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狱中,狱卒、卫兵功夫都不赖吧?丞相教导出的人,恐怕和禁卫军也有一拼?”
程楠点头,的确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算得上不错。
“这就对了,”傅奚远一脸正色,“朝都之中,谁手下有比廷尉高手还厉害的人物?”
第33章 仇家
程楠明白傅奚远的意思。
为了能时不时找禁卫军的不痛快,小襄王可是下狠了本钱;他往常横行霸道,当然也是有靠山在的。再论起府中养着的门客、家仆,除了襄王府,还当真找不到门生中习武之人众多、更看重武学的出来。
但唯有一处不解:暗杀这门功夫,讲究的是艺高人胆大,是着重在“独”字儿的功夫,人多不多、一点关系都没有。
襄王府武人是多,但不一定别的府邸就没有武艺绝伦之人。
“傅宗正,”程楠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檀木扶手,嘴角的弧度已带了些冷意,“你与小襄王有仇?字字句句,都含沙射影,没一句公道话……你是想坐看程家与小襄王相争,你好渔翁得利?”
“不敢!不敢!”傅奚远登时脸色一白,额发间隐隐渗出汗来。他素来知道程楠谨慎,自己居然还能一时不慎、说脱了嘴?!难道就此要功亏一篑?他再看一眼程楠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恨不得先扯自己一个耳光。
容不得傅奚远细想,他两膝一弯、跪倒在地上,双眼霎红、好似要淌下泪来。
“我哪敢和小襄王有仇?他是龙生凤养的天之骄子,我是区区一个提着脑袋过活的朝堂小官,就算受了欺辱、心里边不痛快,也只能忍着、憋着,丞相您就算借我十八个胆,我也不敢造次啊!”
程楠拽回被他拉着的衣裳下摆,冷声冷气道:“起来说话。”
傅奚远只哭哭啼啼、跪在地上。看那副模样,像是真受了莫大的委屈似得。
他不肯站起来,说话却是肯的。毕竟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用的“刀剑”,便是口中这三寸不烂之舌,岂能不拿它来救命?不过这回却谨慎不少,趁着哭哭啼啼的功夫,粗略规整了一番言语,以防又被程楠踩着尾巴。
“丞相您还记得小襄王捐南海的十七万金么?”傅奚远一提起钱,两眼里是真快涌出泪花子来了。“那里边,从我这里借了七万……您知道小襄王此人,‘借’字儿对他而言、还不如说是白送!宗正卿这位子,说白了,一日比一日油水少,我这钱、来的不容易啊!”
程楠不信。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傅奚远一番,十分不屑:“你家中积蓄能有多少?小襄王何必问你借?”
“都说了不是借,”傅奚远小声地发一句牢骚,乖乖解释:“他压根儿就没想还!宗正卿一职,虽然因为先帝打压、渐渐没落,但毕竟也是朝中大官,架子还是在的。再说这几年,国库空虚,已经许久没有拨钱修整宫城,几月前好不容易有一次‘修缮太庙、整理宗谱’的差事,好财好利之辈,都想去分一勺羹呢!”
程楠依然十万分之不屑。
“上边一共拨了十万金下来,当然,您当了这么多年丞相,随随便便拔根毛、也有十万金了。但底下人不一样啊,就算见了一锭金子,也非得抢个头破血流不成,要不然怎么说他们没见识……”
按傅奚远所言,此时正是皇帝命人募捐钱物之时,小襄王舍不得掏钱、便看中了修太庙的油水。他来讨、傅奚远不敢不给,就拨了五万出来,可小襄王居然嫌少,又让傅奚远给钱。傅奚远没了办法,也不敢再动剩下的五万,只能把自家积蓄拿出来、东凑西凑,再凑了两万。
“这两万里边,还有一半是跟月下山庄押的。我这才叫鸡尾巴被黄鼠狼盯着了——欠下一屁股债!”
月下山庄?
程楠略一思忖,有些将信将疑。
沉疴需得猛药医,想让程楠这老狐狸相信,他还得再多加一把火。
傅奚远抿抿干涸的嘴唇,瞟了眼旁边案几上搁着的茶盏,终究没敢拿起来喝。
“我也不怕您笑话,他跟我要钱时,我当真以为他是要拿去捐给南海郡。朝廷的钱,修太庙也好、养灾民也罢,都是正事不是?谁知这襄王,他把钱拿是拿去了,可一两也没放到救济的粮车里!这忘八,他居然把钱独吞去、往粮车里边塞满了稻草!您说,我能和他没仇么?!”
“想不到傅宗正还是个忧国忧民之人。”程楠语带讥讽。
“倒也不是忧国忧民……”傅奚远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宗正府里边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是得我养的。好不容易来一锅肉,大块儿的都被我给了襄王,咱们自己人只能吃油沫子,这哪是回事儿?我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呢!”
两人俱是一默。
“以傅宗正的脾性,总不可能白白被人欺辱了去吧?”程楠再一想,觉得其中还有些蹊跷。
傅奚远正等着这话。
说瞎话可是有窍门的,若全是假的、那傻子都听得出来。之所以叫它“瞎”话,是因为自己也两眼一抹黑,不知真假,一半真、一半假,一时真、一时假,这才叫功底。而傅奚远厉害之处,恰恰在于,他说瞎话时,就连自己也恍惚之中、分不出真假来。
“实不相瞒,我也没想拿这事儿劳烦您。丞相还记得资水决堤一事么?那其实就是我做的。本来是想把粮车淹了,您想,放稻草的粮车、哪里能沉得下去?我本打算给南海灾民看个清楚,叫他们替我惩戒一番这偷天换海的小襄王,但事不如人愿,反倒把襄王本人给撂到了大水里去……活该没淹死这偷鸡吃的黄鼠狼!”
傅奚远正在自怨自艾的当口,程楠脑筋一转,想起了小襄王、摄政云滇王路途遇刺一事。
“那就不是我干的了!”傅奚远并未承认这个。若是胆敢刺杀襄王,那也就有胆量入廷尉狱、刺杀罗柯了。“他横行霸道,得罪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之前的老襄王,在宫门前被人活活捅死,据说也是因为寻仇。果然,儿子、老子一个德行。”
“还有一事,我不是很明白。”程楠见他回答的头头是道,又问:“修整太庙、缮理宗谱一事,你并非直接掌管金库之人。襄王为何舍近求远、单单逼迫你呢?”
谈及此事,傅奚远即刻愁眉苦脸起来。“还不是因为我那好儿子?他把人家襄王府的小世子打断了腿,一天到晚只会惹麻烦。”
几月前,襄王府七世子在逢春阁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地孤身走到行人稀少的后街上。他正东倒西歪地走着,突然被麻袋罩住了头、然后遭了好一番毒打。回来时,嘴边裂了口子、眼圈儿也是紫的,岂能只用一个“惨”字形容?
打他那人做事也干净,京官审了多日,白杀了几个无辜小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却原来是傅家小公子做的。
程楠觉得细细想来,倒也没什么不可能:傅小公子任性妄为惯了,看不惯襄王府七世子的做派、暗中敲他一顿也是情理之中;再凭傅奚远对儿子的溺爱程度,挪出皇库钱财、替儿子消灾,也完全做得出来。
若此事是真,那就不应当是小襄王逼傅家拿钱,而是傅家怕追究到小公子打人的事实、才主动送钱去襄王府的。
气氛逐渐松动下来,傅奚远也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出程楠虽然疑虑未消、但已没有要他命的打算,便再聊几句、流露出些想要告辞离去的意思来。
“傅宗正何必着急?”程楠皮笑肉不笑,“傅家是我门下,也不能白白让你背许多债务。你再等等,我已派人去月下山庄走一趟、替你还债,等他回来、再走不迟。”
月下山庄在朝都城中另立有府门,程家应该是派人去查探傅奚远所言的真伪了。
正好。
傅奚远一听,心里边反倒一松:无论借钱的缘由是真是假、至少借钱是真事,他傅奚远心里不虚。
而另一边,程楠心中也在掂量:他派了两拨人,一拨造访月下山庄,一拨去宫中请命。倘或月下山庄所言与傅奚远相符,那就顺便把御史大夫一职送到傅奚远头上;倘若月下山庄说没做过这笔买卖,那就直接砍了傅奚远的人头便好。
一边是高官俸禄,一边是人头落地。
这两样虽然天上地下,但二人脸上都没有急切之色。傅奚远心中有底,当然还喝得下茶去;至于程楠,砍的又不是他的头,他有什么可急切的?
“景阳,你这些天,怎么不往宫中跑了?”程楠不止不着急,甚至还打趣起齐景阳来。整个朝国中,能让他和和气气聊聊天的人,除了齐景阳,还当真再没有旁人了。
而每每言及此事,齐景阳总是脸皮薄,这遭却只直直挺着脊背,神情中有些沮丧。他苦着脸,闷闷地答了一句:“她离开都城了。”
“走了?!”程楠有些惊讶。齐景阳不好意思说出他中意的姑娘是谁,程楠也就不去管它,总想着以景阳这样的人品、相貌,哪个姑娘能不动心?不想这世上居然还真有看不中他家景阳的女子!
两人正说着话,全然忘记了旁边的傅奚远。然而傅奚远怎么可能闲的住他那张嘴?他平日里最喜八卦,此时也不甘落后,横插一句道:“齐公子也有了中意的女子?也是,不小了,是该娶妻了。我那小子,年纪比你还小些,一天到晚、就好像挂在女儿家的裤腰带上似得……”
“她往哪儿去了?你一个这么大的小伙子,女人走了,你不会去追?!”不知为甚,此事似乎戳中了程楠的隐痛。他语气几乎算得上是斥责、还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恼火。
“丞相,你这话不对,”傅奚远喝着程家的茶、怡怡然在程家的烦心事儿中寻笑话。“人家不喜欢,岂能强求么?世间情谊天注定,还是得看人家小姑娘、小伙子的意思。”
主仆二人都极其不快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间,程楠心中甚至想:还等月下山庄的人回来作甚?直接把这个满脑袋嘴、说起话来真真假假的傅奚远吊死算了!跟傅奚远共事,真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还好,齐景阳腰间的剑将拔未拔之时,傅奚远的头将落未落之际,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大步进来,附耳程楠说了一句话:“派去月下山庄的人回来了。”
第34章 小倌
秋过冬至。
初雪之后,天气愈发寒冷。周铮心眼多,不用皇帝吩咐,便早早就在长乐宫暖阁里布置了暖身炭炉子,护住了屋子里的暖意融融。
这日,用过晚膳,穆棠依旧坐在案几那一头铺纸练字。原先在宫外婴家茶馆时,左街十里红场、右街酒气熏天,身旁还有傅小公子卯足了劲儿撺掇他出去耍,他都能风雨不动安如山,更何况在宫里呢?
宫里清清淡淡,除了练字,也没什么事情好干了。
穆棠转着笔下锋芒,心里想念起婴谷子来。婴谷子常常仰慕古人风姿,多次感慨想要隐入山林、修身养性。现在依穆棠所见,不必费那么大劲儿去山里,来宫中就挺好,不比山里边清净?
这番话若是说给皇帝刘璞听,恐怕他也再同意不过了。
堂堂一国皇帝,要他处理的政务居然一日比一日少。如今时局艰难、绝非太平盛世,没有政务可处理也绝不代表国泰民安,而是意味着权势的架空。从前太傅是怎么说来着?波涛跌宕、尚可险渡;暗流涌动,防不胜防。
不过他也没想防。
既然无政事来叨扰,那他就好好读读圣贤书罢。这些日子以来,但凡他不跟着穆棠一起练字儿,就必然是倚在暖榻上,怀里抱着个小炉,手里捧着册书或是泛黄的竹简。
这些书都是曾放在檀燕归房里的,往常皇帝连翻都不肯翻,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地一一读下来了。
不止是读下来,他手里还抓了一杆笔,但凡遇到心仪或是不解之处,就提笔勾下来、注明疑问之处,待来日详读。檀燕归读过的每本书册都记有笔记,两人的字儿相映成趣,好似对话,在书页不大的空白里亲昵地挤在了一起。
“陛下?”周铮躬着腰,小步进入屋中,“太后把人送来了。”
这些日子他忙东忙西,比起往年好似老了许多。此刻肩上、头上都覆满了碎雪,越发显出上了年纪的模样。
皇帝从书册里抬起头来,微眯眼睛:“看来是赶不出去了?”
周铮低了头,不作声。
“既然赶不走,那就收下吧。”
宫里的修身养性果然效果奇佳,连着皇帝的脾性都好了不少。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他把人转手就送到掖庭狱都是轻的,非要教那人吃尽苦头、知难而退不可。现在明知是程家下的一步棋,皇帝居然都能轻轻松松地表示“收下”了。
周铮脑子里边转着这些个念头,把人带了进来。
是个身量瘦高,肩膀宽阔的小少年。
刘璞不禁哑然。
先前只说这人是来自倌馆长春馆,那必然就是小倌出身了。可看眼前这位,全身上下无一处像是出身红尘场子,那一身凛然的气派,说他是来皇宫做讲席,估计也没人敢不信。
难道近日不兴腰软善舞的娇娘子,改流行起冰霜美人儿这一款了?
“叫什么名字?”刘璞把好奇的目光敛起,端起身旁茶盏,微抿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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