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不起自己,却对得起薛家的天下。
“好皇帝?哈哈,你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驽勒当初对纹斛也调查过一番——毕竟这是卫诚的心头好——进入皇城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些个老宫人打听这位传说中旧朝最得宠的皇子,他很好奇被卫诚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个什么宝贝。
然而,事实却不如外界看的那样。
“我听了不少人骂薛启无能,你还是头一个说他是个好皇帝的。”
薛启私下里虐待纹斛的事儿他多少猜出一些,这些日子的相处叫他认清了纹斛的性子,断不会迂腐,也绝非愚孝,对薛启会有此番论断应当只是就事论事。
世人皆爱比较,驽勒如今做这个初代皇帝做得心焦气燥,突然也有兴趣听听薛启这个亡国之君到底为何会是个好皇帝。
“我听说你爹喜欢逗蛐蛐儿,御书房里不谈论正事,反倒常叫你同他斗虫玩儿,这也是好皇帝所为?”
旁边还躺着个睡死了的李丰杨,纹斛瞅了一眼,驽勒顺着他瞅了一眼。
“怎的?见不得人?”
纹斛摇头。
“你知晓寻常人斗蛐蛐儿如何斗么?”
驽勒倒是不怎熟悉京中权贵这些个“雅趣”,左右不过比比谁的虫更厉害罢。
“难道他玩儿得更高明?”
注意力转移过后驽勒也不觉自个儿活得憋屈,反倒满心期待听纹斛讲故事,讲他的父亲,讲他的小时候,讲他还没遇见他之前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他的一切,他突然都有了兴趣。
“两虫相斗,必有一胜。”
纹斛回想着从前,这才发现老头儿在他记忆之中的面容已然模糊不清,唯有他做的那些事叫他一样样到死都忘不干净。
“我与他胜负参半,每回我赢之后他都会将我的虫要去。”
这倒不意外,位高者总习惯将好的东西据为己有,别人给是天经地义,不给便是大逆不道。
“可是每次我同他再比之时他都不会将我之前胜了他的那些蛐蛐儿再拿出来同我比。”
他曾经也好奇老头儿把这些蛐蛐儿要去做什么,莫不是输不起恼羞成怒全给斩立决了,直到后来有一次叫他亲眼瞧见。
驽勒看纹斛脸色微变,不由催促他快说,两人本就离得近,他这一催促又离得更近了些。只见那瘦小的身子往他面前移了移,伸手顺势拍了拍他鼓胀的腹部。
驽勒圆脸一红,腹部赘肉仍旧不听使唤地晃荡不休。
“大胆!怎……怎可以对朕动手动脚。”
圆脸红红的,半点威慑力也无地朝纹斛吼,后者自然也不怕,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呆呆地对着他,驽勒素来不喜这些生了女人脸的男人,他从来都喜欢高大健硕如卫诚一般的伟丈夫,可今儿个对着这张好看得有些邪门儿的脸也免不得生出些旖旎心思。
纹斛拍拍驽勒肚子,收回手,面无表情地道:
“后来我才发现,所有被他要走的蛐蛐儿,全叫他咬断头颅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第020章
卫诚叫人抬回家时血流得有些吓人,云娘早早地吩咐人去请了大夫,转头满脸焦急地守在卫诚身边。
“卫郎这是怎了,圣上为何会下如此毒手!”
这话换别人说是大逆不道是挑拨君臣关系,可卫府的人都知晓云娘脑子不很清楚,会这般说道全是出于关心绝无他意,加之左右皆是卫诚亲信,这些自然不妨事。
“无碍。”
卫诚一边让大夫给他止血包扎,一边将云娘揽在身边安抚。云娘对他的付出有多少,他对云娘的怜惜就有多深,这个女人为他受了许多苦,如今有他护着,定不会再叫人委屈了她半分。
“云儿今儿个做了些什么?”
卫诚轻抚云娘的脊背安抚她,如同天下新婚丈夫爱护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般小心疼惜,新婚燕尔,自然浓情蜜意。
云娘强忍心中厌恶,抬眼迷恋地看着卫诚。
“我做了什么又有何干系,你这伤是怎么来的,你替他做事,他为何伤你!”
云娘说得不恭敬,可左右亲随却没一个觉得不合适,他们也觉着自家将军为圣上千秋大业鞠躬尽瘁,功劳大过天,圣上不过为点小事就要下这般狠手,真真叫人寒心。
“云儿莫要胡说,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何况一点小伤——往后切记慎言。”
卫诚没说自己私闯后宫的事,许是怕云娘知晓了缘由后心底不痛快病情又要反复,索性一股脑儿推到了君臣俗礼上,他这般说,左右更是气愤难平,面上咬牙,心底更默默记了一笔帐。
天下翻过一次,如何翻不得第二次!
卫诚没功夫去想下属的误会,他如今只担心纹斛在宫里会被连累,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存心设计,后宫那片是非地总多呆不得。
无论如何,需得想办法将他弄出来才是。
**
驽勒今儿个心情其实很糟。
毕竟任谁看见旧爱和新欢搅和在一起都不会高兴,虽然不管新欢还是旧爱都是名不符实。
旧爱甚至连名都没有。
“你这好皇帝的标准还真是稀奇。”
驽勒捂着肚子有些想吐,他也不是个多娇贵的人,只是方才纹斛拍了他的肚子之后再说了这么句话,叫他总觉着有虫子在胃袋里扑腾,没了脑袋,死不瞑目地扑腾。
亏他方才还生了些旖旎心思。
被纹斛倒尽了胃口,驽勒也不想七想八想入非非了,念起昨日的打算,索性执了纹斛的手要拉他回冷宫。
“你还想听好皇帝的故事?”
纹斛也不挣扎,乖乖任他拉着走,他肚子里有一堆的故事,倒胃口的,很倒胃口的,特别倒胃口的,应有尽有,不管他兴趣会持续多久,管够。
驽勒眯眼看,
“你故意的。”
不带疑问,斩钉截铁,手上加重的力度隐隐传递出危险信号,纹斛低头看了看被驽勒捏着的手,老实点头。
同样斩钉截铁,不带丝毫遮掩,仿佛他干的那件事本就光明正大。
“你还想听?”
驽勒看着那双认真得近乎单纯的眼睛,突然有些无力——似乎不管纹斛怎么折腾他,他总没法生气。
打从见面到现在,两人的相处之中他从没占过上风。这同当初与卫诚的相处方式挺像,不管他的地位高出对方多少,他永远都是被欺负的那个。唯一不同的是,被卫诚辜负他只会觉着心中钝痛无处宣泄,到了纹斛这里,每被他折腾一次压在心底的巨石就轻一分,朝堂也好,卫诚也罢,再伤不得他半寸,脑子里记着的只是如何反击,如何将纹斛耍在他身上的把戏都转回去叫他尝尝好看。
可是临到下手了,总又舍不得。
舍不得,憋屈,气闷,抓心挠肺偏偏又嚼出丝丝甜来。
“听,朕总要听出个门道来。”
“朕总要看看,你口中的好皇帝到底该是个什么样。”
驽勒拽着纹斛走,心下雀跃,脚步自然快得猖狂,拽得纹斛一趔趄,瞧他难受又从中觉出几分心虚,虚着虚着,脚步复又胆怯小气起来。
王富财在秋水堂外等着,原以为主子会在里头耽搁些时候,毕竟今儿个闹得有些过,卫将军擅闯后宫不说还同那位主子闹了这么一出……他是知道圣上脾气的,天下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自个儿后院不牢靠,不处置卫将军恐是为前朝计,至于薛相公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原想着那位有大造化,可惜,造化偏偏要弄人。
王富财胡乱想着,可惜可叹可这劲儿摇头,摇着摇着竟然用力过猛拧着了脖子。
“圣,圣上?”
脑子因为震惊太过反应不过来,身子却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在驽勒拉着纹斛出来的那一刻及时迎了上去。
“摆驾兰桂宫。”
兰桂宫就是冷宫,位置最偏,也最清净,原本后宫之中最要命的就是清净,如今这份清净却成了驽勒心中的净土,没有朝政,没有争夺,仿佛天底下最大的烦恼就是纹斛老欺负他。
被欺负的老是他。
王富财有些懵,顾不得摇晃自个儿那拧着了的脖子,连忙招呼后边的人伺候,驽勒却不乘辇,仍旧拉着纹斛的手,带有男人最原始最野蛮的占有宣示,一路走回了兰桂宫。
两处同样僻静,挨得也不多远,步行很快就到了,可这短短的几步路,却将纹斛在王富财心中的地位拔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仅次于皇帝,高于一切可见之人。
“薛相公瞧这些可够?”
到了冷宫驽勒先去沐浴换了身儿衣裳,因着他常来,此处洗漱条件大有改善,纹斛才走两天,布置也皆按从前。方才驽勒被吓出一身汗,又赶得急,身上自然腻着不痛快,来这儿第一件事便是擦洗换衣。趁着这个空当纹斛叫了王富财吩咐人送些伤药到秋水堂,他不清楚李丰杨到底因为什么被扔了进去,不敢求御医过去,可偷偷递些伤药也还是行的。
经了王富财的手,驽勒自然知晓,也算不得私下行事。
“就这些,劳公公费心。”
“哪儿的话,奴才这就差人送去。”
王富财笑得甚是熟络,转头半点不耽搁地去安排。底下办事的小太监虽然嘴巴紧,可心底纳罕仍免不得,从前也不乏别宫主子来求他们爷爷,可这樽佛难请,威逼利诱全不为所动,似今儿个这般还是头一遭,如今这位想必定是被皇帝捧上了天,这才会叫他们王爷爷上赶着巴结。
小太监心底有了计较,跑腿儿也更殷勤了些,王富财瞧出他的小心思也不解释,自个儿心里明白就成。圣上看重是一回事,纹斛本身知轻重会掐捻才是最重要的,若换了别家不识抬举不懂分寸的,哪怕万岁爷把他举过了头顶他也不敢这般行事。
**
驽勒换了身儿衣裳,清清爽爽地来找纹斛,王富财同他说了李丰杨的事儿,驽勒心里不痛快,想找他理论。
可是他这般不痛快,纹斛却搬了躺椅舒舒服服躺院子里晒太阳!
“你倒是惯会享受!”
驽勒不乐意自个儿憋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纹斛摇醒,纹斛有午睡的习惯,方才折腾了这么一出误了时辰,这会儿正困得厉害,冷不丁被人这么一闹,伸手“啪嗒”一下打了过去。
“你家好皇帝就是这般扰人清梦的?”
驽勒被打了手,更是气愤,晃荡摇椅的力气也更大了。
“你家好皇帝吃得虫子,朕这好皇帝为何扰不得人清梦!”
纹斛仍睁不开眼睛,被晃得厉害了只得伸手轻轻拍了拍驽勒作怪的胖手。
五指细长如玉,力道轻似鸿毛,挠在手背上,怪痒痒。
“别闹。”
驽勒心底的不平瞬间被摁了下去,只知道故意翻转了手,叫他又挠在了手心。
像是真困了。
某人得意地捏了捏纹斛的手,好似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最后也不同他计较,索性将人抱起来躺他身上两人一起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正好他也困了。
怀抱的重量恰到好处,驽勒心满意足地闭眼。
伸腿,蹬地面,躺椅轻轻晃荡。
晃悠着,睡意又浓烈了些。
“咳——咔——”
纹斛听了这声瞬间惊醒,本能觉着要糟,可来不及反应身子便随着圈住他的那个人猛地沉了下去。
“咚——!”
一记钝响,两声闷哼,王富财闻讯忙不跌跑过来,却发现……
“您知道您胖还从这儿挤甚!”
驽勒当了人肉垫子,涨红脸不肯认错,只狠狠拍了被压散架的躺椅一下——他明儿接着减肥!
☆、第021章
卫诚受伤并不光彩,君臣之间总还要点儿脸,驽勒也不想因此连累纹斛受罪,所以两人都选择了对此事闭口不谈,当初看着的人不多,嘴巴不牢的更是没有,所以外人只知道卫诚身体抱恙被免了朝议,旁的一无所知。
“人呢?”
见王富财一个人进了御书房,驽勒面色阴沉,一张胖脸愣是叫人瞧出了扎人的棱角。
“奴才,奴才该死!”
王富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昨天那瞎眼的糊涂蛋给皇上递了假消息,当时事出突然,圣上忧心薛相公安危也没多想,这才中了别人诡计。后来虽说圣上忙着同薛相公说话没提这事儿,可并不代表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能省力不追究。
“奴才昨儿个一瞧出不对就叫人赶回来拿了那嘴碎的蠢货,只可惜他也是个传话儿的,只知道是兰桂宫那边从前伺候薛相公的一个丫头来通风报的信儿,这丫头狡猾,前脚传了话后脚就跑个没影儿……”
皇宫里头跑出去一个人不容易,所以那人应该还在宫里,王富财立即着人各宫排查,没想到最后人是找到了,却已叫异兽园里的狮子给吃得只剩了半截。
“头还在,奴才已叫小顺子去认了,是她没错。”
人死了,线索也就断了,到底是谁在幕后捣鬼如今是半点线索也无。
“淑妃那边跟这事儿有牵扯么?”
各宫都放了眼线,宫女太监的举动虽说不能全掌握,可各宫主子的举动还是逃不过眼睛的。
王富财跪在地上摇头,驽勒捏了捏眉心。
“多分几个人过去守着兰桂宫,别叫旁人再去烦他——记住,莫再出乱子。”
王富财领了口谕下去安置,过门槛时正好与林长裕错身而过,王富财同他打了个照面,两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点头。
两人皆是圣上手下最得用的狗,如今同时放出去,这后宫之中混进来的虫子怕是已经挠到了万岁爷的痛处。
**
卫诚难得在家清净地呆几天,他自幼习武,又从马背上夺了天下,这点子伤对他而言不痛不痒,正好能趁此机会歇一阵子。
“夫人在哪儿?”
“回将军,薛公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您如今身体不方便,夫人叫我们别多嘴,只自个儿日日与大夫同去探望。”
卫诚点了点头,随手扯了件儿外衣披在身上,□□着胸膛就这么去了眠竹阁。
眠竹阁曾经是阿宁的居所,后来纹斛一直住在这儿,再后来换成了纹枢,几经异主布置却仍按从前,连棵草都没少。
卫诚扯了一片竹叶在手中揉搓,眼底升起一丝怀念。
小时候纹斛总说种竹子最经济,幼时可以吃笋,长得不大不小可以叫那些附庸风雅的人赏竹品茶,一年四季赏个够,等长大了长老了,砍了削成竹篾,编个竹框采竹笋,或是削成筷子夹竹笋,如果运气好还能逮着几个竹笋虫,趁厨子不注意丢灶孔里烤,撇掉翅膀和腿脚就是一盘好菜。
而且竹子长得快,养得贱,是杀不尽的。
“到底是个胸无大志的。”
10/50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