
“你可愿以命换他的一命?”
乐皖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他道:“好。”末了,那紧握着卿安的手,更是握紧了些许。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第30章 第三十章
妖的一世修为化作内丹生于体内,若失了内丹便也无了修为,自是不再成了人形。彼时,乐皖不止将内丹给了卿安,也将自己的一生给了他……缕缕清风忽过,拂来了千片红叶,只覆在了梨树下窝着的那狼身上,而后再不见踪影……
犹记那时,那狼将他的命付之与卿安时,却在那一瞬之间,心生了淡淡的悔意。他这一生不曾悔过什么,只是当他甫一想到轮回之事,他便有些后悔了。只因他在那刻,恍然想起卿安曾与他说过:凡渡奈何桥前,定先饮下忘忧散。
昔时尚未化作人形,只窝在卿安的怀中,听他说着许多故事,说过上百篇故事之中,他最为深记的便是那关乎忘忧散的故事。他还记得那人曾说:“若不饮忘忧散亦可,不过要跃下忘川河,等上千百年方能转世,千百年间,你许会见到今生所爱之人,饮下忘忧散而后渡了奈何桥。若千百年后,执念未散,便可重回人间,去寻你那已等了千年之人。”忘忧散一饮则忘却一切,可他最不想忘记的,便是卿安啊……
如今独他一人行于黄泉路上,路上但见一岸生来不见叶的嫣红花儿,只远远一看,便觉那两岸嫣红宛如灯火。不过流连片刻罢了,却有丝丝浅香缭绕鼻尖,不由得轻嗅入鼻,末了,那昔年往事却恍然在脑中浮现出来……也不知是否因这香愈浓,他竟是见到前儿有一熟悉身影正负手而立。
白衣翩翩,青丝如雪……刹那间,那狼的心骤然一紧,他急步上前,只惊喜地唤道一声“师父”,而后伸手欲要牵他的手时,却是什么也没有捉到。那狼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半晌,他终是轻扯出一丝笑意,而后拂了拂衣袖,继续往前走了。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自己为何还如此笨?傻乎乎地跑去想捉住他,竟还连那声称呼也念出来了。乐皖忽觉自己方才那般举动甚是好笑。
奈何桥前,有一女子为经过之人递上汤碗,那狼自也不为例外。
“这是?”乐皖看着碗里如墨汁般的水蹙眉问道。
“忘忧散。”
乐皖闻言,而后捧着那汤碗站在一旁,他倒也没立时饮下,只抬眸看向奈何桥下的忘川水,思绪却已不知飘向了何处。待得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转眼看向自己手中的这碗水,心下正有些犹豫不决。
“饮下后,当真会将今生之事忘却吗?”乐皖恍然开口。
那女子闻言,愣了愣,随之一笑:“呵呵,若不然又为何会唤作忘忧散?”
“若不饮下,是否要等上千年方能转世?”
女子举袖掩唇莞尔:“你若想在忘川河里等上千年,便莫要饮下罢。”她待在奈何桥头已不知是第几年了,见过之人亦是不知几多,她能明白,尚有人并非会心甘情愿饮下这碗水。
话音刚落,但闻“咣当”一声,循声望去,却见一地碎片。
“不过千年,我等便是。”那狼唇角轻扬,难得一见春风笑意,仿佛放下何心事一般。
几百年没有那人在旁,自己依旧如此过了,此次不过是千年罢了,又有何等不得之理?
末了,但见他往奈何桥下一跃,随之便是要等上了千百年。他只求千年之后,得以轮回转世,再见那人时,仍还记得他是乐皖。
……
自此之后,卿安亦不再为仙,不过成了一懂些小术的半妖罢了,可自彼日之后,他的脸上便生了一浅红的疤,自右颊生至了颈间,未戴面纱前,他已然吓哭了好几个孩童,而此事星君说起就笑了好几回。
迫不得已之下,方才戴上了白纱,随后的几日里,他俱是去寻落脚之处了,可当他甫一走在街上,路人俱是当他妖怪般看待。只因那可怖的疤在白纱下若隐若现,还有那如雪般白的青丝,浑身冷冷冰冰的,倒是不敢让人亲近半分。
如今,他就独居于山间,除了星君与宋秋遥时而拜访,便并无他人来寻过了。而平日里,他就在镇上做一教书先生,然那儿的孩子,似乎很是不喜欢他,有一次,有个甚是调皮的学子,趁卿安未有留意,便伸手将他脸上的白纱扯下,那生在右颊上可怖的浅红的疤,就此显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自那时以后,学堂里的孩子们,便在私底下称他为“丑八怪”了,他虽是知道他们在私底下如此说他,可他倒也不甚在意。毕竟……他们又有何说错呢?
今日星君难得拜访,还甚是好心的带上了几箱茶叶,让卿安煮罢后,便与他坐在屋外品茗闲聊。这般画面,倒让卿安回忆起昔日与那狼在山上独居时了,彼年他与他亦是在屋外品茗笑谈,赏景赏月,而那段时光,自也成了他这一生当中,最为深记的记忆。
“这茶挺香的。”星君随口一说。
“嗯。”
“近来如何?那儿的人,有没有笑话你?”说着,星君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了卿安。
卿安愣了愣,想起如今那些孩子们如此说他,心下不由泛起一丝酸涩,半晌,他执起茶盏,垂眸掩了满眸情绪,“有。”
“那你有没有捉弄过他们?”
“没有。”
“哎,你这呆子……不过,若是他们胆敢笑话本星君,我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卿安闻言,而后挑眉一笑道:“依你这性子,成了仙倒是稀奇。”
星君一顿,反应过后,便是一掌挥在了卿安脑袋上,“呆子!”他斥道。
接着两人又随意扯了一些事物聊了会儿后,忽又聊到了那狼身上。
“我听闻那妖怪,不愿饮下忘忧散。”星君道。
卿安怔了怔,而后放下了茶盏,“哦。”
“那妖怪,似乎要等上千年才能转世为人……”
“无妨,我等他。”因白纱掩面,不见唇角微扬,却见眉眼弯弯,眸藏笑意。
刹那清风徐来,桃花纷纷,花自随意飘落茶盏,碧色的水上但见飘着那瓣花,执起茶盏轻嗅时,茶香里似还混着桃花香。
这一世,那狼等了他数百年,下一世,便换他来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有肝阴阳师的小伙伴吗……这里非洲晴明肝了六天还是肝不到姑姑的新皮肤(哭)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千年间,不过须臾。
星君如今时常来找卿安品茗,也不知是怕那人闲着还是甚的,每次来还定然是黄昏之后,那会儿他也才从学堂离开。
今日亦是如此。
二人在夕阳斜下斟了一盏清水,坐于屋外赏景闲聊。天边仍留一抹残红,连着白云亦是染上了几分浅红,隐约间似还见一轮弯月升,星子闪闪点缀于天,夏时黄昏,天气甚好,清风徐徐,花香清淡,耳边似还闻蝉声轻鸣。
卿安抬手将白纱取下,恰好星君抬眸一瞥,便是那右颊上浅红的疤。
“你……如今,还被人嫌丑吗?”星君恍然问道。
卿安挑了挑眉梢,他细细想了想,除了多年之前,那些小孩儿见过以外,如今似乎还没人见过他脸上的疤。所以,他摇了摇头道:“没。”
“嗯……”星君略为放心地点了点头,正放下杯子时,他忽的想起了一事,只是他却犹豫着要不要与卿安提起……
毕竟已过千年,纵使千年之前,他对那狼执念之深,可白云苍狗,如今再次提起此事,怕是他早已忘了罢……何况这千年里,他从未与自己提起过乐皖。
那星君此刻正踟蹰着,倒是卿安静看他良久,而后笑道:“星君可有何话要说?”
“呃……”
卿安继续浅笑着看着他。
半晌,星君终是道:“乐皖……你那妖怪徒弟……他而今已然转世为人了。”
乐皖啊……卿安心头一颤,连执着那盏清水的手也微微发颤着,他闭眼轻叹,却不由得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一时之间,他恍然觉鼻子一酸,眼圈渐红,竟是有些想哭了。
半晌,他哽咽道:“那、那很好呀……”末了,他微微抬了眸,随之垂眸看着手中那盏清水,水中倒映着他那双似含泪水的眸,在话音落时,一滴泪珠骤然落下了杯中。
最后,到底还是泪如雨下。
“你……”星君怔了怔,一时有些慌了,多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他哭。
白驹过隙,那本被藏在时光深处的记忆,如今恍然被人提起,却是那么的不知所措。
他低首遮着眼睛哭着,掌心间只觉微凉,清泪顺着颊边落下唇上,只尝了咸涩之意。他也不知自己哭了许久,只觉得累了才缓缓放下了手,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不知过了许久,忽觉头上一重,他诧异地抬眸,却见星君抬起一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明日带你去找他。”
卿安点头答应,却见他眼圈尚是微红,脸上泪痕亦未干。
……
隔日夜晚,星君便带着卿安悄然进了一座府邸。在进府前,他特地抬首看了看那朱漆大门之上,悬着的那块黑色楠木匾额上,但瞧楠木匾额上书:乐府。
随之穿过几道回廊,直至府邸至深处的庭院中。卿安与星君正在虚掩的房门外,悄然地探着脑袋往里看,只见里头有一锦衣女子抱着婴孩低声吟唱,女子莞尔一笑,时而伸指轻逗婴孩,在听闻婴孩笑声后,脸上笑意更深几分。
星君本是想着就带卿安来看一眼罢了,怎知他一转脸,就见卿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婴孩,这盯着倒无甚所谓,怎知他盯着盯着,眼圈竟又渐渐红了起来,星君一时不知所措,只赶忙将人扯走了。
等出了乐府,星君才抬手一掌拍在了卿安的脑袋上,而后无奈道:“你又哭什么?”
卿安被问得尴尬,只忙低了头握了拳轻声答道:“我、我没……”口气甚是心虚。
千百年了……那狼独自于忘川河中,看着诸人一次复一次地踏上奈何桥上,饮下一盏复一盏的忘忧散,饮罢便可转世轮回。却唯独那狼,偏偏要为了他,在那忘川河中等了千百年。
他待他如此,他又如何能忘记……只是不愿提起罢了……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片刻,星君才道:“回去吧。”
他点头答应着:“好。”明儿这人还会带自己来此吗?他心下胡乱地想着,可始终抬眸对着星君时,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如今这般的自己,实在窝囊得很。
后来,星君也并无陪他回了山间小屋,只留他于原地,随之与他告辞作别后,只一拂袖,一转身便离了。
初夏静夜,微风甚凉,虫声轻鸣,蛙声时起。他负手立于那朱漆大门之前,抬首看着那楠木匾额上的“乐府”二字好久,须臾,他垂眸轻叹,心头轻轻一颤,只觉有些难受,好似有木刺梗在心间那般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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