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盛锐翻转掌心,悄悄捏一捏那只手,“但我很担心你。”
祁寒犹豫一下,把手抽了回去。“我听说了你刚才在这里做的事。辛苦了。”
“你在夸我,我懂的。”盛锐眯弯眼睛,“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如果能回去,我……”
话到这里便停住了。祁寒却心有灵犀地转过头,迎上他的视线。
☆、第 22 章
视线相交仅有一霎,祁寒又垂下眼睫。碧绿的瞳又被遮挡起来,如同匣中的宝石,惊鸿一现,便又寂寂然闭锁了光芒。
短暂的瞬息,盛锐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一个小东西。
他想,祁寒的灵魂里一定住着一个很容易被吓坏的小东西。它躲在这副强大的躯壳里,胆怯又期待地向外张望。想要出来,又害怕着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盛锐觉得自己捏住了它的尾巴。但它滑溜溜的,只那么一挣,就又脱手不见了。
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把这只小东西捉到手中?
“你看上去很累了。”盛锐温柔地提议,“要不要稍微睡一下?我看着你。”
祁寒想了想,顺从地依言躺下。一条毯子随即把他盖了起来,四周细心地掖好。
盛锐的手按上了他的头顶。这只手和他的不同,柔软得像猫脚心的肉垫。没有长年握枪磨出的厚茧,也没有长年格斗练出的坚硬骨节。
他感觉那只手在他的头发间摩挲,羽毛似地轻拂,却渐渐掌控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很动人的一种感觉,以前也曾经有过。
当他还是一个军校学生的时候,有一次薛垣拖着他,去礼堂看了一场电影。
那天放映的是全息重制版的《泰坦尼克号》,一部地球时代的古老电影。
那差不多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被共同的旅程牵引,穿过黑暗的甲板,相逢在一艘注定将会沉没的大船上。
那一刻他感到一阵微妙的心神荡漾。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之物攫住了他,让他有一刹那颤栗的欢喜。他不懂如何形容,只觉得那种感觉很动人。
返回宿舍的路上,薛垣说:“如果我在那艘船上,我要当一个英俊多金的男主角,最后拯救所有人。”
祁寒默默地想:如果我在那艘船上,我想当一个船员,把那艘船好好地开到目的地。
不经意间的想法,却成了他不知不觉为自己描画出的人生图景。
后来,日复一日,他穿着制服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走过。
他做的事百种千样,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名称:工作。
那些被他帮助的人满怀感激地说,你是个无私的好人。
但他知道,这并非出于无私和伟大。只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自己感觉,自己并不是毫无价值的。
在世界这艘大船上,他找不到属于自己个人的位置,于是把职务当成了唯一的角色。他的眼里没有“人”,只有工作项目与工作对象。他就这样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张任务清单,用一个一个的“done”标记过去的每一天。
但现在坐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却是不同的。既不是他的工作对象,也并不仅仅是他要代替祖父去报答的人。在“盛锐”这个名字后面,没有那个可以让他填写“done”、画上一个小勾的空格。
那么,这个人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思索着这个问题,祁寒让自己的意识沉入深海。
人群后面的空地上,薛域背靠墙壁打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隔离区的布帘忽然被掀起,薛垣躺在手术床上,被几个淡蓝色的人推了出来。
“都让一让,小心不要碰到他!”淡蓝色的人喊着,“他的脾脏破了,一碰就会大出血!”
透过布帘撩开的一角,薛域看见地上放着一盆鲜红的血水。那是从薛垣腹腔内引流出来的。
薛域踟蹰片刻,走过去问医生:“请问……他还需要输血吗?我是他的弟弟,血型一样。”
医生看了他一眼,“暂时还不用,血库现在还是满的。如果需要,我们会随时通知你。你留意他的情况。”
薛域点点头,坐到床边。
薛垣脸部罩着呼吸机面罩,左臂被固定在一台仪器上,连接着不同颜色的管线。右手放在床沿,无力地垂下。
薛域握起那只右手,指尖代替蜡笔,在薛垣的掌心画起一只一只圆圆的小狐狸。
薛域喜欢画小动物。即使在长大之后,他也依旧着迷于那些圆圆胖胖的萌物。它们多么柔软啊,不像这个世界,总有那么多坚硬的棱角。
哥哥因此经常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画得最多的是小狐狸:一大一小两个椭圆,是狐狸大大的脑袋和小小的身子。两只三角形的大耳朵,一条蓬蓬松松的尾巴,一副尖尖的嘴。最后,还要加上两只月牙形的眼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心情不好,他就会下意识地在手边画起这只小狐狸。原本无意义的举动,重复得多了,仿佛成为一种图腾般的仪式——仿佛只要这样做,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因为,哥哥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哥哥会欺负他,也会保护他。
他对哥哥是抗拒的,也是依赖的。
薛垣这么会打架,除了本身好斗的天性之外,也是为了保护他这个软弱的弟弟。
从小,附近那些打过他的熊孩子们,转过天来一定会鼻青脸肿。
但薛垣从来都不承认这么做是为了替弟弟出气。他总是一边摸着挂彩的脸,一边不耐烦地甩下一句:“你总是被别人欺负,我也会很没面子的。”
有一阵子,哥哥迷上了父亲的藏书室,屡次趁父亲不在家时翻窗撬锁潜入进去偷书出来看。
某一次,薛域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拿了一本,陈旧的大部头,纸张泛黄,密密麻麻的双栏缩印小字,封皮都掉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篇好几页历史书似的编年记事看得他兴味索然,正打算放弃,一段描写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金色的头发衬着白皙的鹅蛋脸,端正俊秀的鼻梁和双唇宛若古代雕刻名匠手下的艺术精品,一双冰蓝色的眼眸锐利有神,绽放出寒剑般的光芒。」
他像发现了重大秘密似地跑去向薛垣献宝:“哥哥,这个叫莱因哈特的人跟你很像啊。我们下次玩演戏的时候就用这本书吧,你当莱因哈特。”
不料哥哥翻了个白眼:“不要。”
“可是他好像很厉害呀!”
“你懂什么!他只活了二十五岁就死了。”薛垣甩了甩耀目的金发,“我这么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回忆着哥哥当时的神情,薛域不自禁笑出了声。
声音立刻引来了几道诧异的目光——守着伤员发笑,怎么看都像是疯了。
薛域急忙收起笑容,继续在哥哥手掌上画那一只一只柔软的小狐狸。
心也一点一点柔软下来。
是的,这个人是他的哥哥啊。血脉之中的联系,永远不会断绝。
我们要一起回家,回家,像小时候一样,好好地生活。
就像那年过生日,爸爸拿出大蛋糕,妈妈端来红菜汤,烛光里的每张脸都很快乐。
我们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漫长的一夜过去,太空城再次被核聚变小太阳照亮的时候,凤凰的驱逐战舰赶到了。
但随后而来的局势,并不如人们先前设想的那般乐观。
凤凰四号的地表设施已经完全毁坏,战舰无法靠近,救援飞船也无法登陆。
除了少量防御部队坚守在各个要塞,地面上的军人全部撤退到了地下防御工事里,开始组织全民大撤离——凤凰四号现有的军用、民用飞船一律被无条件征用,冒着鸑鷟军团仍在持续的空中火力,分期分批撤往战舰。
浩瀚的太空里,上演了一场星际战争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第 23 章
地面和空中的战局陷入胶着的时候,地下交通系统变得异常繁忙。地铁隧道里每天都有大量军队进进出出,搬运一批一批集装箱,还有排队等候的难民。
为了提高运载量,地铁车厢里所有的座椅和扶杆都被拆掉了,腾出最大的空间。人们像牲口一样挤在密不透风的车厢中,忐忑地驰往飞船发射场。
盛锐所在的难民营被安排在了撤离计划的后半段。要等到城中大半的技术人员、备用物资等都撤完之后,才会轮到他们。
起初人们颇有怨言,每天都有几个投机者试图混进前面几批撤离的队伍里。后来渐渐发现,这么做毫无用处,只好垂头丧气地死了心,耐着性子等待。
所幸,有赖于盛锐之前所做的努力,秩序大体上保持得很好。越是简单的、能保障大多数人利益的规则,就越是容易被人们自发地接受和遵守。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那个日益缩小的食物堆——城中的补给品都优先发放给了作战部队,照顾不到所有的难民。
祁寒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他没再直接参加作战,但却投入到了一场同样激烈的无形战斗之中——他要带着一支技术团队,保证整个战术数据链的通畅。太空战争不仅仅是真枪实弹的战争,也是信息战和电子战。
盛锐心疼地看着他不吃不睡的样子,有点没辙。他明白祁寒为什么不吃东西:大量伤员的流入,已经引起了一部分难民的不满情绪。
“军队明明有军用补给,来跟我们抢什么!”
“虽然是因为战斗受的伤,可保护我们本来就是他们的工作吧。不然我们纳|税是为了什么啊?”
也不能怪他们太自私。会把自己的食物毫无怨言地让出去的,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没在饿肚子的人。
盛锐每天把自己分到的食物拿出一多半,放在祁寒身旁。可是一转眼,它们又原封不动回到了他手边。
“给我吃掉!”盛锐终于忍无可忍,趁着祁寒休息时,把一个夹心面包狠狠拍进他手里,“你总这样不行,身体会垮的。”
不料祁寒比他还倔,手腕一翻就又塞回给了盛锐:“我不吃东西也比你撑得久。”
盛锐气得要死。就算是事实,这样直截了当的鄙视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就不能委婉一点说“我觉得我们在身体素质方面可能存在一点点可以忽视的差距”吗?
安娜检查完伤员,转过身来对盛锐进行二次打击:“你别跟他争了。我当医生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比他的耐受力更强的人,你比不了的。”
“…………”盛锐欲哭无泪。
安娜意犹未尽:“你还是好好照顾你自己吧,万一低血糖症又犯了,他可是要被吓死的。你不知道,上次抱你去诊室的时候,他急得什么样。”
罗德一听见这个,一张发光的大脸立刻不远万里探了过来:“公主抱哟!公主——”
“滚。”
太空时代,性|取|向从来不是禁忌话题,每个人的档案里都有这么一项指数,就跟婚姻状况一样,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祁寒对盛锐非同寻常的照顾,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只是平时碍于祁寒的严肃,大家不敢随便开他玩笑罢了。现在可算逮到个机会,不狠狠发泄一把成何体统。
周围风生水起,祁寒本人却面不改色,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姿态,既不承认什么,也根本无意辩解和澄清什么,就好像其他人正在说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盛锐恨得牙痒痒的。
在盛锐的时代,有一个词形容这样的性格:蔫拱火。
这种性子的人,哪怕别人跳脚骂街,他也还是不紧不慢,不声不响。活生生地把别人的火给撩了起来,他依旧没事人一样。而且,除非他自己愿意开口,否则你休想从他嘴里挖出一丁点他真正的心思。
祁寒关掉BCI脑机接口开关,摘下目镜。
庞大复杂的程序模块,全凭脑力控制,精神上的消耗是惊人的。纵然他体质过人,这么长时间坚持下来,也禁不住有些头痛目眩,胃部像坠着铅块一样壅滞。
他也快到极限了,但不想表现出来,以免平添盛锐的担忧。
“我去躺一下。”祁寒说着,走向墙边一排蓝色的简易房。那是给重伤员和技术官休息用的,虽然只是由几块泡沫板临时搭建而成,也毕竟比外面安静许多,也更舒适一些。
盛锐见祁寒又要默不作声地走开,莫名地有点不爽。祁寒那张万年无表情的冰山脸,他本来是不觉得有什么的,可现在却很想挑逗一下。
这几天里,他跟祁寒聊了不少,关系也更近了一些。
当然,所谓的“聊了不少”只是相对于祁寒平时的沉默而言,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寥寥数语。
通过祁寒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叙述,他知道了一段并不复杂的前因。
祁寒的祖父曾是盛锐同时代的人,在身患重病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一笔匿名捐款。这笔钱不但让他治好了病,还供他读完了学位。
后来,他就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寻找那个捐赠者,最后也加入了深空舰队,通过冬眠前往太空。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祁寒以这样的句子作为结束语。
盛锐觉得这样的解说太敷衍不负责任。
——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在你心里,我们之间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这么问。可是祁寒既然没有说,那么就算他追问,也一定得不到回答。
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态,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盛锐突然一伸手,一把扯住了祁寒的胳膊。
祁寒被扯得回过头,听见盛锐说:“我告诉过你的,其实我捐那笔钱不是想帮谁,只是在跟我父亲赌气。”
“那也没关系。”祁寒的神色还是淡淡的,“不管你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你的确帮到了别人。善意就是善意,没有区别。”
盛锐俯唇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有个问题你想过吗?假如我并不是个好人,只是碰巧做了件好事,那会怎么样?如果我利用你想报答我的心情,没完没了地要挟你,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祁寒一怔,没回味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锐已经放开了手,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语气恢复了兄长般的温和:“去休息吧,替我看看薛垣怎么样了。”
☆、第 24 章
薛垣的状况很稳定。
所谓的稳定是指,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为了保护他的身体机能,医生给他用了含有巴比妥的镇静剂,强制他深度休眠。
这让守着他的薛域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
薛域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个懦弱到极致的人。
他害怕亲口告诉哥哥那个消息——他们的父亲发疯了,他们的家也被愤怒的人群砸毁了。
在“鸑鷟”情报官们的煽动下,凤凰一号现在充斥着游|行抗议的人群,要求“凤凰”的高层们给个说法,究竟是战是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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