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平复心情:“没事。”
他以前也这样好,现在如以前一样好。
下午一点的答辩,言炎飞速把以前的申请改了一遍,便十分心大地带着邵一乾出去满大街浪。他借了辆自行车,载着他在小巷子里撒野,停车后拉着他钻进了一个很拥挤的小铺子,四壁上全是小首饰,他真的开始挑耳钉,荤素不忌、来者不拒,乱七八糟地在耳朵上试,大环儿的、毛球球的、水钻的、链条的,每试一种还要臭美地凑到镜子跟前照一番,就差问一声“魔镜魔镜谁的耳朵长得最俊”了,把邵一乾乐得简直要笑岔过气儿去,估摸着自己大概能活活笑死在这里。
看铺子的老板娘哭笑不得:“先生,我们店里没有男款的。”
言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瞎话:“送我女朋友的。”
他顶着来往路人稀奇古怪的眼光,一丝不苟不厌其烦地试了很多款式,几乎把个头显大的耳坠试了个遍,最后特别不要脸地说:“麻烦姐姐给我拿一包玻璃针。”
然后丝毫不觉亏欠别人地扬长而去。
邵一乾真不知道这小子现下竟然这么无赖,一边十分好奇他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边又忍不住手欠地想替店家把这种无良消费者揍一顿。
磨蹭到差五分就一点的时候,言炎终于拉着他去了二楼的大教室。
里面都是些穿正装的学生,三五成堆地凑在一起,围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
邵一乾脚步停在门口,说:“我在这里等你。”
言炎直接动手推他进去,满不在乎地说:“进去等,答辩对外开放,就怕无聊到你不爱听。”说完就提着电脑包去了厕所。
邵一乾根本就没等到言炎回来,时间一到,主持人直接下发项目申请人答辩顺序名单,站在讲台一侧开始按顺序叫答辩人:“申请人,临床医学院实验班,言炎;申请项目……”
主持人喊了两遍,正要宣布下一位的时候,那慢性子的人推开教室前门走进来了。
言炎出门时候穿的是连帽衫和牛仔裤,正装叠成一团塞在电脑包里,一来就先躲进厕所去换衣服,匆忙间连领带都没系,一小截露在袖口外的白衬衣的扣子也没扣,然而此人似乎分外不以为意。
他当着他们学院一群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面,不慌不忙地插U盘拷PPT,然后鞠了个躬:“Good afternoon respected professors, I'm Yanyan……”
邵一乾坐在最后一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用红外笔在大屏幕上戳戳点点,气定神闲地回答每个教授的问题,心说宝贝儿你怎么这么牛逼呢。
其中有个老教授问了一个问题:“解释一下你迟到和衣衫不整的原因。”
言炎下意识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样,忽悠之词张口就来:“我来的时候,遭到了楼下一帮狗的围追堵截,对此我很抱歉。”
满脸真诚的模样,是个人都要信以为真。
邵一乾隔着大老远对他比了个大拇指,比口型:“吹。”
言炎一眼就扫见了,跟被人褒奖了一番似的,眼睛刷的亮了一层,瞬间说得更流畅了。
网络上一句话说得很好,叫“不是一个人不行,而是两个人更好。”
他们没了彼此,也会过得很好,但人嘛,也就为那点儿追求而活——追求填饱肚子,追求养家糊口,追求三千的月工资,追求成为办公室工作人员,追求一个房子、一辆车子,追求一个老婆,追求爱情。
追求就如同攀岩,他们攀上一百米的高度,便会仰望一百五十米的高度,一步一脚印地爬上群山之巅,于是又贪得无厌地试图征服珠穆朗玛,去挑战更多的不可能。
时间顺流而下,而人逆水行舟。
邵一乾也不是个闲人,第二天吃过早饭,他提出要回家,言炎算了算,距离暑假还有……拉倒吧,本学期才刚开学不满一个月,刚圆满了一次就要分开……这他妈真是一件惨绝人寰的事。
他送邵一乾一直到高速收费站,左拉右扯不愿意下车,于是俩不知脸皮为何物的人在车里没羞没臊地乱亲乱摸,当然自然一直是司机吃亏,因为他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身、体、不、适,被副驾驶上的衣冠禽兽压在驾驶座位的椅背上欺负了很久,濒临一脚就要踩地雷起反应。
但人说“非礼”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于是可以将驾驶员的不配合解释为一种欲扬先抑、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半遮半裸。
反正不管怎么定义他的行为,要不是他一直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迫不得已仰头深呼吸,言炎也不会熟门熟路地扒了他的衬衫、抽了他的皮带。
一场十分单纯的吻别,因为制服够禁欲和姿势够感人,顺理成章地就演变成了一个十分朋克的车震。
鉴于司机已经接近报废,言炎十分体贴地把他从驾驶位上换下来,打开导航,开了一整天,一路护送他回了家。
车载导航上可以显示车主最常用的路线,这辆车子上显示地使用频率最高的路线,是从邵奔和李红霞的养老房到胡佳丽的珠宝专柜。但一进入中州市市区,言炎并不知道邵一乾经久住在哪里,运输司机通常是四海为家,大多数时候,一床被子随身携带,在高速上的临时停车点歇脚。
邵一乾比别人起步晚,却比很多人都狠,所以两三个月不回家是常事。
言炎最后打算开去邵奔家里。
邵一乾不计形象地躺在副驾上,一伸脚踹灭了导航,蹦了一句:“去北城,我带你看个东西。”
到了地方,停好车,邵一乾神秘兮兮地倒着走,来到自己的店门口,特别潇洒地掏出钥匙,很得瑟地在言炎眼前晃了晃,转身就去开门。
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剧烈摇晃,刚抬起到一半的卷闸门在一瞬间被剪切成了狰狞可怖的两大片子,邵一乾怔了一下,握着钥匙的手就开始颤抖。
言炎一看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地拉着他就往空旷的地方跑,两人刚跑出整个大楼投在地上的影子范围,身后刚建成还不满一个月的交易中心发出一记呻/吟,随后,如同爆破现场似的,庞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邵一乾感觉被什么东西当胸刺了一下,疼痛难当,眼底立即红出了重影。
整个地震持续了近三十秒,震后的现场异常混乱,幸存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地围在一起,乐观的、悲观的、不痛不痒事不关己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吵个不休。
言炎第一时间回过身来,不管不顾地把邵一乾圈住,一下接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邵一乾彼时正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凉,突然被人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先是懵了一下——十年中的很多次,他一个人在路上行走,快乐是一个人的,痛苦也是一个人的,而今突然多出一个人,你想跟他分享喜悦,于是他也帮你承受苦难——而后一点一点放松下来,静静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会儿,也同样拍拍他的后背,低声说:“没事没事。”
他轻轻推开言炎,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十分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转身,一步一跌地踩上那片废墟,一直爬到了废墟的最高点。
距离他十米左右的另一片废墟之上,有个谢了顶的老头子比他还早一步,已经点了一根烟,坐在一块废砖上抽了起来。
那谢顶的老头满脸皱纹,胡须和眉毛几近花白,不知是被太过松弛的面皮遮住了悲伤的表情,还是真的面无表情,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块废砖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足足有一支烟的功夫,他才站起来,最后背着双手,一步一步下了废墟山,扬长而去。
邵一乾想到了他爷爷。
老邵头总爱蹲在他的磨坊前,一锅接一锅地抽水烟袋,有人来找他磨面,他就钻进磨坊里,打开机器,哼着荒腔走板的老民歌,给人家干活。
黄澄澄的小麦从一个口倒进去,历经一个长达四米的大机器后,白花花的面粉从另一个口里流出来,进入一个面袋子里。
老邵头一次只收人家一块钱。
他想起他上小学的那几年,老邵头会在他每次离开家去上学前,把他叫到跟前。老邵头会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枯槁龟裂的双手翻过盖面的十块钱,翻过夹在芯子里的五块钱和一块钱,从最里层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各族人民,塞在他的校服口袋里,眼角攒出一把细纹,笑眯眯地说:“去吧。”
他仿佛穿越时光,看见了老邵头藏在皱纹里的沧海桑田。
言炎抬眼皮,紧紧盯着废墟之上的身影。
那时候时近傍晚,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偷偷地从地平线下露出温暖的光,被天边的云遮拦了去路,悄悄地蜕变成了大团大团紫色的霞光。他看见那些霞光从天边飞驰而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边,那银边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那银边里包裹着一个百炼成钢的灵魂。
他还看见……那个身影缓缓地一手插兜,全身都放松下来,抬头侧目,看向头顶云蒸霞蔚的天空,静静地站立了几秒,似乎正在酝酿气势,下一秒就会拎着一块板砖给老天爷开个瓢一样。
然后他看见他舒缓了眉眼,一扬手把钥匙丢到了废墟之上,特别无奈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喉结微微动了动,说了几个字。
那串刚用过两次的钥匙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断壁残垣里,不知碰到了什么类型的建材,发出“叮”的一声,华丽谢幕了。
言炎一挑眉,同样笑了,如同少时那样,瞳仁里碎满了光。
他看见邵一乾说:
“日你妈——”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Ernest Hemingway 《The Old Man and the Sea》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倒。——海明威《老人与海》—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很感谢每一个看文的朋友,还要特别鸣谢“吃瓜的山cha酱”童鞋的支持和鼓励~《逆流》的故事讲完了,但故事里的人生有限,人生中的故事无穷。
番外会有~
最后,有缘再见辣!
第67章 番外
番外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更有大爱。
地震过后没有多长时间,先后有救援小组、消防官兵到来,随即全国的物资捐赠一批一批地到来,罹难的亲人们生死不明,幸存下来的人们在空地里支起帐篷,分批次帮助消防官兵和武警战士进行搜救工作,言炎理所当然地混进了随后到来的医疗救援小组里。
目力所及,均是钢筋水泥,余震不断,但都已不构成威胁。
此前言炎所有的医疗知识仅局限于理论,许多次的实验也更偏向于疾病机制的研究,等到面临大规模的伤残病患,这个一直醉心于科技前沿的天之骄子猛然醒悟过来一件事——能够救死扶伤的人,永远是一线的大夫,直面苦难与病痛的人,也是一线的大夫。
实验做得再出色,立意不论多么别出心裁,回归不到实践,也只能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而已。
不断有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人被抬到医疗小组的帐篷里,还有些人都没机会再次看见天光,就已经一命呜呼,当然,还有一些人是死于二次伤害——
救援的人缺乏基本的医疗常识,而人手又不够,将罹难者拖出废墟后,一般会有两个人一人抬脚一人抬肩把人送过来,这个过程就已经造成骨折部位的二次伤害。
所以言炎索性借了个白大褂,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搜救小组的身后。
矮平房下搜出一个呼吸微弱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臂弯里还紧紧搂着一只泰迪犬,狗已经僵死了,而小女孩还有一息尚存,呼吸微弱,但没有意识,言炎用手背拍她脸,拍了两三次都得不到反应。
“大哥帮个忙,把门板抬过来——”
言炎把她放在门板上,比好姿势开始胸外按压,一边按压一边现场教学。
真人身上的第一次心肺复苏实践,精神过于紧张,把人救活了,但把女孩的肋骨按骨折了,医疗组的护士姐姐说没关系,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第一次实践不太顺利,但闯过了第一次,这一天之后的许多次就没有那么难了,言炎记不清自己给多少人做过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流动除颤仪一直待机没有关闭过,一部分人活了,一部分人死了,这个时候,生与死的界限开始截然分明。
由于搜救人员到来的及时,消毒工作做得很到位,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情。但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医务人员外,其余人都被勒令留在帐篷里,连人带帐篷一并消毒,一天一次。
邵一乾就窝在帐篷里,他说放得下,也还是郁郁寡欢了两三天,真正释怀的时候,是言炎带着两眼眶的红血丝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的一瞬间。
很难形容那种如同昙花一现的感觉——
言炎半身的白大褂上都是污秽的血,连续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把他折磨得面色如纸,就靠一股劲撑到现在,牛仔裤被震后现场的钢筋水泥扯得稀巴烂,满是漏洞,脸上和手上还有不经意被擦伤的痕迹,嘴唇干裂发白,似乎才两天不见,他就虚弱了许多。
但他倒下来、栽在他身上的刹那,邵一乾突然有种倦鸟归林的错觉,空空如也的心脏里猛地涌进一捧明艳的火,呼啦啦照亮了一大片,不仅是前方,还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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