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闭眼,再睁开来时,房里幽幽然一片昏黑。床头的蜡烛已经烧完了,隔室里就算点着灯,那点光也透不过厚厚的棉帘子。窗外的北风仍然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檐下的灯笼晃晃悠悠的,映在窗纸上的红光也跟着闪烁不定,隔着床帘看来,明明灭灭倒似鬼火一般。
从背心到额头都浸着薄薄的一层细汗,胸口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比往常沉重了何止一倍。元绍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向着里床一瞟,顿时就险些儿笑了出来。
那个把脸埋在他肩侧睡的正香,呼吸细细喷在他脖颈的,除了凌玉城还能是谁?
凌玉城方才入睡的时候还是仰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侧转过来,整个人蜷在他身边。左手还是和他十指相扣,右臂却横过他胸口,紧紧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两条腿也不老实,标准的姿势该是一腿屈,一腿直,现在直的那条腿不过是靠得他近了些,弯着的那条腿却硬是挤到他双腿中间,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哎……我是人,不是大号的人形暖炉啊……
想是这么想,元绍却没有半点要挣脱的意思,只伸出手去按了按凌玉城颈后的被子,把漏风的地方压实,便由他靠着再次进入了梦乡。
第210章 锁章
第211章 云起风生归路长
恍如一瓢开水泼上了烧得通红的卵石,意识恢复的那一刻,凌玉城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嗤嗤地冒出了白气。
慵懒而欣快的余韵仍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细细涌动,细微却熟悉的黏腻感觉,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元绍还没有来得及松手放开——或许他根本也没这个打算,而自己那只右手,更是放在……放在……
凌玉城火烫一般抽出手来,手肘一撑,就势滚落到边上。咔的一身轻响,却是元绍已经坐起,掀开帘帷,倾身点亮了床头灯烛。区区几支蜡烛的光芒远远算不上明亮,凌玉城仍然觉得十分刺眼,把头偏向帐内犹然不足,一个翻身,脸朝下埋进了枕头里。
“太亮了么?”一只手探入枕头和前额的缝隙上,贴了片刻,收回去时顺势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元绍总是喜欢抓住每一个机会揉他头发……凌玉城闷闷地咕哝一声,往被窝里缩得更深了些,心底却不知为何浮起一点点庆幸来。
从脖子到耳根都热得很……不过床头那两支蜡烛亮度有限,元绍刚才又没有去碰他耳朵……应该不知道吧?
嗯,一定是不知道的!
他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假装睡着,耳朵却竖的高高的,仔细辨认那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嗯,元绍在披衣服,起身下地了,这个脚步声不是踢踢踏踏的,应该是他那双室内穿的软鞋……隔室通向耳房的侧门响了一声……
应该是去洗漱去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就算不洗澡,刚才那样……至少也得洗洗手才行……
一想到方才,凌玉城耳根越发烫得厉害。他在被底辗转了两下,明知这时候最好的选择是若无其事起来洗漱,等元绍回来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身上压着的棉被仿佛有千斤之重,每次想要掀起,手伸到一半都无力地垂落回去。
元绍刚才真是……实在是……
“是”了半天,却是不出个所以然来。半睡半醒当中整个压在别人身上的分明不是元绍,把人衣襟扒开的也分明不是元绍,至于最后……那大概也是他胡闹得太过了罢。
侧耳听得室内没了响动,凌玉城小小转侧了一下,背对着床外在温暖厚密的棉被里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睛。
心口酸酸的,有些发涨,舌根下还泛起了一点儿涩,却……并没有尝到苦味。
并不像去肃罗之前那样,只要元绍有稍稍亲密一点的动作,冰冷就会从心底深处悄悄浮上来,静静悄悄地一路往上蔓延,直至从心口到指尖全然冰冷。
西梢间那一头,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了又停。软毡鞋底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步步靠近,微热的气息吹拂起了几缕发丝,转瞬便离。凌玉城小心翼翼地把眼皮掀开一线,正看到里床的墙上一个影子由短变长,接着又一点一点矮了下去,由浓而淡。
忽然背后咯吱响了一声,凌玉城赶紧闭上眼睛,努力平稳气息。一股带着雪气的寒风卷了进来,床帏上挂着的金铃轻轻鸣动,卧房南窗边,元绍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吐出:
“来人!”
“奴婢在——”
“现在什么时候了?小十一还有多久下学?”
若在平日,这个问题原也不需问。元绍行走江湖也非止一年,要知道时间,日间低头看一看日影,夜间望一望月亮的位置高低就能明白。无奈今天浓云密雪,阳光那是一点都透不出来,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靠地下积雪来判断过了多久也不现实。
今天下午又睡了一觉,小憩最是觉不出时日之过,往往只一合眼,再起身时就到了黄昏。好在寝宫里除了日晷还设了刻漏,片刻工夫,凌玉城就听到那个尖细的声音大声回答:
“回陛下,酉时初刻了。照着平时的课业,十一皇子还有一刻钟下学。”
尽管才六岁,小十一的功课却是一点都不轻。跟凌玉城去了趟肃罗,小家伙固然见识到了寻常皇子一辈子都碰不着的场面,文武课业却落下了许多进度,这会儿正在玩命补课——从早上卯时三刻到下午酉时二刻,扣掉当中吃饭、午休的时间,他足足有五个时辰要花在习文练武上。
“今天风大得很。”呜呜的风声当中,凌玉城听到了元绍的低声沉吟:“去传朕的话,天寒雪大,让小十一不必过来吃碗饭了。再赏一锅羊肉汤、几样点心过去,汤里多放些姜,让学堂的先生和那些伴读填饱了肚子再出宫。”
窗外有人高声答应。砰砰的磕头响动里,南窗吱呀一声重新关紧。凌玉城立刻把脑袋放回枕头上,床帏却没有被掀开,反而是床柱上鹤鹿同春的雕花,那梅花鹿回头顾盼的眼睛一分一分亮了起来。
不用回头凌玉城也知道元绍把卧房里的灯差不多都点亮了。这卧房里的灯烛在数量上虽然比不上书房,把窗前桌上、墙边条案上、床头小柜上全数归拢起来,差不多也有个十七八盏,全都点亮了不说满室通明,也照得整个床头纤毫毕现。
“醒了就快点起来吧。还困的话吃过晚饭再睡,这样一直躺着容易着凉——”
“陛下!”
凌玉城恼羞成怒地一把掀了被子,刚坐起身来,又惊呼一声倒了回去,将棉被一直拽到了头顶。
元绍一只手“啪”地捂在了嘴上。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不要让肩膀耸动得太厉害,忍了又忍,还是不得不转过身去,把另一只手也严严实实地压到了唇上。背后静默良久,到底还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细微的腥膻气息从被底悄然泄出,随着烛焰吐出的热量,一点一点弥满了整个卧房。
窗外风声呼啸,檐下灯笼的穗子来回摇荡,在窗纸上投下浓浓淡淡的交错影子。一窗之隔的房内却是温暖如春,热气从地面壁间蔓延上来,烘得房里每一个角落都不见半分寒气。窗下的铜鸭里细细吐着清香,和北凉宫廷惯用的浓烈不同,竟有几分明月松间、清泉石上的悠然味道。
元绍注目窗外,凝神屏息,好半天才放下了手,全副心神都凝注在背后的动静上。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软鞋踏在地面的声音响起,他飞快地侧头用眼角睃了一眼,就见凌玉城一身软绫寝衣,胡乱抓了件披风往身上一裹,逃也似地窜下床榻。
“哎——”
元绍一声招呼只吐出半句,凌玉城身形闪得一闪,就隐没在通向耳房的屏风背后。跟着吱呀门响,屏风边的条案上烛光闪了一闪,脚步声早就踢踢踏踏出房去了。
这一下元绍终于忍不得,身子往旁边一歪,坐倒在交椅上失声大笑。凌玉城这样子可真少见啊!衣襟一边高一边低,腰带垂一截挂一截,就连那件随手抓来的披风……
喂你都没发现那件披风整个是里子朝外了吗?
只可惜这会儿笑也不能笑个畅快。元绍抹了一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深吸口气,强自敛容正色坐直了身子。几乎是立刻,屏风背后小门推开,凌玉城板着脸冲了进来,一踏进房门就拽了夹衣往身上裹。
“咳……刚才没来得及跟你说,那个池子里的水,我全放掉了……”
放水容易蓄水难,这么点儿工夫,小池里的水深怕是才不到平时一半吧?至于为什么会放掉就不用细说了,凌玉城大概不会想听的。
“……臣知道了。”凌玉城低低应了一声,手下不停,飞快地扣上扣子,又俯身去穿鹿皮短靴。元绍分明觉得他耳尖有些泛红,却只瞟了一眼就被凌玉城背过身去,抓起最厚的那件披风连头带脑裹了个严实。
靴底柔软,防水防滑都是有限,平时不过晴好天气短途走走。元绍在灯影里看着凌玉城动作微凝,还是蹬上一双木屐,跟着履声橐橐,出门沿着长廊一路响了出去。他默运内力,侧耳细听,木屐撞击青石地面的声音在风雪中越来越远,却是并无延滞,也无后退转折,只一步步向着前方行去。
百步之外,木屐声转了个弯拾级而上。虽隔着墙壁无法看到,但凭着方位推测,也可以想见水声泠泠,雾气氤氲,从厚重的帷幕后面直扑出来。台阶的尽头,不是那座就着温泉砌成的浴殿又是什么?
元绍微微闭目,确定了木屐声已消失在自己的听觉当中,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凌玉城,终于……还是进去了。
在长达半年的望而却步之后,终于,再一次踏入了那个曾经狠狠伤到过他的地方。
长生……
抱歉,抱歉。
有些事情你或许仍然不想回忆,有些口头上的承诺,你或者还是不能信任。但是……
可以慢慢地看着,慢慢地想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刻,你会愿意对我敞开心怀的罢。
第212章 青荷莲子杂衣香
百步之外的浴殿里,凌玉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一口气潜到浴池尽头冒将出来,他站在玉龙底下仰脸闭目冲了半天,方才长长吁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四下打量。
冲进来的时候他其实没想太多,寝殿旁边的小浴池不能用,又不喜欢让人抬木桶进来,剩下的当然就只有一个选择。然而等到热水把身上的黏腻冲了个干净,全身上下都发红发烫,舒适之余,也就不免开始观察一些方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作为大虞鼎盛时期造来享乐的建筑之一,这座后来被改名为濯日堂的浴殿雕金砌玉,极尽奢华之能事。播迁百年,昔日光辉已经褪去大半,殿内贴墙的金箔、勾勒人物衣裾的金线都已剥蚀殆尽,然而在岁月洗炼下仅余的那些依然令人目眩神摇。
池壁和池底都是白玉砌成,镂刻精美,触手光润。池壁边上喷水的三座玉龙当年曾被砸碎抢走,据说散落民间,小者为冠玉,大者为簪钗钏镯。后由北凉工匠重新选料雕就,看上去也是形态生动有腾飞之姿,然而和池壁上阴刻的九条游龙一比,顿时显得呆板不堪。
池边地面也是从大虞西南边陲运来的奇石,切开打磨光洁之后,自呈烟云、山水、人物诸多画面。勋贵富室得一片镶嵌屏风已经视为至宝,这里却大块大块地用来铺设地面。
凌玉城闲暇时,也曾经以观赏这些画面为乐,此时举目望去,却见地上奇石一片不剩,代之以大片大片的青石——这石料色呈淡青,润泽温厚,用在这里恰似一团青云围拥着当中盈盈池水,然而比起先前的奇石,未免就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地面换过了——凌玉城侧目四望,只见壁上毡毯全都撤去,光洁平整的砖石表面反射着荧荧火光,就连支撑火把的架子也改了式样。通往两边小室的侧门上,五色琉璃珠帘微微摇摆,室内陈设一览无余。
衣架、屏风、几榻……从质料到颜色再到式样,都和记忆中大相径庭。除了泉池之外,整个浴殿,竟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凌玉城凝目细看一回,深吸口气,忽然转身扎进了水底。泉水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抚过他紧紧闭合的双眼,沿着眉心纹路上溯入发根深处,带着温柔的暖意贴近肌肤,悠悠回旋。
幽暗的水底将外界色声香味隔绝大半,摇曳不定的火光,水流注入池中的哗哗声响,殿角铜鼎中燃起的大把熏香,更换一新的殿中陈设……
还有,不想回忆、却禁不住兜上心头的种种往事。
那时候,几天几夜加急赶回,满满都是急切的想念思忆,却在这殿中遭到当头一棒……虽是隔门而听,未曾入内,却也不难想象其中情形。
而后,便是看到通往浴殿的长廊,都有一种烦恶满满地拥塞胸臆,让他再也不曾往这个方向靠近半步。
不闻不见不知不遇,便可以不思不忆不负不伤。
伤一次是他信错了人,伤两次……就是他自己蠢了。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关闭心眼,对元绍所有的懊悔和歉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遣散宫女也好,之后从来不曾踏足后宫也好,甚至在他出征的几个月内也不曾临幸宫人也好……
他都只是漠然的看着,听着,每一个消息,激起的都是几乎事不关己的疏离: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便是遇刺中毒命悬一线,醒来看到元绍担忧焦急的脸庞;便是承他几日几夜陪伴疗伤,大半个月来除了上朝寸步不离;便是病中和元绍开诚布公,知道他身为主君的心意和底线——
心底也总有一个地方冰冰冷冷,任凭再多的暖流冲刷也不融化。
然而,今天,看到浴殿里尽数换过的装饰陈设,那块包覆着冷硬坚冰的地方却“咔”的一声,裂开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缝隙。
元绍,是真的后悔了。
那个人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然而却没有半分催逼凌迫,只是带着歉意,带着关怀,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陪伴着,如冬日阳光照耀冻土,等待有一日积雪消融,新草吐绿。
想要装作没有看见是太容易的事情,只要他不回应,元绍就不会越雷池一步,然而……
有些东西,不是假装没看见,就可以真的抹杀掉它的存在。
温暖水底静谧幽暗,指尖抚触着池底绽开的巨大千叶莲华,细腻流畅纹路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无始无终,无边无沿。中间莲心处泉水翻涌,虽不可见,却推动着手指乃至整个身躯向上浮起,不容在池底多停留一刻。
胸口憋闷到极限,凌玉城哗的一声出水,高高跃起,而后重重甩头,发间水珠如雨而落。他大口大口呼吸了半晌,方才第二次潜入水下,然而此后,无论下水多少次,都找不回方才的那种感觉。
……那一刻,上下四外动静都被隔绝,悠悠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独面亘古光阴,苍茫人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唯有流水在身周上下盘旋萦绕,一颗心脏在腔子里砰砰跳动,耳边血流的刷刷声历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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