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起边军?你?”离去的步伐微微一顿,元绍并不回头,悠然的话语里甚至还带着笑意,冰冷杀气却已排山倒海一般压了下来。
“你这次来虞阳,带了多少人?五百?八百?这么点人手,能不能平安出了虞阳城尚未可知,就敢说尽起边军……”
十数年血火河山、杀伐千里的霸气直扑眉睫,凌玉城背心冷汗止不住地渗出,全身骨骼都在格格作响,膝头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拼尽全力才撑住了没有跪倒。几番挣扎着想要反驳,话音到了喉头,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吐出。
此人武功,可畏可怖,一至于斯!
猛然间身上压力一松,眼前玄色衣袂翻飞,片刻间便已没入夜色。四顾无踪,只余一缕尾音还在湖畔杨柳清波中摇曳:
“你自负聪明,不妨好好想想,朕今天留你性命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呼……前面终于顺完了,可以开始写新的了
第7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留你性命是为什么?这句若有所指的话语,直到大虞嘉佑皇帝寿诞已过、凌玉城入宫陛辞,准备返回北疆的时候,仍然在他心上翻腾不已。
他此刻正跟着紫衣宫监走过漫长的夹道,去往虞帝接见亲近臣子的选德殿。虞阳原是大虞陪都,这座宫殿也不过是南巡时游幸的行宫,是以宫苑秀丽,林木参天。直到百年前大虞败于燕国,帝室偏安南方,昔日的行宫方才成了如今的禁苑,规制也一日一日地庄重高华。然而原本依山临水的格局终究没有办法改变,所以这条夹道曲折萦回,一路花木繁盛,把原本川流不息的行人都巧妙地遮挡在了视线之外。
大虞祖制,宫监不得过五品。然而这条制度百多年前就已告破,一代代皇帝生于深宫,长于妇人内侍之手,连带宫监的身份也越来越高,前朝很是出了几个身居一品、甚至封侯封公的人物。现下引导凌玉城入内的宫监乃是选德殿副首领太监方执,在凌玉城伴读宫中时,曾经供职于皇子宗室们开蒙读书的南书房,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此刻引他入内朝觐,一路絮絮叨叨:
“侯爷好久没有进宫了。前儿个端王爷还在念叨,说是自从侯爷去了北疆,他连出城打猎都没个人陪着。这回进京可要多住些日子……”
“还记得侯爷陪端王爷在宫里读书的时候,习文练武的师傅都赞口不绝,文华殿的杜学士说这些年都没碰到过这么好的学生了……”
“侯爷当年十四岁就悄没声的捧了个武进士回来,可轰动了整个京师呢……”
说着说着向左一转,眼前豁然开朗,花木扶疏间碧空如洗,一角飞檐高高挑出。这情形蓦然间前面噔噔噔跑过来一个小太监,直冲到方执面前才停住步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方公公,可算找到你了……田公公让奴婢过来报一声,说皇上起驾畅心亭,让公公引侯爷到那儿见驾!”
“畅心亭?”
方执脚步略顿了顿,随即微笑着转向凌玉城,躬身道:“侯爷,这边请……万岁爷还真不把侯爷当外人,居然在畅心亭召见,也是,毕竟小时候在宫里待过这么多年……”
说着引他转上一条小路,又绕过两个弯,忽然奔过来一个小太监,远远地冲着方执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方执面上微微错愕,却还从容向凌玉城告了罪,走开几步和那小太监低低私语。凌玉城远远只听得“公公……快……田公公……发了好大脾气……”语声细碎中两人越走越远,凌玉城身为外臣,又不好亦步亦趋跟上去,只好在原地等待,却是越等越不见人来。过得一会侧耳细听,耳边流水潺潺,风拂柳稍,哪里还有半点人声?
到得这时他才觉出事情不对,试探着向来路走回,刚绕过一个弯,便听到前面一声断喝:“什么人?”远处甲叶铿锵,明光耀目,正是一队侍卫巡行过来,恰好与凌玉城觌面相逢。
两两相对彼此都惊,凌玉城还未来得及开口报出名号,对面领头那人不由分说地大喝一声:“什么人擅闯宫禁?拿下!”一群侍卫如狼似虎般抢上前来,一个个刀剑出鞘,在他周围烁亮亮地围了一圈,更有两人越众而出,双手成鹰爪状扣向他肩头大穴。这等阵仗凌玉城原本不放在眼里,身子一闪趁势刚要反击,脑海中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蓦然长叹了声,垂下双手一动不动。
他竟然踏进了这样简单的陷阱……不,不是陷阱,从他毫无防备地孤身踏入宫禁开始,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就已经鸟尽弓藏了么?
“这么说,那个凌……什么来着?”
“凌玉城。”
“哦,凌玉城,死定了?”美酒在手,美人在怀,年方十六的西珉荣亲王随意回头问着下属,口气里还带了一点昨夜春宵遗留的漫不经心。
“人已经下了诏狱,大理寺审问、三法司会勘,据说弹劾他的奏章足足堆了大半间屋子。一共九十七款大罪,大逆叛国、僭越狂悖、欺罔专擅、贪渎侵蚀……十二条是牵连三族的死罪,更有三十五条是十恶不赦的罪名。一个统兵大将落到这个地步,就算这些罪名都是假的,也不可能让他活着出来了。”
“可惜了如此美人。”睿王府夜宴上的皎皎风姿犹然在目,荣亲王侧过头,就着身边侍奉的少年手里喝了一口酒,遗憾地摇头,“牢里走过一遭,再怎么美貌都糟蹋干净了。”
“……”亲王殿下您眼里只有美人么!可怜的西珉副使一大早特地前来禀报,却不料长篇大论下来竟得了这么一句评语,真是分开八瓣顶梁骨,倾下一盆雪水来。仗着多年来读书养气功夫,她深深吸了口气,再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没有怒吼出声。再要想抓住荣王殿下狠命摇上两摇,再细细给她分析凌玉城的用兵、理政种种事迹,他这一死对虞夏对西珉会有什么影响,抬头却见懒洋洋靠在榻上的少年亲王从身边少年指尖噙过一枚果子,微微眯起眼睛,俨然已经一幅全心全意寻欢作乐的态度。
一个十六岁的闲职亲王出来做正使……算了,不能要求太多……年过四旬,身为西珉礼部侍郎的副使平了平气,努力想要把自家亲王的心思拉回来:
“据说,倒是没有受刑。”
“哦?”
“说是凌玉城当堂认罪,所以没有动刑。”
“九十七款大罪全数认了?”
“是——”
说到此间,连历经三朝、见多识广的副使也不禁黯然。此时凌玉城下狱的事情在虞阳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坊间茶馆酒肆无不争相谈论,一个个说得口沫横飞,有如目见——当日三法司会审之下,那个宴席上皎如玉树的少年将军囚衣蔽体,身缠重镣,微微屈膝拾起被掷在面前的奏折,一字一句默不作声读完,静静抬头:
“臣认罪。”
“此上所书,皆臣一人所为,下属一应人等,皆是臣指使胁迫。”
要怎样的心如死灰,才能这样毫不反抗、毫无辩驳,承担下一切罪名,连千秋清名也毫不顾惜。
话说回来,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便是不肯招认,便是三木之下、宁为玉碎,又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干干净净认了,也省得兴起大狱,牵连北疆乃至整个大虞朝廷。
可惜了一代名将……
副使在心底不出声地慨叹着,耳边却听荣亲王问了一句什么,愕然抬头,只见那位年方十六的天子幼妹身体前倾,兴致勃勃地问道:
“那个凌玉城过堂的时候怎么样?在牢里呆了这么多天,有没有蓬头垢面的很难看?”
冷静,冷静,这位王爷是今上最疼的小妹妹,这次派出来做使节,就是亲王殿下刚行了元服礼,天子特意放她出来探访异国美人来的——副使很想回答一句,牢里关了这么久不见天日当然好看不了,奈何这事儿传得太广,自家王爷又是个好微服逛街泡茶馆酒肆的。至于那位凌将军在堂上到底好看不好看么……
乱头粗服不掩天然国色——坊间众口一词。
“真的?”荣亲王下巴抵在杯沿上,灵动的双眸滴溜溜的转动着,忽然蹦出一句让副使恨不得一头撞死的话来:
“反正他对虞国也没啥用了……你说,我们去把人要来怎样?这样的美人不能收进房里可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那个……我一直觉得锁周郎比较有爱来的……
第8章 南冠客思深
“竖子坏我大事!”
北凉皇帝元绍愤怒地摔掉了手里的茶杯。
不管是因为抗不住自家亲王的胡闹,还是觉得凌玉城这等人挖到本国好歹也有些用处,总之西珉副使在脸皮上挂了三层浆糊之后,好歹派人去大虞鸿胪寺,替自家亲王传达了意见。原本友好邻邦要一个死囚不是什么大事,只消大虞皇帝点一个头,对外报个赐令自尽,一乘小轿把人抬进西珉使节的驻地就好了。怎奈事情还没办成,消息已经走漏了出去,苏台那位和亲王闻报闲闲地说了一声:
“这样的美人……本王也很有兴趣呢!”
于是,两国使节忙碌地往返于鸿胪寺和自家使团的驻地,而大虞皇帝则在水涨船高的价码当中左右为难。
忽忽几日,原本是必死的局面,居然生生给翻成这样!元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眉头深锁。这样的人才若是为别国所得,若是为别国所得……
“虎兕出于柙……”
“陛下不用担心。”羽林将军哥舒夜过来呈送文书,见自家皇帝踌躇沉吟,不禁开言相劝,“那苏台、西珉两国都是女子为尊,凌玉城再怎么厉害,去了这两国,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你不明白。”哥舒夜少年丧父失母,他姑母云妃看不过小人儿凄凄惶惶的,时常叫到宫中玩耍,差不多也是在元绍膝下养大的。元绍对这个女婿一向是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此时不免细细解释给他听,“如果只是那个荣亲王,还能说是少年人觊觎美色,轻佻胡闹,苏台和亲王……那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哥舒夜低头盘算了一阵,“现在要置他于死地只怕迟了。而且我们在虞阳也没有这么多人手——诏狱戒备森严,就算能混进去,一时只怕也找不到人押在哪里……”
“何必背地里下手?”元绍思虑片刻已有定计,“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他自己被这样待价而沽……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有这么个北陆强国在背后推波助澜,凌玉城被两国亲王求亲的事儿越发沸沸扬扬,不可收拾。终于一次宫中夜宴,苏台和亲王当着大虞皇帝的面开口:“先前说的那位凌将军,不知陛下可能割爱?本王这里还有个侧妃的空儿——”荣亲王年幼气盛,立刻抢白:“这样的美人做侧室岂不是委屈了,本王恰好还没有册立正妃!”
嘉佑皇帝左顾右盼,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心里暗暗骂两位亲王不讲规矩,这种事情不通过文书私下交换,居然在大宴上当众讨人。然而话都说到这地步,怎么着都得给个答复,偏偏论两位亲王的权势,苏台和亲王实权在握,西珉荣亲王不过是个不掌权的闲散王爷;论地位,正妃怎么也要比侧妃高一个档次;论两国的国力,苏台蒸蒸日上,西珉却是刚刚从一场大灾当中恢复元气,然而西珉和大虞的交往却比苏台多了不少……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座中来自北辰的一位使节慢慢吞吞接了一句:“既然两位亲王都有心垂顾,何不以比武招亲定夺,也算是一场佳话?这样的美人——鄙国也有兴趣呢!”
一句话出口满席哗然,虞帝晃了两晃,一口气好悬没能上来。礼部尚书吕阳看着不好,刚想出头说几句话打个圆场,座中三四位使臣争先恐后地发言:
“鄙国国君也打算……”
“鄙国有意……”
“鄙国……”
如此不顾体统、不矜身份,果然是蛮夷小国,不值得和他们计较。大虞嘉佑皇帝努力平了下气息,含笑道:
“诸位如此盛意,寡人又焉能不允?比武招亲之事,命有司择吉举行便了……”
话音未落,北凉正使哥舒夜悠然开口:“鄙国也愿共襄盛举。”
一锤定音。
虞阳市井已经被这个百年不遇的消息炒得沸沸扬扬,身为当事人的凌玉城却是全然不知。此刻,他正紧握着手腕上生满锈迹的重镣,一分一分用力举起。丹田空荡荡的,这些天的吃食饮水照例都掺了药物,原先不费什么力气就能举起的铁块,如今要用足全身的力气才能在墙上划出痕迹。
“吱——”一声长长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诏狱长条青石垒成的墙面上,第四个“正”字刻下了深深的最后一划。
二十天了。那日在宫中被侍卫团团围住,老太监方执匆匆赶过来说“不过是走错了一步,侯爷说清楚就没事了”,然后他就被带到了非天子特旨莫入的诏狱。就在当天,御史台、兵部、地方弹章交上,三天后他被带出大牢时,已是三法司会同堪问,掷在他面前的罪名连篇累牍,一共罗列了九十七条。
九十七条大罪。凌玉城在黯淡的烛影下冷冷笑起,大逆、叛国、僭越、狂悖、欺罔、专擅、贪渎、侵蚀……那些人当真是恨不得他千刀万剐,连这些罪名是不是会贻笑外邦都顾不得了!
家藏锁子甲十八副,箭簇三千,皆军需禁物……做到边关统兵大将,谁家里不藏些甲胄刀枪,连这等事件都能当成大逆之罪。还有伪造图谶妖言,与僧道谋为不轨,见他人诗词文章语多狂悖不行劾奏,这些捕风捉影乃至和他全不相干的事情,到现在桩桩件件都是大逆的罪名……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只是,可惜了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沙场血火打磨出来的下属。
凌玉城慢慢转过头去。墙角中、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个人影,一样的赭衣,一样的重镣,不一样的,只是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血肉模糊。
那是他最贴身、最忠心、最得力的亲兵卫士,十年来反复汰选只得了一千人,这次上京带了五百,就这么硬生生陷进来三百多。这些天,他困锁诏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一个个绳捆索绑地丢进来,再拖出去百般拷打,再丢进来,拖出去……
却,一个都不肯指认他诸般罪名,即使是他自己已经全数招认,即使他百般劝说也是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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