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来说,那不是什么东西。
那是个白得异乎寻常的娃娃。
裴鹰看明白了,这姑娘是带着个娃娃、孤身一人上路的。
那时他还未在朝国住过多少日子,并不知道朝国除了汉人还有其他族民,所以他只把这女子当做比一般人白皙的汉人姑娘。后来等熟稔了,他才知道,这女子原来是云滇郡木氏族人。
木氏祖籍在北番地带,因其习性喜阴、尤擅用蛊,与崇尚豪气的北番人脾性颇不对付。两方私下斗殴次数多了,总是木氏吃亏,木氏也不傻,索性离开番族、举族迁徙到了云滇郡。传闻木氏族血脉稀少、行踪隐秘,这回居然让裴鹰遇着个实实在在的木氏姑娘。
这位名叫木莲的小女子,敢抱着个孩子上路,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她是要前往朝都城,这一路上也同裴鹰相似、遇到了不少麻烦。此时见有这么个良心未泯、肯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出头的健壮男人,不免动了与他一路的心思。至于要怎么提防她和孩子的安危,也有个一看便是木氏风格的法子:她在裴鹰身上种了条蛊虫。
后来裴鹰之所以去云滇郡的缘由,便是因为这条蛊虫。如今的阔目也之所以向狼头神祈祷能再见这母子俩一面,也是因为这条蛊虫。
这条蛊虫,据木莲、即那位木氏女子所言,是一条连心虫,她怀里抱着的婴儿身上有一条,另一条,便就是在裴鹰身上种着了。此虫颇有些古怪之处,一虫连两心,如同一条绳上吊着的两只蚂蚱,同生共死、休戚相关。
也就是,若裴鹰敢动这孩子分毫,那裴鹰也必死无疑了。
其实这一招简直多余,天地良心,裴鹰并非穷凶极恶之人,更不会有动未出襁褓的婴儿的念头。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自己长得太穷凶极恶了些?不可能啊,若是自己真心形容凶狠,那刘正这傻子也不会一眼就和他亲近成那个样子啊!
阔目也看一眼臂弯里睡得极安心的刘正,拍拍他的脑门儿,心中又想起那个给他下蛊的云滇女子。
木莲不是恶人,这个他清楚的很。他自己有母无父,打小便明白母亲为了孩子是甘愿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的,木莲独自一人带孩子去朝都城寻夫,有所戒备也是应当。况且,人家下蛊之后,也是与裴鹰约定过之后会帮他取出蛊虫的。
只不过,裴鹰按照约定在城门外的千锁断桥前等到日头西落,也未能见着她而已。
到底是见着了丈夫不成?是留在了京城、抑或回了云滇郡?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险境才无法如约而至的?裴鹰不得而知。他知道的,唯有一件事:那与他一同种有连心蛊的婴孩,一定还活着。
一想到木莲怀中的婴孩,即便离最后一面已过去了许多年,阔目也的皮肉上依然登时碎碎地起了一身小疙瘩。
这孩子,或许是个死的?阔目也有些不敢确认。这婴儿远看还好,眨眼、伸手都是如普通人家的幼童一样,但是,他可以拿自己脖颈上这颗头颅作保,他可以确信,这孩子没有气息。
仅是没有气息,也便作罢。或许木氏有一门独特的、从襁褓之时就练起的龟息神功,或是蛊虫作怪,反正他从裴鹰到阔目也,也算是开了许多眼界,修习心法以达到无声无息之境还是有实据可考的。但人活而没有心音,这难道不可怖?又怎说得过去?
疑窦一起,便将之前不曾放在心上的细节一点点串通起来:老叫花子抢夺包裹时,包裹砸在地上数次,里边的婴孩居然连哭声也无半个;甚至于木莲抱婴孩时,有时裹得极为严实、连头也不露,似乎孩子不需吐气吸气似得。
这孩子是个死的。否则难道是个人形的大蛊虫?阔目也想及此,不免瘆的慌。
他知道蛊虫也不是只有坏的,例如他身体里边的这条,就救过他的命:他去云滇郡寻木氏后人时,曾落在一峡谷中的两片石缝之间,腰际卡于其中无法自拔整整三年。若非这蛊虫通人性,居然会振翅发声吸引鸟雀来自投罗网,他早做了饿死鬼。
但就算于他有救命之恩,阔目也也受不了自己或许曾经抱过一只人形大蛊虫的可能。
他得把这事情弄明白。再者当年他与木莲以兄妹相称,是许诺了要帮她保护婴孩的,若是这小家伙没死,他也得遵守承诺,先把这一大一小找到再说。
阔目也把自己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坚定了时不时就要动摇些许的心志,又想到老族长交给他的那件来朝都找灵晴儿的事情来。
当然,他连灵晴儿的面也没见着。
不是灵晴儿不给他面子,而是在他出现在朝都的十天前,灵晴儿就和她那琴师相好离京了。有人说是回北番去了,有人说是远走高飞了,还有人说是寻仙问药、做一对儿神仙眷侣去了,不一而足,五花八门。
在这种种的可能性里,阔目也只希望他们不要回北番月亮山去。若是回了月亮山,必定被战事牵连,俩人倒是就此可以比翼双飞、在墓穴里做一对相亲相爱的骸骨了。
有什么好的?阔目也时常要这么安慰自己一下,尽管他内心早就默认了最坏的情形。回月亮山有什么好的呢?老族长脾气又大,天天打仗、时常有人送命,还要看汉人糟蹋自家祖宗留下的宝地……
月亮山有什么好的呢?也不过就是姑娘漂亮些、酒酿劲头比其他地方足些……
月亮山,真好看啊。勿论是一天中的什么时辰、勿论是一年中的什么季节,月亮山就好似空中的那轮明月一般,缺有缺的美、圆有圆的妙;阴有阴的好、晴有晴的巧。
阔目也感到眼中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将坠欲坠,忙仰头使它倒流回去。这一抬头,恰巧从那扇开着的圆窗中,望见那轮高悬天际的朗朗明月。
月色如水。
眼中的那点月色再也忍不住,顺着他粗犷的面颊滑下来,经由他浓密的须发,滴在睡在他怀中的刘正的面颊上。
第11章 相女
011 相女
天气中的燥热一日日沉淀下来。
连续许多日,在兰台读完书后,檀燕归无一例外地去了百步亭。
他特意换了身简简单单、不浮不躁的布裳,在一众舞枪弄棒的武生装束中反而更加显眼。只是旁人看他奇怪,他自己却浑不在意,顶着整个校场打量他的目光,只是自顾自的四下看着,恍若置身无人之境。
起初也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念叨些“檀家”怎样怎样。旁人议论他,他反而越发来的雷打不动,比那些在此处校练的小将还要勤快。谁看他不顺眼,他反而硬要往人家眼里撞。
他性子像头犟牛。表面上和和气气、似乎别人怎么着他都成,但实际上是个一头撞上南墙还不够、非得见了血,甚至见了血也不肯回头的驴脾气。
“他是装了一肚子傲气,撑着那张脸皮、不肯拉下来而已。”
刘璞轻轻一笑,语气里像是在打趣,仿佛“犟”这个字眼,落在檀燕归身上,都成了夸人的话。他立在百步亭的西北角,此处有一从茂密的修竹,恰巧掩饰住了他和周铮的身形、使里边练武的武人们见他不着。此时此刻,他正拨开眼前一两节碍眼的翠竹,眼中带着笑意、追逐着里边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
百步亭的名号,于它的规制而言,的确是小家子气了。
身为朝国宫廷的练武之地,百步亭分为一台一场:台子名为清秋台,如一支出水芙蓉、高出平地几丈,左右两边各有二十七级的石阶与台顶相连,共五十四级,旨在纪念乱军攻进宫城时、誓死护卫皇族血脉的五十四位羽林虎贲将士。下边的跑马场,是跑马练箭之所,每日禁卫军纵马时,腾起的层层尘雾壮观至极。
刘璞站在修竹的阴影中,惬意地观赏着缓步走在明媚的日光中的檀燕归。
“他生来是站在练武场上的人。”刘璞边看边笑,转头对周铮道:“虽然和气,终究不是生来念书的人。”
周铮也探头看,念叨了一句“陛下说得是。”
他这句话实实在在是敷衍。他并不十分关心檀燕归处境如何,而一心想的是皇帝的心情。自从搬回长乐宫后,这两位主子住倒是住在了一起,但互相连句话也不说半句,算是哪门子的和好?皇帝不说,但他知道,皇帝心里也难受。
“周铮,你说吾为人若何?明明都是毁在吾一人手里,但这许多年,吾依然作恶作的不亦乐乎。”刘璞嘴角依然带着笑,仿佛看到的是怎样美妙的风景似得。他极不留情地给自己下了判词儿:“明知自己在作恶、还要继续把恶事做下去。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
他这么感慨一句,看着檀燕归穿过跑马场,一步一步地踏上清秋台的高阶,内心中有些希冀檀燕归能走过去,像许多年前那样,挑起长剑、挽几个剑花。若是他愿意重返武道,或许也意味着自己所做过的错事得到了原谅……
但是他没有。
檀燕归依然如今日之前的十四天一般,在台沿上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时常挺直的背脊往后一靠、不露半分颓色,闲闲地看向清秋台上摆弄刀剑的小将们。瞧他那一心看热闹的神态,半分也没有要起身试手的意思。
“走罢。”
刘璞再向台上看一眼,知道今天是再没什么好风景可看,索性早早去和那群混账朝臣们打嘴仗、撒撒火气算了,便负手顺着这条窄道渐渐走远。
他年纪轻轻,却总喜欢把两手背在身后,如同一个佝偻的白发老学究。看在周铮的眼睛里,这两条并不粗壮的手臂,更像是一圈支撑他挺直腰板的架子,没它俩架着,整个人就要塌下去似得。
他这架子一直端得四平八稳,嘴角缀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是时常笑的,或是真、或是假,旁人看久了总会觉得那笑死气沉沉,这次却仿佛带了些生气在里边。这点点笑意恍若沾在老叶上的一滴露珠,终于还是被一句话掰垮了。
“那边的意思,”说话的人微欠着身,显露出无限的忠诚来。“要给椒房殿选女主人了。”
是了,恪王死时,还背负着废太子的身份,他的母亲还是位废后。从古至今,是有从弟为兄长守丧一说,但从未有过嫡弟为庶兄守丧的先例。
恪王为庶,皇帝是嫡。他再也用不得这借口了。
刘璞把手中的茶木然递到唇边,空空地抿了一口,才发觉杯中还没有续上茶水。他把瓷杯复放回案几上,觉得脑子里边也是如同手中空杯一般,一片茫然。在这一片混沌中,那人只看到皇帝讳莫如深地僵笑一下,毫不吃惊一般问道:“程娡?”
“尚未明示,不过依臣愚见,恐怕无可置疑。”身为人臣的那位娓娓剖析道:“她身为相门之女,虽然庶出,但至少是丞相唯一的女儿,应是程家嫁入宫中的第一人选。再者,朝中上下都是知道的,您和那位姑娘的关系……略微亲近些。”
程娡从前常来宫中找永琳公主玩闹。那时尚小,他几个也无甚可避讳,当然耍在了一处,便常有多事的人,暗中絮叨些皇帝和程家女儿的儿女情长,“程家这是在养下一位皇后呢”的猜测早已有之。
既然是小时的玩伴,刘璞清楚程娡的人品,倘若他没对檀燕归生了不一般的情愫,现如今也会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这桩婚事吧?
但现在他既然已认中了命定之人,娶程娡就万万不可:一来自然是怕惹着檀二那直楞楞的家伙;二来就是,他既已知自己喜好龙阳,又怎能安心白瞎了人家一个好姑娘呢?
“依卿所见,程娡那里什么态度?从她那边下手,毁了这桩事儿如何?”
“内人已去探了些口风,程家姑娘那边,似乎是愿意的。”他听刘璞要毁了这事,心里禁不住嘀咕,思虑再三,还是把疑惑一一问来:“臣不明白。摄政王一事,程家已对咱们心存怨怒,此时要嫁女,倘或再一口回绝,恐怕不会容易过去。再者程家姑娘若是对陛下……今后把她从程家那边诱过来未尝不可,反添一道助力。”
“你懂什么,”刘璞对这位心腹斥道,“你娶还是吾娶?”
哦……
臣子恍然大悟:许是皇帝已有心仪之人,正想着怎么往椒房殿放呢,这当口出来程家小姑娘,岂不是坏事儿来的?不知是谁家闺女,原来捷足先登早对了皇帝的眼缘。
“可是陛下,有时也得委曲求全。现在情形,娶,或是上策。”这臣子倒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不忌讳于直言实情。
不娶。
不是他不能娶个女人为后。倘或是别的女人,大婚之后,他再不踏足椒房殿一步,就这么冷落着她有何不可?腿长在皇帝自己身上,难不成还能被绑了去临幸女子?可难就难在,这女人不该是程娡。
娡儿从来是被他看做妹妹一般的人物,好似是另一个永琳,不过比永琳温顺乖巧些罢了。他已经对永琳不住,怎能再坑害了这个妹妹?
刘璞脑门儿发热,头痛非常,心下突然转上一个念头来:若檀二是个姑娘家就好说了。不过片刻,他又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心中痛骂道,檀二如何能是姑娘?檀燕归就是檀燕归,檀家的小子,他刘璞的心上人。难不成他敢喜欢人家,还不敢承认?!
“陛下,”这当口,一个身着粉衣青黛的宫人被周铮领了进来,大着胆子跪在皇帝身侧,想要凑到近前时,刘璞看一眼对面垂头安坐的臣子,再看一眼这宫人腰上出自公主宫中的纹饰,心中一念顿起,只侧头皱眉道:“说就是了,鬼鬼祟祟作甚?”
“是。”那宫人应当是第一次离皇帝这么近,不免紧张地有些畏畏缩缩,颤声道:“禀陛下,程家的姑娘落水自尽了。就在霜云殿前边的流云池子里,可,可吓坏了公主,因此,因此就……”
听闻此言,那臣子与周铮俱是一怔:刚刚周铮在外边盘问这宫人,她只说公主交代,要当面给陛下说、不能由旁人传,竟不知是程娡落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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