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双截棍的人越靠越近,等距离身前只有两步远的时候,那个双截棍像刚才那样劈了下来,邵一乾侧身一闪,同时把手心里的东西塞进了那人的衣领里。
“什么东西!”
邵一乾蛮力夺过那个双截棍,十分豪迈地抽在那人膝盖上,对言炎道:“叔子!给他解释解释。”
言炎正经八百地道:“螳螂——肉食性动物,生性凶残,农业害虫的主要天敌,标志性的特征是有两把大刀,上面有一排坚硬的锯齿。今天刚学的,就逮了一个。”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邵一乾趁着那人在全身上下猛捏螳螂的间隙,不打白不打打了不白打地揍了那人好几下,临走前还十分缺德地把人家鞋给薅了下来,扔到了墙那边,这才拽着言炎书包带,要回家了。
言炎在面粉堆里滚过一阵,浑身上下全是农民伯伯汗水的结晶,这模样指定得把老邵头气厥过去——老邵头可就干磨面这一行的,那得多心疼这些面粉。
他走到一半,想到了这个问题,自己把校服脱了,又是原地蹦,又是上拍下拍左拍右拍,跟个神经病似的折腾了好大半会,可算把自己折腾出个人样了。
“哎,你身上有钱吗?”
路过老陈家的药店时,言炎这样问道。
“有,你要钱干嘛?”
“姨丈昨天夜里咳了一晚上,我想去陈老叔叔那里给他买点止咳药。”
第20章 亡
老陈家的药店和市面上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老陈本身已经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了,他给自家的药店装修得比他还要脸——一推开门,先是一个一米五左右高的问诊台,全木制而成,上面用阴刻的手法雕刻了四个不要脸到极点的行楷大字,“大医精诚”。
他那药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悬壶济世”。
总之……处处都是不要脸的气息。
言炎推开药店的门,一溜小跑到那柜台下,特别有礼貌地问候道:“陈老叔叔晚上好。”
正窝在老板椅上闭目养神的老陈睁开眼,十分能装大尾巴狼地把自己的老学究花镜挂鼻子上,结果他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说话的人在哪里。
随后,隔壁家那个小豆丁在问诊台上露出了半张脸,还露不到一秒,又不见了。那小家伙随后又原地起跳,又问了他一声:“叔叔好~”
老陈、邵一乾:“……”
言炎私下看了看,没找到能踩在脚底下的小凳子,于是十分期待地扭头看着邵一乾,十分理所当然地说:“我够不着,你帮帮我。”
邵一乾眼观鼻鼻观心,给他来了个视而不见,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哎你看今晚的太阳好晒啊,陈爷爷您老出门可千万要防晒。”
老陈、言炎:“……”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言炎把自己书包卸下来,然后伸长了胳膊扒着问诊台的外沿,把脚踩在“医”字最下面那一横线凹进去的窄边上,这才堪堪能在问诊台的桌面上露出一对眼睛来。
他眼睛很大,眼神很干净,像是在瞳孔里有一眼清泉似的,只要他睁着眼,那泉水就永远不会断流,叫人看得时间久了,老也觉得从那里会蹦出无数俏皮的精灵来。他一笑起来,内眼角勾向下,外眼角勾向上,线条十分流畅,越看越好看,能把人心都看化了。
老陈支着胳膊撑起桌子上,笑眯眯道:“有什么事呀?”
这语气把邵一乾听得一阵恶寒,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感觉昨天吃的东西都在胃里往上翻腾。
言炎十分吃力地道:“我姨丈咳,咳得可厉害了,咳一宿睡不好,有什么药能止咳的吗?”
老陈对于老邵头的身体状况知道得门儿清,他心里叹口气,估摸着算算日子,老邵头那身板顶多还能再撑个小半年,夜间不咯血就不错了,咳嗽都是些边缘化的小毛病。但他还是回身从药架上取了一盒补脑安神的口服液放在桌面上,糊弄他说:“当然了。”
言炎伸手去拿,结果他才刚松开一只手,脚下一滑就掉了下来。他锲而不舍地又踩上去,接着道:“陈老叔叔,是这样的,我姨丈第一次上厕所,我在茅房外背完一遍乘法口诀,他就出来了。可是最近几天,他上一次厕所,我就背好几遍乘法口诀,他才能出来,这是什么病呀?”
老陈一头雾水,听得稀里糊涂的,也搞不懂这个背了几遍乘法口诀,和老邵上厕所、和老邵得了什么病有几毛钱关系。
邵一乾简直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他赶在言炎要再次掉下来之前,在他身后把他抱了起来,确保他可以在柜台上露出一颗完整的脑袋,这才解释道:“我爷手废了以后,他就是个人形跟屁虫,我爷走哪他跟哪,我爷上个茅房他都要在茅房门口听响,巴不得把腿都长我爷身上。他说那意思,八成是我爷最近上厕所时间越来越长了吧。”
言炎终于能把胳膊全都搭在柜台上了,他十分费劲地扭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此人”的眼神,激动地左右手掌轮番拍桌子,把头点成了拨浪鼓:“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老陈笑得乐不可支,乐呵呵道:“便秘么。”
他回手取了一瓶开塞露给他,又问道:“还有什么吗?”
言炎背过一只手,在校服兜里掏了半天,然后十分难为情地把一卷毛票放到老陈眼皮子底下,说:“都怪邵一乾,他只贡献了两张,剩下都是我的……”
他想了半天,琢磨好话该怎么说:“陈老叔叔,您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先欠着,等我有了就还你。”
老陈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滚吧滚吧,白送你了。”
言炎得便宜就收,阳光灿烂道:“谢谢叔叔!”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伸手往后拍了一下,语气立马就变得颐指气使的:“你还不放我下来啊?我快要吊死了。”
邵一乾往下一看,他那两条腿都和吊死鬼似的在半空晃来晃去,十分好笑:“……长得矮你怨谁?”
两人揣着药往回赶,还没出老陈家药店门,言炎又一头扎回来:“陈老叔叔你有没有过期的创可贴?就那种卖不出去的,送给我行不行?”
老陈就想逗逗他:“你拿什么跟我换?横不能白给你吧?那我可亏大发了。”
言炎立正站直,双手往自己下巴下一堆,捧着脸颊做了个“祖国的花朵”的造型,十分萌地说:“我给你笑一个~”
老陈、邵一乾:“……”
临进自家门时,言炎拉住了邵一乾,摊开手掌说:“把手给我。”
邵一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得他人虽然小,脑袋里的小九九那是真不少,就把手攥成拳头背在身后,挑着一边眉毛居高临下地说:“怎么,要给我发个小红花?”
言炎低着头把他胳膊拉过来,掰开他的手掌,鼓着脸颊往上吹了口气,回道:“美得你,你是帮小朋友打扫卫生了?还是帮老师搬作业本了?不,你都没有,你把老师打了一顿。”
他用袖子蹭了蹭邵一乾的手掌,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邵一乾,你小子不能记吃不记打,你上次闹那么大事,被姨妈当着许多人的面揍成煎饼了,这次你还闹……”
他把刚才从老陈那里讹来的创可贴揭开,小心翼翼地贴在他手上,又拍了拍,才接着道:“老师又没得罪你,他教他的书,你可以不听,但你不能揍他,你在这样下去,万一哪天姨妈被你气坏了可怎么办?”
邵一乾张口欲反驳,就听言炎接着道:“笨点傻点都很正常,但又笨又傻还坏心眼儿,这就不对了。”
邵一乾:“……”他是不是就觉得他不会揍他?他歪着头,“咔”地响了一下脖子,故作凶狠地胡说八道:“你今儿走路撞电线杆子了吧?废话不少。你看看我是谁,我是个拎着板砖给人开过瓢的厉害角色,叽叽歪歪地给我惹毛了,我给你也开个瓢。”
言炎掀起眼皮,眼白露了一大片,说:“我好怕哦。”
邵一乾:“……”
言炎他人就一点儿大,还故意做出一番长辈的架势,用衣袖把邵一乾手上的血和泥都蹭干净,一边挨个把创可贴往他手上糊,一边谆谆教诲道:“人嘛,一天不读书,智商蠢如猪。你得学习呀,你不能成天老想着吃吃喝喝、打打逛逛,毛爷爷还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得,得那个什么……对,你得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你不能不学无术!”
邵一乾:“……”来劲了还!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言炎低头露出来的后脖颈,那里在接近发际线的地方浮了些许短茬,言炎标新立异的那个小辫子就从颈后窝起源,长长长,眼看就要到屁股了。他就伸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辫子,吹了吹自己额头的浮毛,觉得言炎今天纯粹是被邵奶奶附体了,是老太太的翻版。
他今天从高墙上翻下来时,两只手被高墙上嵌进去的碎玻璃划了不少口子,当时还有些疼,但等血都把那口子糊上了以后,反倒不怎么疼了,他就没注意。
现如今他手被言炎糊成了个王八蹄子,暂时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迷惑了双眼,只能哭笑不得地想,哦,敢情这便宜叔叔是在一边给予物质关怀,一边费着唾沫星子教训他呢?
这小子一板一眼地教育他要改邪归正好好做人,叫他觉得十分新奇——虽然他顶多当他在放屁,人小,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的事管得倒宽。
所以他收回手,揉了揉自己肩膀,推开门往里走,不领情道:“等你比我大上三岁,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让我喊你姥爷,我绝不叫你大爷。”
言炎站在原地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方案十分可行,但又听上去十分奇怪……一细想,邵一乾现在八岁,那等自己到十一岁的时候,就能随便教训他了。
哎不对啊,我十一的时候,他也好多岁了。他反应迟钝地发现被蒙了,拔脚往里追,嚷嚷道:“邵一乾你真太坏了!你这样……你、你会摔大跟头的!”
邵一乾一闪身晃进屋门,觉得他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屑道:“我就当锻炼筋骨了。”
邵奶奶正弯腰给狗子添吃食,就看见叔侄俩一前一后进来了,言炎那眼睛里藏着两团火,隔着大老远都能感觉到炎炎的热意。
她就问了一嘴:“怎么了?吃了几挂鞭炮?”
言炎扭头,直勾勾地瞪着邵一乾,愤愤道:“我、要、气、炸、了!”
邵奶奶、邵一乾:“……消消气。”
邵一乾方才在学校的跟人打架的时候,着实挨了几下子,碍于颜面,也不好当着言炎的面喊疼,就一路咬牙死撑着。等到了晚上,好斗的热血一退下去,胳膊、后背、大腿上的疼就格外明显起来,翻来覆去熬到半夜实在忍不了,他把脾气给疼上来了。
不过清醒到后半夜,他确实听见他爷在里头咳嗽,那声音沙哑而长,有时候一连着好几下停不下来,还能听见他爷最末尾的抽气声。
他轻手轻脚地翻身起床,去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兑点凉白开,又摸索着回到床边,轻声道:“爷,水。”
适时,他听见一阵磨牙的声音,言炎在那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道:“……我要……吃大象……”
邵一乾:“……”
不错,志向远大,那吃完了大象,把象牙给我成不成?
老邵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借着邵一乾的胳膊靠坐起来,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下,低声道:“兔崽子,这么晚还没睡,不会是专门等着给我端茶倒水的吧?”他不等邵一乾回答就接着道:“我磨坊里那些机器,能卖的就尽快卖,别舍不得,不然等过几年,机器生锈了,估计当废铁卖了那,咳咳,那收破烂的都得挑挑拣拣,不值当。”
“你奶岁数大了,别看她吼你声音老大呢,其实掂量掂量,估计连二两都没有,也就剩那点儿能吼你的力气了。你要不四处找别人麻烦,她连这二两力气都能省下来。”
“你也是,八岁了吧?等再过两年,长到十岁,算是个大孩子了,就不许再这么胡闹了听到没?前些年,我们身板好,能容你瞎折腾,超过十岁,也许就没人有力气管你了……你对自己心里没个数,那可不好。”
邵一乾听得脑门子汗。
老邵头声音压得很低,在暗夜里听,几乎就是一种窃窃私语。他不太明白老邵头大晚上跟他说这些将来的事有什么目的,不过老邵头愿说,他就听着,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不耽搁什么。
“你帮我给你奶捎句话,就说……啥也别说了。”
他挥挥手示意邵一乾跪安,自己下床穿鞋,要去上茅厕。他才刚把鞋套在脚上,刚才还在梦里痴心妄想要吃大象的立马跟着就坐了起来,下床,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就跟上来了。
言炎睡前会自己解开辫子,到这会儿就披头散发的,那一圈头发就和一个长裙摆一样,在他背后风风火火地飞,模样十分滑稽,给老邵头乐够呛,上厕所的时候还十分童心未泯地打了几声口哨。
18/63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