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颜色昏黄的记忆如年代久远的照片,一帧一帧从时光的罅隙里奇妙地延展。它们是来自过往的幽灵,带着空洞的眼睛,在没有时间的地方注视着他。
一双女人的手在整理一个行囊,把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物品一件一件放进去,细细地排列整齐。那双手不时抬起,掩住女人低垂的面庞,指缝间有溢出的水渍,在灯光下蜿蜒滴落。
他知道,那是母亲在为他整理行囊。他始终看不见她的脸,那张脸不是被双手遮挡着,就是覆盖在阴影下。但他记得她的味道。淡淡的,水仙花的香味,若有若无的,一接近就散了。
画面突然变换,一双男人的手把他拖出门,拖到一片肮脏的空地。
他被脚下的东西一绊,跌倒在地上,眼前的泥土渗着新鲜的血。
猩红的土地。
水仙花的香气。
所有的画面与感官在一刹那层层叠叠,又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目标距离:15米。」
前方瓦砾堆积,浓烟卷着烈焰。祁寒单膝跪地,把火箭筒扛在肩上,调整瞄准镜中心的十字。
以掩体受损的程度判断,依靠密码打开大门是不可行的了。
地下掩体的钢板并非厚度均匀,有一处较为单薄,以便在必要时可以强行由外部突入。他们这些受过特训的人都知道那个特殊的位置,只要通过特定角度、用穿甲弹多次射击,就可以洞开一个入口,而又不会损坏掩体内部结构。
他现在所在的射击位有些远,但已经无法更接近了。
“砰!”
肩头感受到巨大后坐力的同时,第一枚穿甲弹头拖着一道尾迹射了出去。
祁寒略略调整了一下因震动而上扬的炮口,紧接着射出了第二弹。
再有一发,就可以打开大门了。
祁寒突然压低了重心,向旁边一个侧翻滚。
一发燃|烧|弹在他刚才的位置上起爆,弹头内的可燃液体迎着灼热的风铺洒一地,被火舌一燎,瞬息便扯起了一道卷天席地的火墙。一排子弹透过火墙穿出,激射入地面。
第二梯队的机群出现在火墙上空,配合着机|枪进行第二轮地毯式轰炸。
看这样的势头,夏长嬴是要把凤凰四号的中心区域夷为平地。
不,不仅是夷为平地,还要连地下设施也全部毁坏,让对手彻底瘫痪,再也不可能有一点点反攻的力量。
祁寒就地一滚,迅速转移到另一个射击位置,准备再发射一炮。
忽听“哧”的一声,一枚榴弹从后方射来,隔着20多米的距离,无比精准地命中了前两次轰击留下的痕迹。
一声巨响乍起。若不是戴着防护耳罩,鼓膜将在这样强大的声波中被震破。
硝烟后面,现出了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森然洞口。
祁寒没有回头去看那枚榴弹的来源——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射的。屈起的双腿猛一发力,身形迅如流矢,隐没在洞口里。
在他身后,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湍烈的风卷起飞扬的金发。
薛垣仰面躺在自己的血里。从这样的视角看去,天空高得出奇,开阔清明。
他试图用手按住自己的腹部。这样开膛破肚地躺着太难看,但他实在没有力气翻身。
他的运气比祁寒差了一点点,脚踝被一颗射入地面又反弹的流弹击中,动作稍稍一滞,身体便被迎面飞来的一块碎弹片切开了。
不过,好歹在最后发挥了一点作用,也算没有白白豁出这条命。
“你怎么样?”耳机里祁寒在问,声音颠簸,大概在急速奔跑中。
“快死了。”薛垣咳了两声,尽力侧过头去,避免嘴里的血倒灌进气管,“你出来的时候麻烦踢我一脚,让我翻过去。这样露着肚皮给人看,不是我的风格。”
耳机里沉默了。
隔了几秒,祁寒的声音再次传来:“防卫系统启动了。你坚持住,我马上出来救你。”
“用不着了。你就待在安全的地方吧。”薛垣轻轻咳嗽,又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赵云吗,还能七……”
话未说完突然想到,以“七进七出”这样富有内涵的词语作为遗言似乎欠妥,于是住了口。
“跟我说话!”那边的祁寒提高了音量,“不要停下来,我马上就到。”
“啊……”薛垣对着天空睁大眼睛,想让愈来愈暗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对了,你的那个小复制人,应该就快出生了吧。我原本还说,要再去看他……”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最感到遗憾的居然是这件事。他很想看到那个复制人出生——那样未经污染的眼睛,一定比最澄澈的天空还明净。
视野变成了一片全黑。
.
凤凰四号的防卫系统启动了。
地对空导弹全面出动,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轰炸机群来不及拉升高度,就已在空中爆成一团团火球。
太空城的外围屏障展开,将更多仍在空降的装甲步兵阻隔在太空中。
地下机场、飞船发射场解除了封锁,空天战斗部队逐一起飞,为陷于苦战的地面防御部队提供空中支援。
转眼间,战局似乎开始有了扭转的趋势。
地下避难所里,忐忑的人群通过广播听到了来自地面的消息。
“成功了!我们得救了!”喜极的人群沸腾着相互拥抱,“回家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那扇通往逃生隧道的小门又一次嗡嗡开启。
喧腾戛然而止,人们急切地注视那名走进来的军官——这一次,总是来宣布好消息的吧?
看见满满的人群,军官神色微愕,迅即恢复如常:“请挪出一些地方,等一下会有伤员被送过来。”
“什么?怎么还要送人下来?”立刻有人尖叫,“不是该接我们走吗?”
“我们的舰队还没有到。”军官平静地解释,“现在只是抑制住了鸑鷟的进攻,但还暂时无法组织大规模的撤离。”
“靠,搞什么啊?”打火机粗声大气地嚷嚷,“组织不了大规模的撤离,小规模的也可以啊!刚才的广播里不是说了,飞船发射场可以用了,那就先送我们这些平民离开!”
他的话马上得到了大量附议:“对!先送我们离开!”
谁心里都清楚,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说不定稍一耽搁,就又走不了了。
喧喧沸沸之中,又有一些人陆续从小门进来。
这些是从地面撤下来的伤员,伤势较轻的抬着担架,运送伤势重的。医护人员推着手术车,用淡蓝色的无菌布迅速围出一小块隔离区。
血腥气登时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开来,杂糅着蛋白质被灼烧的焦糊味。几个站得靠前的人看清了担架上的情形,忍不住蹲到墙边干呕起来。其馀的人也连连退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
盛锐在那些面目全非的伤员之间探视,却全然无从分辨——那些人已经很难再被称为人了,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肉|体。
“后面,还有没有伤员?”胸前挂着“安娜”名牌的女医务官声音嘶哑,对着小门外高喊。
外面黑漆漆的,没有应答。
“关门,准备消毒。”安娜简短地吩咐。
小门合拢前一瞬,忽然有一道敏捷的人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了进来,像一条黑色的狼犬,落地时轻盈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个人的背上还背着另一个人,满身血污,脸庞被掩在金色长发之下。
☆、第 21 章
医护人员立即跑上前,七手八脚接过那个被背着的人,放在担架上。
金发被撩开,人群里霎时又涌动起一阵心态各异的低呼。
“小玫瑰!”
“怎么弄成这样了……”
“天呐!不会有事吧?!”
“呵呵,让他继续浪啊~”
薛垣双目紧闭,对周围的议论毫无知觉。破碎的衣服下面,豁裂的腹部像一张狰狞的嘴,向着人群张开。
祁寒扯过一条无菌布,覆在薛垣身上。
薛垣一向最爱面子,要是知道自己这副形象任人围观,非自杀不可。
“哥……”人群里的薛域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脚尖动了动,向前挪了一寸,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身体里有另一个他在抗拒,不让他走上前去。
——你为什么不过去?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又怎么样,你何必关心他呢?如果没有他……
薛域被自己心里这个声音惊得悚然一颤。
一个满面倦容的护士掀开布帘,探头向外喊:“有没有学医或者懂护理的,来帮一把手!”
立刻有几个人响应,急匆匆从薛域身旁挤过去,把他搡到了一边。
薛域顺势让自己重新隐匿在人群里。
——这就对了嘛。
心里的那个声音又在说,带着幸灾乐祸的腔调。
一名军官拿着一个小巧的黑色仪器,逐一扫描每个人的姓名和身份号码。
扫描到薛域时,军官的脸色变了变,又回头看一眼那边的薛垣,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薛域看出他神态不对劲。
“事实上……”军官面露难色,“有件事情,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现在让你知道。”
“你说吧。”薛域木然,“还会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糟吗?”
军官表情晦涩地点了一下头,一只手轻轻按住薛域的肩,仿佛怕他突然跳起。
“是这样的,我们刚刚和凤凰一号恢复了通讯,那边发生了一些状况。你的父亲……出了意外。”
“你难道是说……”薛域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军官急忙说,“凤凰一号虽然也受到了攻击,但没有人员伤亡。”
“那……那还能有什么事?”薛域困惑不解。
鸑鷟来袭时,凤凰一号及时采取了防御措施,并未造成太大损失。
然而这次的事件,却在高层引发了一场“地震”。
总督发表宣言,引咎辞职。最后在公众投票之下,总督暂时保住了位置,但属于总督的一派遭到了重大打击。
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便是与总督私交甚密的薛父。
叶白藏一派指责说,正是由于薛父这个技术总监玩忽职守,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凤凰二号被毁,凤凰三号失守,凤凰四号陷于苦战。对此,技术总监难逃其咎,必须必须严加惩办,以儆效尤。
突然之间面对千夫所指,薛父一时承受不住压力,精神崩溃了。
“很抱歉告诉你这些……请务必打起精神。等你哥哥醒了以后,你去通知他吧,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军官走开了。
薛域呆站半晌,后退两步,脚底一踉跄跌坐在地上。
盛锐和众人一起帮忙料理伤员,过了一会儿,看看没什么可做的了,便回头去找祁寒。
祁寒独自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脚边放着医疗箱,用一把血迹斑斑的手术剪刀划开身上的战斗服,娴熟地为自己处理伤口。
“要我帮你吗?”盛锐在他身旁蹲下,查看他的伤势。他身上也有多处弹片擦刮的伤口,深可见骨,但所幸只是切开了肌肉群,并没有伤及动脉和内脏组织。
祁寒牙齿间咬着绷带,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沾着粗粝的泥沙,一道半凝固的血迹从额际爬向腮边。
盛锐抽出一张消毒湿巾,小心翼翼替他擦去血渍。额角露出一痕细细的伤,破损处的皮肤像皱褶的纸。
这样程度的小伤,盛锐还是处理得来的。用棉棒沾了碘酒,轻柔地涂抹。
棉棒触碰到皮肤的时候,祁寒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似乎想要转头避开。但这个动作马上被止住了。他不再躲闪,也没有抬眼看。
几个士兵拖着箱子,走到人群里回收之前发下去的冲|锋|枪。两名军官站在离盛锐不远的地方看着,一面低低交谈。从神色来看,他们谈论的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对了,这个给你。”祁寒把腰带上那支从不离身的手|枪取了下来,连同一只弹夹,悄悄塞给盛锐,“你会用吗?”
盛锐拿在手里看了看。与21世纪相比,这个年代的单兵武器变化不大。
“我以前在靶场用过几次9毫米伯莱塔,跟那个一样吗?”
“差不多。”祁寒扳着他的手教他,“这边是保险,枪里带弹的时候千万记得锁住。弹匣容弹量十二发,从这里装弹,这样上膛。拨开保险以后,直接扣扳机射击。”
盛锐一一记住,关好保险,把手|枪藏在身上。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压低声音,“你觉得情况不好吗?”
“以防万一。”祁寒言简意赅。
见他不想再多说,盛锐便不问。然而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到了不远处那两个军官的窃语——
“……跟那边比起来,这里的秩序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好。”
“刚下来的时候,我真是吃了一惊。还以为会再看到一次那种场面……”
盛锐不动声色,把他们零零碎碎的谈话收入耳中,拼凑出了他们所说的事实。
地面轰炸开始的时候,在其它的避难所里,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骚动。
其中一处最为严重。最初可能是一两个惊恐的人以为避难所会坍塌,慌不择路地试图打开门,冲进逃生隧道。拥挤中有人开了枪,也或许是走了火。人群更加惶乱,误以为敌人已经攻了进来,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没有目标的大混战。惨烈的程度不亚于地面上的战斗,然而却是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
“都是我们的失误。”一个军官说,“一开始就不该把枪发给他们。”
“那种情况下,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
“唉……那些不见了的枪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等到大撤退的时候,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内部外部都不太平,这叫什么事……”
枪|支回收完毕,两名军官停止了忧心忡忡的谈话,用一辆拖车把箱子运走。
盛锐的心沉了一沉。
无论任何时候,哪怕面对共同的危机,人们也永远不会是铁板一块。
一只半温的手伸过来,压在他的手背上。
盛锐转头。祁寒依旧低垂着眼睫不看他,只有手上的温度一丝丝传递过来。
“你害怕了吗。”祁寒盯着地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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