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家里人都惊奇地看见一地的小猫仔,粉嫩嫩的,东一只西一只,沿着小猫仔的生产地点一路往前找,最后在老邵头脚边看见了那个边挪窝边生孩子的狗子。
小猫仔一共有五只,被狗子生得满屋子飞,这狗子也是骨骼清奇,而后——
老邵头人没了,嘴边挂着一串血珠子,人已经冷透了。
第21章 歧路
邵一乾直接就傻了,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下,一时分不清昨天夜里他有没有给老邵头倒过水,老邵头有没有跟他压低嗓门说些什么。但奄奄一息的狗子虚弱的叫唤又真实得无以复加……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他拧着眉头,眼睛一扫,看见了还搁置在床边的那杯水,然后他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鼻子一酸,泪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
“啊,这个是真的。”
村里风俗是土葬,老邵头的临终归处是一片视野开阔的麦田,偌大的地界,上面全是支楞八叉的废弃桔梗,就老邵头那一座孤零零的坟包,基底直径大概有三米,背靠两面土山坳子,在那山坳子壁上,还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老鼠洞。
老邵头静悄悄地躺在里面,没有个墓碑,就如同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野坟包,是一个等来年开春,播种机都得绕着走的障碍物。
家里灵堂布置也极为简陋,当中的供桌正中央就摆着老邵头的遗照,蓝底的,邵一乾一时十分疑惑——这个蓝底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回过头去问言炎:“叔子,你成天跟他那么紧,你看见这老头什么时候给自己拍的照啊?”
言炎肿着俩大眼泡,“啊”了一声:“我不知道啊……”
邵一乾不知为什么,突然十分生气,觉得这些大人太可恶了,做个什么都偷偷摸摸的,打棺材也偷偷摸摸的,赶制寿衣也偷偷摸摸的,连照个遗照都偷偷摸摸的。
他们做好了所有离开的准备,然后一句话都不留,用实际行动把他砸得晕头转向,叫他在某一个清晨一睁开眼,突然得知……他有一个亲人已经躺进了棺材里。
哪怕提前知会他一声,也总好过现在,这样仓促地挥手告别,形容太狼狈了。
他一瞬间行为不受控制,一脚踹翻了香案,逮谁攻击谁:“都是你!你一来,我们家就全乱了!我爷爷先把手弄坏了,而后干脆又把命丢了!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就是我爷的克星,我爷遇到你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你来我们家要干嘛?”
言炎一听,脸“唰”地红得跟一个烂透了的西红柿似的,被邵一乾这一顿无厘头的指责戳得全身发抖。但这小孩天生神力,是个生在红旗下的合格共产主义接班人,高举的是科学的旗帜,压根儿也不信这套迷信吧啦的东西,他心里长了火眼金睛能分辨真伪,知道邵一乾这叫无理取闹。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过了。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针锋相对道:“你放屁!我不是!老师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你不能心里难过就给我扣屎盆子,合着我就乐意看见姨丈过世似的。你向我道歉!”
邵奶奶在一边整理一家人换下来的丧服,一言不发。
这老婆子刚成为一个新寡妇,正在冥思苦想自己如何能胜任一个寡妇的角色,目前还懒地搭理这俩叽叽喳喳的跳蚤。不过她听到这句话,倒是转眼看了下那一对跳蚤。
言炎那时候正站在凳子上,用鸡毛掸子清理供桌上的香灰,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被染成了满江红,手里的鸡毛掸子随着全身一起在颤抖,但说出来的话起码还是人话,还能听,证明他脑子起码还很清醒,没有被邵一乾这一番混账话说成玻璃心。
邵一乾那个小瘪三逮着什么就拿什么发脾气,一脚踢翻了香案还不够,又杀伤力十足地把地上的蒲团、凉席垫子全都踹地七零八落,把灵堂里搞得乌烟瘴气,十分不像样子,那说出来的话纯粹不堪入耳,不是给人听的。
这新寡妇一时来了兴致,遂停下手边的活,从狗子那被铺得十分柔软的垫子上抱过一只猫仔,又取过奶瓶,给猫仔喂起奶来。
她开始欣赏俩小东西相互伤害,解解闷。
邵一乾纯粹是个没有良心的,他遇到他不能接受的事,就开始拼命地找出气筒,试图发泄心里的不痛快,脑子也管不住嘴上那两片肉,话越说越难听:“就是你!你还狡辩!解释就是掩饰,你还狡辩!不是你还有谁?”
言炎全身颤抖地更厉害了,他也忘了自己脚下还踩着个小凳子,一伸脚,一下身体失衡,从凳子上踩空,十分狼狈地跌了下来,还是脸先着的地。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左半张脸全是灰,鼻子里还流下来两行血。
邵奶奶终于坐不住了,她刚准备起身出面调停——
言炎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双手抹抹脸上的土,眼眶通红,看着邵一乾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次,向、我、道、歉!”
他平常也有些小脾气,但那些脾气更多的是一种承欢膝下,多少都包含了些给二老填乐子的成分在里头。但今天,他这么不卑不亢,倒叫邵奶奶似乎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孩子的真面目,这时候,她才开始有些相信,或许他真的能成为邵一乾的标杆,起码能让邵一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糟心玩意儿知道知道什么叫“敬畏”。
因为人生天地间,纵然天大地大,却总是不能自由地往来驰骋。人被要求活在一个规规矩矩的框子里,偶尔出框,那叫卓尔不群,经常出框,那就叫自取灭亡。所以人,最少得有个底线,得有敬畏之心。
于是这老寡妇虽说刚死了老伴儿,看戏还给看上瘾了——邵一乾是个小疯狗,言炎是他的栓狗桩,这俩人掺和在一起,那就是一出相爱相杀的戏码,那演出来,可不得是狗血泡出来的一部剧?
邵一乾怕谁?到目前为止,他谁都不怕,自然也没有被言炎这番举动震慑到。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那样浓墨重彩的行为和语气十分不具有威力,不足以叫对面的人低头,就单方面给自己按了个暂停键,酝酿了两三秒,这才抬起头来,嘴角轻微一挑,眼睛微眯,轻蔑道:“你听好了,我,姓邵。”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句话。
言炎深吸了口气,嘴唇的血色忽地退得一干二净,而后弯下腰猛烈地咳了起来,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邵奶奶憋着没动,等了两三秒,想听听言炎是否还会锲而不舍地坚持要邵一乾道歉。但言炎让她失望了,她只听见他一声十分轻微的指责。
言炎蹲在地上捂着自己口鼻,气如游丝道:“邵一乾,你太过分了。”
该新老寡妇忽然想起来,言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个可再一再二,从不再三再四的人。他的骨子里似乎有一股执拗劲儿,那股劲在平常时候从不轻易显现,只有在他动了真格的时候,才难得一见地出现端倪。
她一时又有些疑惑——他们俩真的能彼此扶持吗?
院子里突然有人高声叫喊:“婶儿!我们来搬磨坊里的机器啦!”
邵一乾愣了两三秒,十分难以置信地看向邵奶奶,突然怒不可遏:“你太狠了!我爷那骨头可都没凉,你这后脚就要把他的家当也全卖了。家里是少了那俩钱?还是没有地方装个机器?”
邵奶奶心里叹口气,知道他指责得其实并不错,但她有意刺激他,就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平平淡淡地道:“你会用还是我会用?留着它能给你生个儿子还是能给你添个宅子?都不能,它早晚会坏掉,与其等将来当废铁卖了,还不如趁早划个好价钱。”
适时,院子里开始嘈杂起来,磨坊门上的大挂锁被砸开的声音、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一二三”的吆喝声……不绝如缕。
邵一乾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做对一样,他仿佛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鬼门关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旧拉不住老邵头一丝丝,只能看着这帮人先把他封到棺材里,再烧了他生前所有的衣服,最后还要搬走他的家当。
他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恨恨道:“我恨死你了,你那血太冷了。”
院子里来的都是些老少爷们儿,大家正三五成堆地商量怎么把这个大家伙搬到车上去。
邵一乾一把推开那个正在往机器上栓绳子的人,张开双臂,跟老母鸡保护小鸡仔似的死死挡在机器跟前,大声喊道:“都给我走!不要碰我们家的东西!”
邵爸爸过来扯了他一把:“胡闹什么?快让开。”
邵一乾把手指头卡进那机器的凹槽里,一张脸哭成了花脸,泪流满面地哀求道:“爸,你以后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让我好好念书我就好好念书,我以后不在外面胡来了……求你把这个机器留给我行吗?”
邵爸爸不为所动,上手把他的手指头掰出来,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溜到屋子门口扔进去,又手脚麻利地把门一锁,邵一乾听见他在外面说:“大伙儿来吧。”
等到外面的声响终于尘埃落定,邵一乾也终于破坏了屋子的那扇窗,从窗台上跳了出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磨坊,觉得就是一夕之间,家里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似的,叫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家的氛围一时间令他讨厌得无以复加,然后……
他跑了。
身后是咄咄逼人的陌生感,敌人都在嘲笑他的徒劳,奔跑的前方是未知,没有人站在路口给他一个志同道合的安慰。
他那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子这会儿更是被摧毁成了一片废墟,岂止三七二十七,就连一加一等于几都得费好些思量。
漫无目的地跑了许久,鬼使神差就跑到了宋包包他家那个巨型垃圾场那个小院。他行为失控,只一味想逃避,连想都没想就从那个狗洞那里钻了进去。
宋包包听到声响,出来看见是他,一时乐得手舞足蹈的:“太好了,你来了!你快来看看我买了个什么家伙?你会吓到的,哈哈。”
邵一乾下意识道:“嗯?”
宋包包那个睁眼瞎上来扯着他衣袖往屋里走,得意道:“老子不去网吧还不行?老子自己买台电脑自己装,正好也没人抢。”
一推开屋门,好家伙,一台全新的台式电脑威风凛凛地蹲在屋子一角,被宋包包擦得那叫一个锃光瓦亮,那界面上已经被宋老司机换成了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的动态图,在那里风情万种的挤眼睛挑逗人。
宋包包简直眼角眉梢都是笑:“blingbling!帅气吧,Win8系统,最新款,四核驱动,打游戏连开四个号都绰绰有余。我靠!这么一套,托人买加上运费,烧了我一百张毛爷爷。”
邵一乾没工夫怼他,神情恹恹地“哦”了一声。
宋包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哎我怎么没法儿上网呢,不能啊,我都按照说明书装的……应该是这个键没打开……不是……是这个红黄蓝线插错了……没有啊……”
没过一会儿,就听他用一种死了爹妈的沉痛语气惊呼道:“卧槽!村里没有宽带!我就说怎么感觉少了个东西!他妈的少了网线!”
他左按右按,叨叨逼个不停气,邵一乾就无所事事地盯着现场唯一一个活物看,但心里又装着许多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时就老僧入定一样,眼珠子跟着宋包包转,脸上的表情空空的。
……就如同每个月前脚刚领完工资,钱都没在屁股底下坐热,后脚就全交了房租的打工族一样,十分生无可恋。
宋包包正自己在那日天日地日宽带呢,从后尾巴骨上突然窜出来一股凉意,他就顿住了,小心翼翼地一回头,和邵一乾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顿时给他吓得魂飞魄散——那眼神里透出来的心灰意冷如此似曾相识,像是许多年前,那一对狗男女当着他的面签了离婚协议各奔前程时,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神。
空茫、无助、恨意滔天。
他委委屈屈地清了一下嗓子,难得发挥了一把自己脸上那俩平时主要用来出气的电灯泡的本来作用:“你怎么了?”
邵一乾深吸了口气,在嘴边努力挤出一个笑,脱力道:“你想去网吧吗?黄毛最近……应该顾不上找我麻烦……或者我们可以带把刀去。”
第22章 回家
网吧里人员凋敝,黄毛那一大帮都不在,黑网吧的二楼显得狼少肉多,往那角落一坐,一抬头,看见自己前面有无数的空机位,有种整个网吧都是自己家开的感觉。
这种类似于君临天下的错觉叫宋包包激动不已,一上机打游戏pk,先输了三盘,论此人输的速度之快,勘称疯狗脱缰、风雷火山,输得他脾气都没了,输得都要患上命名性失语症了:“那个谁……谁……发什么呆啊?快上线啊。”
邵一乾动作幅度颇大地摔摔鼠标,脸色铁青:“我密码几号?你给我密码设几号来着?”
宋包包:“意外怀孕怎么办注音首字母加123。”
按宋包包的话讲,他的徒儿邵一乾颇有几分打游戏的天赋,他的掌骨和指骨要比宋包包多抽了那么一两厘米,键盘操作的灵活性要好得多。
或许刚开始还有些生涩,不过到了后来,就连宋包包都把他那个传说中有老婆、还加了工会、砸了好几万的号借给了他,叫他过把满级账号的瘾。
19/63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