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文丝毫没觉得被冒犯:“我就这么大出息,我就爱扫马路。顾好你自己吧,你这样的,扫马路都没人要,童工。”
邵一乾:“……”
无法反驳。
刘季文把他拉起来,站在屋子的小门厅那里:“两间屋子,你要哪间?”
邵一乾探头看了一眼,两件屋子面积差不多大,其中一间从地板到天花板堆了满满的书,还有一大半的空间堆得全是报纸。在报纸堆里埋着一张十分破烂的桌子,上面还有摊开的笔记本和拔了帽子的钢笔。另外一间就是他刚才出来那间,书没那么多,一张床一把椅子,多余的东西就没了。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这间。”
刘季文撸袖子,淡定道:“行,来帮把手,把床抬出来。”
邵一乾:“……你在逗我。”
他有些犹豫,毕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过日子的智慧更是狗屁不通,也没有“货比三家”的概念,根本分不清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里面埋的馅儿它究竟是甜的还是苦的。
不过……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有个落脚点,这个诱惑本身就已经超越了所有的顾虑,他想暂且就这样吧。困难也总是一时的,哪有人半辈子都倒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暂且先让他宰好了。
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我一毛钱没有。
刘季文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抖抖那张不成文的契约,不冷不热道:“别想了,签字画押的东西,有法律效益的,你跑不掉。何况……”
他推着他出了大门,到走廊上:“整个市里,没有哪个地方比我家更便宜。”
邵一乾看了一眼脚底下,然后死心塌地地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这是个筒子楼,楼梯外置,走廊外置,两步开外就是栏杆,锈迹斑斑,墙体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皲裂,露出内里此出彼伏的钢筋水泥,着实烂得辣人眼睛。
邵一乾顿时没脾气了,他心里默念:“撒泡尿要五毛钱的地界,”而后平淡地接受了这个高得离谱的房租。
他靠近栅栏,低头往下看,见就这破楼下还停了一堆小轿车,衣着光鲜的男人女人从四面八方穿过,都在这个小破楼里安了个窝。
刘季文抱着胳膊往栅栏上一靠,有些发冷的面庞在灯光下十分不近人情:“我丑话说在前头,考虑到你是个潜力股,每个月月底我要房租,还不上的话,”他眼睛一眯,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邵一乾都能认出来的劣质烟,“你的户口,可以用来干许多坏事,不想你的名字有一天被列在‘四黑’里,你可得快点了。”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邵一乾觉得脖子似乎跟栏杆一样,锈住了,转起来似乎都能听见骨节“咔咔”响,最后也只能在嗓子眼里憋出几个字:“算你狠。”
户口!户口!这玩意儿落在别人手里,简直就是授人以刀柄,方便别人捅自己。
他攥紧拳头,狠狠闭了闭眼,一瞬间十分想跳楼:“说好了,在我还清钱之前,你要确保我户口的绝对安全。”
刘季文一挑眉,打个响指:“读书人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点你放心。”
他说着便伸出手来,强行握着邵一乾的手上下晃了晃:“祝你生活愉快。”
房东十分抠门,把他屋子里的东西搬了个一干二净,念在他这边只剩下天花板、地板和四壁的份上,赏了他一层被单,临走前,还如实履行契约,留下了三百,还有一张从这里到批发市场的路线图。
夜里到半宿,邵一乾把自己裹在被单里,听着窗外的风声,一时悟了:“也许是踩了狗屎运,碰见了个面冷心热乎的好人呢?”
不沾亲不带故的,给你买了感冒药,又劈头盖脸砸你一个狗窝,虽说是强买强卖,可是忽略所有表象,不都是在赐他以恩惠么?
刘季文是个抠到骨子里的吝啬鬼,这一点从他对一毛钱那怨念的执着程度就可见一斑,但从来没有眼下这样,这么直接而清晰——
早上邵一乾醒得早,揣着三百块钱预备去那什么批发市场,一推门就看见刘季文在刷牙。他眼睁睁看着他把牙膏挤出来,似乎是嫌多,又往回吸了一些,这才把牙刷放进了嘴里。
邵一乾:“……”
你干脆抠死算了!
两间卧室的房门是正对着的,那边恰好也打开,他一眼扫见地上掉出来一张纸:“这是什么?”
那上面全是英文,旁边附了张刘贱人的照片,上面还压了钢印,看起来逼格高到飞起。
刘季文都不屑回头看,和着牙膏沫子喷道:“扔在地上的都是垃圾。”
旁边还有几张……汇款单。
邵一乾看不懂,反正是垃圾,他团了团,把那些纸全都团得软不拉几的,而后用来擤了鼻涕。
下楼的时候,刘季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乎暴跳如雷:“妈的!我毕业证!兔崽子!”
邵一乾得意地一笑,跑得飞快:“反正是垃圾。”
刘季文画给他的路线十分准确,因为这个小楼四周几乎没有别的出路,就一条道,一直顺着道路往下走,出了巷子口,一抬头看,嗬,批发市场,到了。
批发市场里挤了一大帮人,全是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太太,他一进去,简直都露不出个头来。
一进去,先是长长的一排卖菜的,接着是卖鱼卖肉的,然后才开始出现服饰区。大棚子下各种味道都搅和在一起,一截是大蒜味,一截是芹菜味,一截是腥味。
余光里扫见一袋洗衣粉,邵一乾呆了一下,而后突然心惊肉跳——
他以后得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自己买菜!这三样,没一样是他会的!狗屁经验都没有!
他会什么?一言以蔽之,曰:吃喝拉撒。
别的,一无所长。
那时候,他初次窥见生活里满满的恶意,才发觉日子原来都是浸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一直被保护在一方名为“家长”的蓝色天空下,他到现在都以为每个如同流水账一样的日子都是吃吃喝喝。
眼下,密不透风的油盐生计毫无铺垫地从天而降,砸得他立时头破血流。
他不能想象,一个人得磕磕绊绊多少跟头,才能把琐碎繁杂的生活过得行云流水。
内裤和袜子论打批发,他也没有讨价还价的经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干脆直接。花钱的感觉飞一般的爽,然而这流水一样的速度叫邵一乾肉疼地脸都扭曲了,就那么条几片破布的三角裤头么!就那么一双死丑的袜子么!
贵死了!贵得他要骂娘了!
一路看一路省,他走出批发市场的时候,被刺激得腿都软了,他缓了口气,歇在市场入口的石墩子上。他手十分随意地往后一耷拉,而后摸到了一个东西,扯过来一看……
包小姐。
这小广告十分轻而易举就揭了下来,可见是才刚贴上没一会儿。邵一乾立时蹦起来,四处张望,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一边走一边到处瞎贴。
有门儿!
他三两步跑过去,拉住那贴小广告的人,开门见山道:“你这个活给不给工钱?”
那人打量神经病似的看了他一眼,眉头耸出一个“川”,十分不耐烦地说:“边儿闪,有你什么事。”
邵一乾牛皮糖一样赖着他:“我给你贴,你付我钱,行不行?”
那人直起腰来:“你行么?”
作者有话要说:
刘季文:我是个好人,高学历,就是有些贱,有些抠门……
第29章 制药厂
事实胜于雄辩。
他不仅行,而且十分行,把小广告背后的粘纸一揭,把前年一层顺着往地上一扔,然后走过的时候踏上一脚,成了,贴牢了。
一揭,一扔,一踏,这三个动作接续重复进行,没多会儿,他就把批发市场入口处的地面贴得色气满满,叫人一走出来顿时眼花缭乱,地上多了一层美女在噼里啪啦朝空气里放电,真怕走过路过的大老爷们儿被电成人肉干。
于是邵一乾得偿所愿,开出来的条件是贴八百张付五十块钱,贴完再去一个地方拿新的,不过在这之前,他先给了五十块的押金。
邵一乾捧着一堆包小姐的美女小广告,简直要把眼睛笑没了,二话不说,撸袖子开贴。
电线杆上、树上、马路牙子上、各种门柱子上……凡他所到之处,没有一处被他放过。
他还小,腰身很软,但那也经不住老弯腰再起身的循环动作。大冬天的,愣是给他热出一脸汗来,他回头看看自己贴过的小广告,心里忽地生出无限的期待。
旧时和陈萌一起玩过的西天取经的游戏,他总是退回起点很多次,如今他觉得,自己正站在起跑线上,他听见发令枪响,他看见自己至少已经冲出了起跑线。
不过人也有个乐极生悲的时候,等他再贴完一摞,起身抹汗的时候,郁闷地发现贴得太得意忘形,妈的,迷路了。周围的布局不是他今早上过来时见过的模样,四周空荡荡的,楼房都在争先恐后地攀比谁更矮更锉,颜色灰旧不说,样式还十分特立独行。
行人很少,来往的都是些稀稀拉拉的电瓶车和老洋马,与市区的模样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这时候走一路贴一路的好处水落石出,沿着贴过的路走回去就行了,不过不远处有个大型的钢铁棚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个钢铁棚子外围是一圈铁栅栏,大白天的,大门紧闭,没有生气的模样。
邵一乾一边捶着腰,心里的好奇挡都挡不住,遂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他从门缝里觑了一眼,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门后一条大狗突然朝门扑过来,摇着尾巴开始狂吠。
他“妈呀”一声,反射性往后一退,一屁股摔倒在雪地里。这狗这么叫,他不知怎么的心里莫名开始打鼓,眼皮也开始跳,某种强烈的预感如同钱塘江涨潮似的,“哗啦啦”一下子淹到了鼻子下,叫他浑身都窜上来一层鸡皮疙瘩。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七,爬起来就往附近民居聚集的地方跑。
太邪乎了!
四周空得连个能挡风的地方都没有,民居看着挺近的,在雪地里跑起来,那个距离怎么还越跑越远了!
身后随即跟来脚步声,他扭头一看,一条还拴着狗链的大狗猛地扑过来,严丝合缝地把他扑倒在地。
邵一乾瞳孔骤缩,想起了街坊邻居都爱唠的闲磕,说是大队上的一个光棍好容易取了个老婆,结果第二天下地去,回来的时候,就直接变成了鳏夫,那新娘子去上厕所的时候被家里认生的大狗咬成了肉渣。
他还这么年轻——
狗粗重的呼吸堪堪贴近他面门处,它嘴里的腥气全都扫在他的脸上,他近得能观察到这条狗耷拉下来的舌头上密集的刺,但也就这个程度了,因为狗的主人拉紧了狗链子。
“来了,怎么不进去看看?”
狗主人带着蓝色的医用口罩,浑身都裹在白大褂里,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塞在蓝色帽子下。听不出语气是因为滤过了一层口罩而变得奇怪,还是因为本身就阴阳怪气。
邵一乾急喘几口气,手里的小广告撒了一地,他小幅度地摇摇头,强装镇定道:“不、不了,我爸就在路口等、等我回去。”
狗主人假模假样地扫了眼他身后,虚着嗓子道:“大冷天大城郊的,小孩子家家的,快回去吧。”
邵一乾机械地转过身,压抑着想快跑的强烈冲动,把腿迈得连膝盖都没打弯。
但走得再平稳,走出不到十米远,身后就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搂了起来,来自头顶的声音十分凶狠:“既来之则安之!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盘儿?岂是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老李!”
邵一乾全身都被制住了,他根本就不是这人的对手,身后的人把他全身各个能活动的关节都压制地十分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留给他。
心里腾起一丝冰凉入骨的寒气,慢慢地顺着全身的血管开始流遍全身,他知道,这种感觉叫极度的恐惧。
他脑子顿了一小会儿就又开始转,看着缓缓合上的大门,还有重新被栓到门上的大狗,不知道这个大钢铁棚子里净藏了些什么鬼东西。
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也许是个掏人心挖人肝的窝点。
很快,邵一乾就被扔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囚室里,心跳得太快了,几乎叫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厂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很像是小时候小女生涂的指甲草的味道,还是混着明矾的指甲草,这味道刁钻地钻进嗓子眼里,叫人受不住有些想吐。
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喉咙,才发现胳膊都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不对,不只是胳膊,是全身都没有力气!
“邵一乾,是你吗?”
身后有个声音异常耳熟。
邵一乾回头去看,登时血都凉了三分,那囚室的深处还有三两个孩子,都软趴趴地伏在地上,只有一个孩子蜷着胳膊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那个孩子扶着墙慢慢站直,一步一拖沓地从黑暗里走出来,脸渐渐开始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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